荒郊,野外,無人煙。


    飯館早已不在可視範圍內,就是這會兒架起望遠鏡恐怕也隻能看到一個小黑點。車燈照亮了前方十幾米,卻照不到任何荒草外的東西。偶爾有些不知名的鳥在樹梢上叫,配合著此起彼伏的蟬鳴,構成了一幅夏趣的光景。


    可惜李闖沒心情欣賞。他在一棵樹下打死了八隻蚊子之後,終於受不了地重新鑽進了韓慕坤的破車。


    韓慕坤正閉目養神,聽見動靜便慢條斯理的睜開眼,淡淡瞥過去:“你不挺有骨氣的麽,外麵呆著唄,晚風習習多有情調。”


    李闖沒愛搭理他,自顧把車門關上。嚴絲合縫的玻璃窗阻隔了吸血者,也攏住了車內舒適的空調溫度。由於車是向右側傾斜,所以李闖順勢倚進了車門和椅背的夾角。


    趙清譽的身體本來就小,縮成一團竟真的有點像小貓小狗了,韓慕坤看了他一眼,愈發的覺得神奇。按理說一個人縱然性格和外表有差別,也總可以找到某個契合點將二者連接到一起,畢竟無論如何這都是同一個人的內在與外在。可眼前的人卻不是這樣,性格和外表的強烈反差在這家夥身上好像是完全對立的,各走各的極端,你不幹涉我,我也不幹涉你,以至於韓慕坤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像在麵對兩個人。就好像現在,小家夥不說話,就那麽安靜的靠在那裏,粉雕的娃娃一般,讓人心底情不自禁的柔軟,想去保護,去疼愛,韓慕坤幾乎快忘掉了他前幾分鍾的惡行。


    “喂,別一臉惡心巴拉的看我。”李闖皺眉,惡聲惡氣的。


    難得舒適下來的氛圍被打破,韓慕坤無語,半天才擠出來一句:“你就不能不說話?”


    李闖哼了兩聲,那架勢恨不得叼上根牙簽兒得瑟:“管天管地,你還管我拉屎放屁?”


    韓慕坤險些背過氣兒去,他說什麽來著,這人不說話就是粉娃,一說話就是鬼娃!


    李闖還特好心的獻計獻策呢:“雖然你管不了我嘴,但你能管自己耳朵啊,真煩我的聲兒咱就把耳朵堵上唄,對了,你車裏有沒有棉花球啊,麵巾紙也……”


    李闖的聲音戛然而止。


    韓慕坤直直咬住了他的脖子。


    李闖一動不敢動,更別提說話。與之前帶有情丨欲的親密接觸不同,這一次韓慕坤是真帶著殺氣來的。李闖覺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被獵豹咬住喉嚨的羚羊,血氣逐漸流失殆盡。


    空調的風似乎變冷了,壓抑在車內一點點蔓延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韓慕坤終於慢慢撤開利齒。下巴被對方頭發不經意蹭到,李闖又驚出幾下戰栗。總算等韓大爺坐直了,李闖才心有餘悸的摸上自己的脖子,火辣辣的疼,或許是破皮了,也可能明天會腫得老高,但幸好,喉嚨還在。


    “如何,想把我另兩個輪胎也紮了麽?”韓慕坤居然對著他笑。


    李闖不寒而栗,想都沒想就猛搖頭。人得懂得適可而止不是?


    韓慕坤讚許的點點頭,慢慢斂了笑容,一字一句道:“別惹我生氣。”


    李闖受教的同時也略帶困惑:“合著我之前那些都不算?”


    韓慕坤眯起眼睛。


    李闖咽下口水:“當我沒說,沒說哈。”


    韓慕坤翻翻白眼,估計是發現和這人說話純屬浪費生命了,幹脆不再搭理。


    李闖自討沒趣的聳聳肩,也不再做聲。


    一小時之後


    “我說,你真叫人過來接咱倆了嗎……”眼見著都半夜了,李闖心裏越來越沒底。


    韓慕坤都快見了周公,結果讓李闖這一句又給弄精神了,瞪過去沒好氣問:“咱倆過來用了多久?”


    李闖掰手指頭算算:“大概兩個多小時吧。”


    “那不就對了,”韓慕坤有些煩躁的打了個哈欠,“小趙開的也是車,不是噴氣式飛機。”


    “那他怎麽找到我們的位置呢?”


    “我手機裏有衛星定位。”


    “……”


    “還有問題麽,小朋友?”


    “木……”


    哈欠這東西是有傳染性的,李闖看韓慕坤打了個,便情不自禁的也打了個,而韓慕坤看李闖打,自己又打了個,就這麽循環往複了半天,韓慕坤終於受不了的擰開了車上的收音機。


    “懶懶的推開這扇窗,我獨坐對月凝望,溫柔的星語輕唱,希望可以撫平你的憂傷。二十三點三十分,歡迎大家收聽夜曲……”電台女主持的聲音舒緩而溫和,不一會兒,柔軟的音符流水般傾瀉出來,讓靜謐的夜多了分味道。


    漸漸的,人的情緒也好像隨著舒緩的曲調被安撫下來,少了煩躁,多了寧靜。


    不知誰先起的頭,倆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又聊了起來。不知怎麽聊到了年齡,李闖才知道原來韓慕坤比自己大了一輪還多,他就納悶趙清譽到底是怎麽跟這人好上的,橫豎倆人都不搭噶嘛。當然這事兒他又不能問當事人,於是隻好自己揣摩。後來就又聊到了人生,或許是夜裏的人們更願意傾訴,韓慕坤居然給李闖講起自己當初到深圳創業的事兒了。


