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清譽在垃圾桶旁邊坐了五分鍾用來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地球上, 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因為隻有地球上才能看見上帝耶穌聖母瑪利亞玉皇大帝觀世音菩薩嫦娥玉兔楊利偉。


    這狀態介於崩潰和不崩潰之間——殼子還在,內裏碎成了渣。


    艾鋼就這麽過來了?


    艾鋼就這麽過來了!


    想著想著,趙清譽忽的又從地上爬起來, 仿佛一瞬間狀態全開,幾乎是踩著風火輪奔回到地鐵候車區, 正趕上一輛到站地鐵要關門,趙清譽也不知怎麽弄的, 反正跟一驢皮影兒似的唰就蹭進去了。


    地鐵門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合攏, 有位年過花甲的老奶奶在門邊坐著全程目睹,這會兒就瞪大眼睛捂胸口嚷:“哎喲你個瓜娃子,想嚇死我老太婆喲……”


    險些被夾沒嚇著趙清譽, 倒是老婆婆一嗓子給他嚇夠嗆, 連忙不好意思地對老人家笑笑,然後微微靠在玻璃擋板上, 輕輕喘息。


    地鐵很快駛到了下一站, 趙清譽摸摸胸口,結果那裏仍在亂跳,乒乒乓乓的撞擊著手心,熱鬧非凡。趙清譽想樂,又覺得有點兒丟人, 可嘴角怎麽都壓不下去,於是他安慰自己這不是因為高興而是因為那家夥實在太白癡了,不嘲笑不給力。


    李闖給艾鋼的綽號真是言簡意賅, 趙清譽想,如果自己沒有提前回深圳呢,如果艾鋼手機也被偷了呢,再往前推,如果他烏龍地坐錯了火車到了新疆烏魯木齊內蒙古大草原呢……呃,好吧,這個是誇張了。


    但,趙清譽深吸口氣,還是小聲罵了句:“笨蛋。”


    笨蛋鋼沒有感應到趙小譽的腹誹,什麽噴嚏鼻癢癢一概沒出現,而是義憤填膺地跟協警叔叔抱怨,說特區的火車站怎麽還可以治安這麽差呢?協警叔叔嘰裏咕嚕說了半天,艾鋼很配合地點頭,其實一句沒聽懂,但也不敢離開人家半步,怕回頭手裏這電話都不保——那他可真就兩眼一抹黑了。


    深圳的九月,熱浪滾滾。艾鋼的t恤完全貼在了身上,成了當下時髦的透視裝,明明是陰涼處照不到太陽,可溫度仿佛不以遮擋為轉移,連空氣都是灼人的熱。


    艾鋼擦了把汗,微微仰頭喘息,新出的汗順著眉間褶皺流進了眼睛,蟄得他再也睜不開。 他想如果不是為趙清譽,他這輩子恐怕也不會到此一遊,他寧願去長春逛電影城,寧願去哈爾濱看冰燈,寧願去陝西拜法門寺,寧願去洛陽賞牡丹花。


    如果,不是為了趙清譽。


    那家夥走了,他的魂兒也好像跟著走了,整整一個月,做什麽都不對勁,做什麽都會不自覺想到那個白淨的男孩兒。都說地球離了誰一樣轉,可他的世界確實不轉了,仿佛就停在風景區的那個夜晚,嫋嫋的蚊香繚繞裏,他問他,我能親你一下麽,他說,不行。還讓他給女朋友打電話。打個毛電話!那女的早跟周鵬跑了……咳,當然,這一頁可以掀過去,反正他連人家長相都快忘了。光記著是個長頭發,再細想五官,就成了趙清譽的。


    他今年才二十三,他不知道現在就把腸子悔青了後半輩子還咋過,所以他來了,披荊斬棘,披星戴月。冰紅茶怎麽說的?年輕無極限!洗發水怎麽說的?年輕沒什麽不可以!而且就算真摔了,他好歹也還摔得起,比如丟錢包這種事,完全還抵禦得住。


    話說深圳到底有多大啊,艾鋼委頓地靠在人家電瓶車上,心說難道他的趙小姑娘坐著花轎來的?這麽一想,那場景就在腦袋力形象化了,然後艾鋼越想越給力,越想越帶勁兒,最後咧著嘴決定將來倆人結婚的時候得辦個中式的,敲鑼打鼓走街串巷……


    趙清譽遠遠就看見大頭鋼對著太陽咧個大嘴樂,也不知道樂啥呢,眉飛色舞眼看著口水都要往下流。


    趙清譽悄悄從側麵迂回過去,待走近,抬腿就是一腳:“怎麽的,丟了錢包撿到個大金元寶?”


    艾鋼猛地轉過頭,給趙清譽嚇一跳,以為自己要挨咬了呢,結果白癡紋絲不動,別說上嘴了,連胳膊都不伸,隻是樂,大張著嘴樂。


    趙清譽恨不得再補過去幾腳,結果餘光掃到了協警,連忙一邊說“給你添麻煩了我這就領走”一邊拉著艾鋼胳膊把人拉進了地下通道。


    等徹底沒了大太陽,艾鋼才緩緩從暈頭轉向裏清醒,無比靦腆地跟趙清譽說了三個字:“我來了。”


    趙清譽一腦門子黑線:“嗯,我看見了。”


    沒有得到意料中的愛撫,犬鋼很受傷:“你不高興?”


    趙清譽歎口氣,伸胳膊頗為費力地摸了摸對方的頭:“乖。”


    艾鋼立刻露出兩排白晃晃的牙齒,恨不得拿腦袋去蹭對方。


    趙清譽沒給他機會,徑直往前走,艾鋼連忙跟上。


    “咱這是去哪兒啊?”


