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韓慕坤的那個晚上, 李闖失眠了。


    他發現他原本預想的事情都沒幹成。反攻, 出櫃,都好像成了天邊的浮雲,看都看不真切, 更何況去做了。


    後來再吃飯的時候他就望著自家老爹,目光無限感慨。李老爹被兒子看得直發毛, 有一次實在受不住地開口問你看啥呢,李闖便實話實說, 老頭子你命真好。弄得李老爹一頭霧水, 想說我生了你這麽個兒子還能算命好?可話到嘴邊,又在李夫人地擠眉弄眼下偃旗息鼓了——難得跟小祖宗有了持久的平靜,呃, 還是不要輕易挑起事端了。


    不過如果李老爹問, 李闖也不會說實話。“本來想帶男朋友給你看”這種話,足以讓李老爹昏死過去八百回, 之前是覺得韓慕坤難得到家裏, 趁機會一勞永逸,可現在,變數太多了,他不可能用個不確定的東西先把自己老爹刺激住院。


    所以他說老頭子命好,這得算變相躲過一劫吧。


    是的, 躲過了,因為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次再有出櫃衝動會是什麽時候。仿佛近在眼前,卻其實遠在天邊, 他有預感,韓慕坤不會輕易再來東北了。或者說,不會再那樣急切的為見自己一麵而轉天就踏上飛機。


    整整一個月,李闖先是堅持每天給韓慕坤打個電話,半個月後改成了短信,又半個月,他連短信都不知道寫什麽了。


    之前李闖總不能理解那些畢業就分手的男男女女,仿佛兩地就是了不得的天溝,難以逾越。他總覺得兩個人要是真有感情,心裏腦袋裏想的都是對方,那麽距離不是問題。


    可現在,距離真的把感情衝淡了。


    李闖覺得自己幾乎是眼睜睜看著這感情淡的,但卻無能為力。


    他清楚的記得他打的每一個電話,發的每一條短信,於是那微妙地情感淡化便有了清晰的脈絡。


    8月5日晴


    那是韓慕坤抵達深圳的第二天早上,李闖一夜無眠,幾乎是熬到八點覺著對方該起床了才屏氣凝神地把電話撥過去。


    對方接得很快,開口就是:“早,我到了,人機平安。”


    李闖翻翻白眼:“誰關心機啊,你安全到了就成。”


    韓慕坤被逗笑了,打趣道:“那飛機要不安全我還安全得了嘛。”


    李闖無語:“喂,我這可是國內長途,您能說點兒有用的麽?”


    “行行行,”韓慕坤一副好好先生的姿態,“那你給做個示範,我照貓畫虎。”


    李闖把眉頭皺成了毛毛蟲,嘴唇快咬破了也沒說出那句“我想你了”。


    之前韓慕坤說的時候他壓根兒沒當回事,仿佛這個“想”是極其不值錢的,現在輪到自己身上,他才理解了這種心情。可惜,那個滿口“我想你你怎麽還不回來你在外麵玩兒野了是吧”的家夥,忽然惜字如金了。


    8月6日陰


    李闖早上九點才起床,估計是前一天睡眠嚴重不足,所以都在這天找補回來。


    起床後他在趙女士的愛心關懷下吃了頓美滋美味的上午茶,然後接到了艾鋼電話,對方很煩躁的跟他說趙清譽還是聯係不上,他也沒轍,掛了電話後給趙清譽撥過去,果然依舊關機。


    李闖覺得趙清譽這個樣子很像躲在樹洞裏不出來的熊,於是他用了一個半小時坐在寫字台前冥想熊和狗的故事,就在腦袋裏勾勒那些田園風光,森林景色,小動物們之間幼稚而有趣的情節,好像自己真是個文思泉湧的童話作家。


    中午的時候,太陽被烏雲遮住。沒有一絲風從窗口進來,李闖洗了一個又一個澡,卻依舊出一身又一身的汗,於是他以“轉移注意力”為由,給韓慕坤打了分別後的第二個電話。


    這一次電話響了很久,韓慕坤才接。


    男人的聲音帶著幾絲疲憊,李闖微微皺眉,問他:“你幹嘛呢?”


    韓慕坤歎口氣:“上班唄。”


    “周末也不休息?”


    “員工休息。”


    “呃,忘了你是頭兒了。”李闖悻悻的,其實對這個問題並不感興趣,沉吟半天,他狀似隨意地問出了那個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喂,你適應得咋樣了?”


    韓慕坤好像沒反應過來:“嗯?”