    在這之前,韓慕坤在李闖這真的隻就是個平麵形象,關鍵詞就那麽幾個 ,男人,事業成功,同誌,趙清譽的對象。可慢慢聽進去對方的故事,聽那些艱難的摸爬滾打,那些堅韌的永不放棄,好像男人就立體起來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鮮活的出現在了自己麵前。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李闖想,就連上帝也一樣,你不付出,不流汗甚至流血,那麽就別指望他會偏愛你。


    李闖並不是一個敏感的人,但或許這個夜太安靜了,又或者電台的音樂很好的烘托了氣氛,於是他便從韓慕坤的語氣裏聽出了寂寞。這其實是李闖到了深圳才學會的詞,以前的他孤獨但不寂寞,此刻卻真的希望能有個人來陪陪自己,聽自己說說心裏話,而他隻需要回應一句,嗯,我相信。


    韓慕坤發現李闖在晃神,呆呆的樣子莫名的,就有點讓人心疼。


    現在他們之間的氣氛很和諧,所以韓慕坤情不自禁地捏捏對方的臉:“想什麽呢,都快把魂兒想飛了。”


    李闖回過神,半真半假咕噥:“要真能讓魂兒飛走就好了。”


    韓慕坤聽不大懂,雖然對方說的是漢語。


    李闖無所謂地聳聳肩,露出個笑容,換了話題:“你剛不說想踏實麽,那幹嘛不結婚?”


    “你希望我結?”


    “這我有什麽關……關係你的人生你做主雖然我會黯然傷心顧影自憐痛不欲生!”


    “你真可以改行說評書去了。”


    “我、我是認真的!”李闖心虛地瞪大眼睛,嘴上還說,“不信你看著我的眼睛!”


    韓慕坤被逗得直樂:“你就跟我扯吧。”


    “呃……”


    “不過我倒確實沒想過結婚。之前好像沒跟你說過吧,我純gay,對著女人硬不起來。”


    李闖這回是真誠的瞪大眼睛了。


    韓慕坤眯起眼睛:“親愛的,你這目光是叫做同情麽?”


    李闖抿抿嘴唇,繼續無語凝望。


    韓慕坤被打敗,張開手掌便捂住了小孩兒整張臉:“省省吧,自己還沒弄明白呢別老瞎操心這個那個的。”


    李闖把臉從寬厚的手掌裏挪出來,抗議:“誰說我沒弄明白呢,我對女的行,可行了!”


    “喲嗬,”韓慕坤倒來了興趣,“看這樣你不是雛兒啊,跟女的做過?”


    李闖苦思冥想:“看□□打□□算不?”


    韓慕坤領會半天精神,才噴出一句:“靠!”


    李闖樂得很猥瑣。


    後來韓慕坤點了根煙,說,要是跟女的行,我才不找男的,那我兒子現在都能打醬油了。李闖在繚繞的煙霧裏,感覺到了一點點無奈。他不知道韓慕坤為什麽跟他說這個,就好像沒把他當做男朋友或者情人,而僅僅是個傾聽者。某個瞬間,他甚至覺得或許這個男人也不喜歡飄著,晃著,而僅僅是因為還沒遇見對的人,能讓他有足夠的重量雙腳落地。


    夜,總是會讓人想些有的沒的。


    兩個小時以後


    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完了,倆人實在沒嗑可嘮,且又困又乏,車內便重新歸於寂靜。


    李闖接連打了好幾個哈欠,擦擦淚水,他決定下車清醒清醒。不想手剛摸到門就被製止了,然後他就聽見韓慕坤說:“老老實實坐著吧,馬上就後半夜了,這地兒不比市內,亂著呢。”


    李闖有些詫異對方反應的迅速和語氣裏流露出的關心,呃,不會是錯覺吧。正想看過去查證,韓慕坤卻忽然關掉了車裏的燈,下一秒,車前燈也滅了。


    全世界,似乎隻剩下了廣播那小小的屏幕再跳動著冷光。


    “怎麽了?”突來的黑暗讓李闖有點緊張。


    “防賊。”韓慕坤就說了倆字兒,然後一把將李闖湊過來的腦袋推開,“行了,死睡去吧。”


    李闖撲棱開男人的爪子,沒好氣道:“你還真是一點不招人稀罕。”


    韓慕坤又氣又笑:“那你他媽跟我好啥?”


    闖哥很無辜:“誰跟你好了?”


    韓慕坤直接被打敗:“得,連這個都不承認了是吧,我說你怎麽最近跟變了個人似的,嘖,想分了?”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韓慕坤覺得心髒有個地方不太對勁兒,肯定不是痛徹心扉啥的,但就是不那麽舒坦。


    李闖瞪大眼睛劇烈搖頭,又想起來對方看不到,趕緊換說的:“啥分啊?你哪得出的結論?我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我就是沒錢花沒飯吃沒衣服穿也不能沒有你啊!”


    韓慕坤有些錯愕,半天,才揉搓著李闖的腦袋瓜兒哈哈樂起來:“你他媽太可愛了!”


    男人的第六感告訴李闖,他似乎可能大概犯了個錯誤:“呃,有這麽可樂麽……”


    韓慕坤想了想,難得認真道:“說實話,挺高興的。”


    李闖頭皮又麻了:“別告訴我……那個……我以前沒表白過……”


    “你說呢?”韓慕坤輕快的反問湮滅了闖哥全部的渴望。


    李闖人生的第一次表白,就這樣在一個烏漆抹黑的夜晚貢獻給了一個烏漆抹黑的男人。事後他反複回憶當時的場景,都堅決認為不是他的錯,而是月亮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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