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若晨騎著自行車來到徐克家的小院。結婚這麽多年,這是他第四次來。第一次是與徐力裏結婚,第二次是參加徐援朝的婚禮,第三次是送嶽父去北京赴任。這三次都是必須要來的,除此之外,他從不來,即使他的汽車進入廈門路222號,但車總是開到閻鴻喚家院門口為止,不曾再往前走一點。


    他有些緊張,進了院子,望著二樓左角處那間房子裏的燈光,他就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劇了。那是徐力裏婚前住的房間,她回來後一定還住在這間屋子裏。


    樓下的大門半掩著,方廳裏的燈光耀眼,出於禮貌,他沒直接推門而入,他不是這裏的主人。他摁了一下門鈴。


    透過玻璃窗的白紗簾,他看到一個輕盈的身影很快旋到門口,人未到,話音先到:“門又沒鎖,自己不會進來,來得這麽晚,讓別人好等。”


    一個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姑娘出現在門口,隨身帶來一股香風。她見到柳若晨,先是一愣,接著吐吐舌頭,把身子縮回到門的後麵。“你找誰?”


    “我找徐力裏。”他十分客氣地回答,一時弄不清這位姑娘是徐克家的什麽人。


    姑娘沒有讓他進來,反而把門關上。兩分鍾後,徐援朝出現在門口。他看見是柳若晨,仿佛有點喜出望外:“姐夫大人到了,姐姐在家。快請進,你回家還不直接進來,摁什麽門鈴。”


    他把柳若晨讓進門來:“姐夫真是稀客,還不如若明。喂,若明,若明,你大哥來了!”


    “你姐姐住在哪兒?”


    “二樓,她原來的房間。”


    柳若明出來了,他穿一件印花的棉毛緊身背心,留著齊耳的長發。柳若晨有兩個多月沒見過弟弟了,他怎麽成了這副鬼樣子?


    “你們聊吧,我上樓看看你姐姐。”柳若晨沒和弟弟打招呼,管自上了樓。身後,若明出來的那個房間,傳出一陣各種打擊樂和電子樂器混雜在一起的音響,令人煩躁的啞嗓歌喉中夾著男男女女的說笑聲直衝他的耳膜。


    樓上有一個絕症病人,樓下卻燈紅酒綠。下麵的氣氛和上麵病人的心境太不協調了。難道徐援朝也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正度著最後的時間了。這種環境,她怎麽能住下去!是自己“逼”她到這兒來的,他一邊上樓一邊深深地譴責著自己。


    他輕輕地走到那房間門口,裏麵沒有聲音,很靜。他敲敲門。


    “請進。”她的聲音。


    他走進門去。徐力裏正坐在寫字台前寫著什麽,看見是他,很感意外,忙把桌上的東西收拾起來,才回頭對他說:“坐吧。”


    柳若晨環顧了一下房間,這屋裏隻有一張床,一張寫字台,一隻皮箱,一個書架,此外空蕩蕩的再沒別的。徐力裏沒想在這間房子裏接待任何人,所以也沒設置任何一件可以讓他坐下的家具。床,她是忌諱別人坐的。


    他隻好站著。


    “我是來,來請你原諒,那天,是我不好……”他說。


    “沒什麽,我早晚要搬出來的,我願意和援朝住在一起。”


    “我剛剛知道你病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徐力裏沒有回答,她把自己坐的椅子搬給柳若晨,自己輕輕坐到床上。


    “你為什麽不回答我?難道你真的覺得沒必要告訴我?我們……我們畢竟是夫妻,哪怕隻是一個名義。你不該什麽都不對我講……”他說著說著激動起來,他本來是來懺悔的,但見她那冷漠的態度,又控製不住自己了。


    “你喝酒嗎?”她說。


    “什麽?不。”


    她站起身,走出房門。柳若晨不知她去幹什麽,覺得自己的心空了,思緒也亂了。她像一池平靜的湖水,總是那樣清靜淡泊,安恬自然,而他在這湖邊就總是狼狽地照出自己頹然無力的影子。近來自己是怎麽了,為什麽在她麵前總是那麽容易激動,容易失態?難道,自己心裏產生了那種不該再有的感情?


    他走到徐力裏床邊,床單是潔白的,散發著一種女人的清香,他竟然不可抑製地撲到她的床上,抱住她的枕頭,那枕頭上有她的發香。這是一種愛的發泄,是一種因為害怕失去才產生出的貪婪。


    他與她結婚五年,到現在才愛上了她,這愛來得太遲,又太突然。世上的愛情都是慢慢地爬出人的心,而他的愛卻像一道閃電,從他這個已不該再有激情的中年人的心中飛出。從他聽到她患了癌症的刹那,他已意識到了自己感情上受了一種強烈的撞擊,使他一整天心裏都陰雲密布,而現在,他明白了,他是愛她了。但他也明白,她是不會接受他的愛的。對一個人來說,最大的悲哀莫過於真摯的愛得不到回報,甚至沒有一點希望的影子。


    門外響起腳步聲,他趕緊坐起身。徐力裏推門走進來,手裏拿著一瓶王朝葡萄酒和兩隻高腳杯,她看了一眼他,仿佛什麽也沒發現,把酒放到桌上,倒滿一杯,送給柳若晨,然後自己拿另一杯。