    李闖黑線:“嗯什麽?你別給我裝傻啊。”


    “暈,”韓慕坤恍然大悟,隨後苦笑道,“我這兩天公司堆的事兒還處理不過來呢,晚上一宿一宿地撈不著覺睡,你有點兒人道主義精神好吧。”


    李闖撇撇嘴,心裏不太舒坦:“那我過去給你驅蚊打扇?”


    不想韓慕坤的倒是接的快:“成啊,這絕對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


    李闖懷疑對方知道自己隻是說說,所以才應得這麽幹脆:“那你等著,切。”


    “嗬,行了,安安穩穩過你的暑假吧,”韓慕坤的語氣裏滿是羨慕,“幸福的小孩兒。”


    8月9日中雨


    “喂,要不要我給你發兩張近照?”


    “嗯,行。”


    掛完電話之後李闖拿手機自拍了二十來分鍾,可沒一張滿意的,不是角度不好就是光線太暗,結果坐在那兒自己生自己悶氣的時候,忽然覺得特悲催,憑什麽他勁勁兒的上趕著啊,明明是那老王八蛋自己轉不過來彎兒……


    於是到最後,那照片也沒發。


    韓慕坤並沒有打電話或者發短信詢問豔照為嘛遲遲未到,就好像沒這回事一樣,後來李闖再打電話,他也沒提這茬,於是此事不了了之。


    8月12日 多雲


    “你見過趙清譽了麽?”


    “……沒,怎麽了?”


    “哦,就是那邊一直聯係不上。”


    “他現在用的就是你原來那手機號吧?”


    “呃,你這話咋這麽別扭呢,那電話本來就是他的。”


    “嗬,也對。說實話,我到現在還是覺得挺不可思議,人和人換靈魂,你倆能上探索發現頻道了。”


    “……”


    “喂?”


    “老王八蛋,你不是到現在還在糾結這個問題吧?”


    “也不是,其實挺坦然了,就是偶爾想想,還留點兒餘韻。”


    “你個接受不了新鮮事物的!”


    8月14日晴高溫


    “我說,你怎麽從來不主動給我打電話。”


    “啊?”


    “啊什麽,你到底怎麽想的?”


    “暈,祖宗你放暑假我正好旺季,咱敢不敢體諒下工薪階層?”


    “滾蛋,你要是工薪中國80%的人得算貧下中農。”


    “行行行,以後我給你打成了吧。”


    “哼哼。”


    那之後李闖等了三天,手機沒任何動靜。


    李闖像較勁一樣數著日子,終於在第五天扛不住給對方發了條短信:幹嘛呢?


    那廂過了一個半小時才回複:開會。


    李闖望著兩個字加一個標點,忽然覺得無話可說。


    那之後李闖再沒給韓慕坤打電話,隻隔三差五發些無關痛癢的短信,韓慕坤有時候回,有時候不回,但內容更加無關痛癢。


    八月下旬最熱的一個星期,沈陽進入了高溫橙色預警。


    李闖窩在家裏,卻不知怎麽中暑了,一連好幾天都病懨懨趴在床上吹風扇,喝藿香正氣液,卻依舊四肢無力,頭暈眼花。


    趙女士忙前忙後體貼照顧著,後來實在是心疼,好說歹說給兒子弄到了醫院,幾瓶藥水進入靜脈,李闖才總算緩回口氣兒。


    期間他一直握著手機,連迷迷糊糊掛藥的時候都放在枕頭邊,生怕漏掉一個電話或者一條短信。但和往常一樣,電話比鬧鍾都要安靜。


    從醫院往家走的時候,天特別藍,仿佛那灰塵都被太陽灼燒掉了,露出最清澈的本質。李闖坐在出租車裏,透過玻璃去看,眼睛被刺得幾乎睜不開。


    但他依舊看著。


    因為那湛藍會讓他想起深圳,想起那段跌宕起伏卻又舒心溫暖的日子,想起用酒瓶砸淩飛的腦袋,想起用軍刀捅韓慕坤的車胎。還有,送韓慕坤走的那天,也是這般晴朗。


    李闖想自己當初信誓旦旦說“我給你時間”的時候,該定個期限的,這樣起碼他能知道盡頭在哪兒,知道結果如何。而不是現在,明明知道有些東西漸行漸遠,卻無能為力,連自己該怎麽做都不知道了。


    媽的,他還沒跟老王八蛋說過那仨字兒呢,是不是,再沒機會了?