    “回學校。”


    “我能去麽,我沒錢住旅店了。”


    “呃,我看看吧,還有兩天開學,估計他們沒回呢。”


    “嘿嘿,你好小。”


    “……”


    “咋這麽白呢?”


    “……”


    “我能捏捏麽?”


    “我給你買張回沈陽的機票吧。”


    艾鋼第一次坐地鐵,據說沈陽2012之前也能通,但他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命坐,所以格外珍惜這次機會。坐車裏,東望望,西看看,仿佛哪兒哪兒都新鮮。


    趙清譽喜歡看他愣頭愣腦那樣兒,無害得緊。


    現在這社會上想找個無害的,多難啊。


    艾鋼看地鐵,趙清譽看艾鋼。艾鋼看完地鐵了,趙清譽還沒看完艾鋼。艾鋼同學就二度羞澀了——自從見了本尊,他的細胞狀態一直不穩定。


    艾鋼支棱起一根手指,噗,如願以償地戳到了趙清譽柔軟白嫩的包子臉上,然後義正詞嚴道:“你老看我幹啥?要看也該是我看你。”


    趙清譽把狗爪子扒拉下去,笑得淺淺的:“你看呢,我沒不讓。”


    艾鋼艱難地咽了咽口水,脫口而出:“你能不笑了嗎?”


    趙清譽愣住,帶著些小尷尬地問:“怎麽了?”


    艾鋼撓撓頭,實話實說:“我心癢癢。”


    趙清譽眨眨眼,悟了,接茬不是,不接茬也不是,最終把艾鋼的爪子拿過來跟自己的貼在一起比領,一大一小,一黑一白,然後他開玩笑似的道:“怎麽辦,這下打不過你了。”


    微微用力,兩個貼合的手掌變成了十指相扣,艾鋼把它們藏進身後,然後咕噥:“以前也打不過,我收拾姓李的,手到擒來。”


    趙清譽沒再說話。他不知道這樣的幸福能持續多久,或許幾天,或許幾個月,或許等艾鋼重新想明白他們依舊回歸平行線,但都無關緊要了。此時此刻,源源不斷地熱度從掌心傳來,還帶著微微的潮氣,窗外疾馳而過的都是黑暗,在這城市的地下脈絡裏,現實像夢境一樣柔軟而溫暖,芳香撲鼻。


    出了地鐵兩人又坐了半小時公車,期間趙清譽徹底弄清楚了艾鋼的財產損失。錢包裏現金850,各路借記卡信用卡美食城貴賓卡麥當勞優惠卡全部陣亡,身份證早一個月就丟了,目前補辦中,幸免於難——政府的效率有時候也可以歪打正著。


    綜上,艾鋼同學身無分文。


    但讓趙清譽納悶兒的是,這人把錢包放在了背包裏,背包好好的,沒口子沒刀痕連拉鏈和扣帶都嚴絲合縫仿佛沒人動過,要不是艾鋼說他火車上還掏錢買了兩聽啤酒,他甚至要懷疑“帶錢包南下”隻是某人的幻覺。


    至於手機為嘛沒丟,趙清譽思來想去,還是沒好意思問——那機身都快磨掉色了,顯然曾在某人手裏備受關愛。


    於是趙清譽腦袋裏就勾勒出一隻大型犬趴在臥鋪車廂下鋪上肚子底下牢牢捂住個手機的場景,瞬間,萌了。


    艾鋼不知道這些,他在一路觀賞特區景觀然後下了“其實和東北也沒啥不一樣嘛”的結論之後,就專心致誌地看自己家小姑娘了。越看越喜歡,越看越舒坦,一順百順,一通百通,恨不能摟懷裏隻自個兒欣賞旁人謝絕參觀。就這麽的兩人到了趙清譽學校門口,艾鋼才被那幅員遼闊地學校占地麵的給震了下。


    “這他媽也太……”太什麽呢,艾鋼沒找到合適詞兒。


    趙清譽卻能領會,所以真心實意道:“我還是喜歡你們那個老校區,熱鬧。這裏半天看不到人的。”


    艾鋼納悶兒,邊走邊看:“都九月份了,你們還不開學?”


    “學弟學妹開了,大四的晚十天,後天才是就業動員大會。”


    “難怪,那你們宿舍的床我是不是可以挨著個睡一遍?”


    “你小時候的夢想是當白雪公主吧。”


    “我發現你越來越像李闖了。”


    趙清譽默默望天,不準備提醒某人就他那表情那氣場那狗狗的元神實在很刺激人的虐待欲。就連自己這種一向愛護小動物的大好青年,都要忍不住踩踩狗爪子。


    艾鋼輪流睡床的白雪公主願望夭折在趙清譽打開宿舍門的一瞬間。


    艾鋼有點兒懵,準備撲床的姿勢卡在了半空中。


    趙清譽也有點兒懵,依照他的經驗室友們每年都是卡著最後一天到的,怎麽今年就集體提前了?莫不是專門為迎接他的回歸?而且,邵曉東是不是又胖了……宋紅慶以前有那麽帥麽……王寒,王寒塑身去了?!那、那有型的六塊腹肌……在宿舍不穿上衣是不道德的!


    像黃油般微妙凝固的氣氛裏,坐在桌前啃鴨脖的邵曉東率先反應過來,起身三兩步走到門口,看看趙清譽,再看看艾鋼,肉嘟嘟的臉上露出困惑而懵懂的神情:“咋,咋個又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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