    隱約的,李闖好像在天空中看到了一雙手,那手正調皮地拎著個掛滿線的薄木板,玩耍得快樂,線細密而綿長地延伸下來,直到與自己的四肢百骸完美接軌。


    就這麽晃晃蕩蕩到了八月尾。


    大四提前開學,李闖沒回宿舍,而是直接去輔導員那裏取了實習手冊便回家了。


    其實所謂實習,不過是個形式,什麽都不做最後找單位蓋個公章的大有人在。李闖最初是想效仿的,盤算著去深圳呆倆月最後讓老王八蛋蓋個單位章搞定。


    可現在,他有些茫然。


    晚上十二點的時候,李闖被手機的鬧鈴弄醒。起初他還以為是誰打半夜騷擾電話,可細細聽來,才覺出那舒緩柔美的音樂是默認的鬧鍾。


    李闖莫名其妙地把手機拿過來,上麵赫然跳動著備忘錄提示的一張動態生日蛋糕圖片。


    ——八月三十一日,零點零一分,老王八蛋又老一歲了。


    那是他跟趙清譽換回身體的當天晚上給老王八蛋打完電話之後定的鬧表,原本的他定在趙清譽那蘋果是手機裏,現下換回來了,他自然趕緊調整。


    他怕忘。


    現在看來,他英明無比。


    深吸口氣,李闖躺在床上特認真的給韓慕坤發了句:老王八蛋,生日快樂。


    不想那邊回得很快,仿佛等著一般:謝謝,小王八蛋。


    李闖當下就精神起來,盯著手機屏幕好像要給那上麵燒出個洞。


    可時間過了很久,再無其他。李闖被失望侵襲得透心涼的時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在等對方的電話,無比期盼的等。


    他想給韓慕坤打電話過去,問他幹嘛呢,是不是也沒睡,想問他生日怎麽過的,是不是沒自己看著便可勁兒到夜店撒野去了,想問他幹嘛不給自己打電話,就當國內長途一分鍾五毛,你打不起麽?


    想問得太多太多了,堵在胸口,難受得厲害。


    李闖知道自己睡不著了,便也不再強求。他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希望能好受點兒。結果從洗手池裏抬起頭的時候,他看見了鏡子當中的自己,濕漉漉的臉往下滴著水,像跑過了萬米一般。


    李闖記得在哪裏看過這麽一句,說幸福就是當你照鏡子的時候喜歡你看到的那個人。


    他真的很喜歡這個自己。


    所以,幸福原來是苦的?


    散了吧。


    這三個字從心底飄出來的時候,李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仿佛被狂風吹著亂舞的塵埃終於落了地,你管他成土也好,泥也罷,總歸是有個結果了。


    他曾經跟趙清譽說過,愛情就是判斷題,喜歡還是不喜歡,真沒什麽可想的。結果說完別人自己倒忘了,李闖一邊擠兌自己,一邊回到床上給韓慕坤發了倒數第二條短信:你要真覺得接受不了,咱倆就分吧。


    等待良久,韓慕坤沒回。


    還沒到一點,李闖不信他睡了。於是發了最後一條:你不回我就當你同意了。


    李闖睜著眼睛等到早上八點,嗬,真沒回。


    挺好,誰他媽離了誰不能活啊。


    把實習手冊鎖進抽屜,李闖去樓下給最近一直喊腰酸腿疼的趙女士買了豆漿油條,順帶給自己弄了包久違的香煙。


    九月的第一個禮拜天,李闖陪李老爹趙女士還有秋蕾妹妹和香蕉妹夫合家歡的時候,心血來潮給趙清譽打了個電話,哪知道電話居然通了。


    好麽,他完全沒準備,於是在聽見對方清澈悅耳的一聲“喂”之後,還有點兒懵。


    趙清譽倒是坦然,問:“你最近怎麽樣?”


    “我當然好啦,每天娃哈哈,”有時候話是不需要過腦子的,“倒是你,這一個月到火星旅遊去了?”


    “我也想,你給我弄船票?”


    “坐船?”


    “宇宙飛船。”


    “……親愛的,你變幽默了。”李闖這絕對是有感而發。


    趙清譽沒好氣地笑:“我在家過了個暑假,挺好的,安安靜靜什麽都不想,就陪陪父母。”


    李闖黑線:“你倒是什麽都不想了,艾鋼那狗爪子險些把我家門撓破。”


    趙清譽不解:“他撓你家門做什麽?”


    “找不著你當然得找我泄憤了,我就是那無辜的池魚!”


    趙清譽安靜一會兒,換了話題。


    李闖也就是痛快痛快嘴,他現在誰的事情都不想管,包括他自己的——當然,他自己也實在沒什麽事情了。


    跟趙清譽講完電話,李闖發了一小會兒呆,直到燃盡的香煙燙著了手指。


    那疼很細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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