    “讓我們幹一杯吧,這是告別酒,說些什麽呢?……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她把酒一飲而盡。


    他慌亂地舉著杯子,看著她又倒滿了杯子。


    “以後你會好起來的,你年紀不算老,會找到好妻子的,世界上像我這樣的女人不多……你們男人的命運總比女人要幸運、主動。”


    “不,不……你別這樣說,你的病會好的。”


    “謝謝你。”徐力裏淒然一笑,“我知道我的病。”


    “今天,我是來接你回去的。”柳若晨覺得自己聲音喑啞費力。


    徐力裏搖搖頭:“你不用心裏不安,我不是你轟出來的,而是我自己要回家的。隻不過早走了兩天。這裏是我的家,有我弟弟。除此之外,我現在不需要任何人,這是我的真心話。”


    柳若晨心涼了。對於一個快要離開人世的人,她有選擇的權利,有權利去選擇怎樣離去和在誰身邊離去。這裏是她成長的地方,這裏有她的弟弟,這裏距離她心裏那個人隻有一百米的距離。對她的選擇他無可非議。但他還想對她說件事,這事應該與她商量一下再決定。


    “我想告訴你,我打算辭職。”


    “為什麽?”徐力裏驚訝地說。


    “我感到吃力,我想回去搞我的專業。”


    徐力裏沉默了,許久,她說:“你不該這樣,你是為他才要離開的。他是他,你是你,我是我。”


    “不,我不是為他或你才離開市政府的,我是為我自己。人應該走一條最適合自己的道路。現在世界早已進入了電腦技術時代,我學的是計算機,以前搞了多年,現在半途而廢,硬著頭皮去當一個不稱職的副市長。盡管這個位置有職有權有麵子,可這等於是毀了自己。人的生命有限,不該為一個虛名而浪費自己,也不該讓徒有虛名的人占著一個沒有作為的位置而誤國事。”


    徐力裏還是第一次聽到自己這位丈夫談論點什麽,她感到這個看來呆裏呆氣的人其實是個內心很矛盾、很真誠的人,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柳若晨避開她的注視:“我知道我對你是個多餘的人,也許,現在我們的關係對於你是一種約束。但請你相信我,不論你想做什麽,我都不會怪罪你,我隻想把丈夫的身份保留到最後。”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不可能再說清楚些了。”他抑製著自己再一次的衝動,“感情不是一件物品,可以去買,去偷,去奪。一個男子漢的標準不在他能否駕馭女人的愛,更主要的是看他能否駕馭自己的事業和命運。我回到我的專業,會如魚得水,而你,也不應停止自己想做想追求的事情,我不會幹涉你的。”


    徐力裏又淡然一笑:“你以為我現在還想做什麽嗎?我回到自己的家,中止了一切……”


    “不能中止。人的追求應該到最後一刻才中止。現在……”柳若晨激動地站起身,“閻鴻喚組織製定的市政道路改造工程馬上就要動工了,你是市政工程局的總工程師,現在正需要你。你如果真愛他的話,就不應該悄悄地去等待那最後一刻。你能幫助他,幫助他實現造福子孫萬代的宏偉藍圖。這愛才是最真實,最有價值的。……我知道你在病中一定會很痛苦,很寂寞。但越是離開事業去等待那一刻,越會痛苦。”


    柳若晨越說越激動,臉漲得通紅。


    徐力裏的眼睛濕潤了。


    “對不起……”柳若晨發現了她眼裏的淚花,放緩了聲音,“我不該提到你的病,也許……也許你覺得我一再提到那一刻,太殘忍了,是的,我不想回避,我隻是想真實表達我的意思,……我想,你是堅強的人,不喜歡虛偽的關心……隻是,請你原諒。”


    “我明白,謝謝。”徐力裏的淚水湧了出來,她是第一次在他麵前掉淚。她以為自己把眼淚都給了那個男人,不會再有眼淚了。可今天,她控製不住自己了,她沒有想到柳若晨能這樣理解自己。


    “更主要的是癌症不是絕對不能戰勝的,你要盡可能多找中醫偏方去治,有病亂投醫,絕處逢生的事例很多,我有個朋友推薦了一個名中醫,明天我請她來給你看看病,要有信心,情緒要樂觀,樂觀是戰勝疾病的良藥。”


    徐力裏順從地點點頭。她感到溫暖。他在盡他丈夫的責任,她想。他是好心,同情幫助一個行將死去的人。她又想。


    “如果你同意,我想每天都來看看你。”柳若晨說。


    徐力裏搖搖頭:“不必了。”


    “那麽,需要我時,給我去個電話。”


    “好吧。”


    徐力裏送柳若晨到門外,柳若晨打開自行車鎖,又想起什麽,轉過頭:“徐援朝知不知道你的病情?”


    “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


    “這怎麽行,我告訴他。”


    “不,是我不想告訴他,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不想破壞他的心情,他生活得很快活。”


    “你要注意,他整天這樣男男女女的混下去,會出問題的。還有我弟弟,最近也變得厲害。”


    “他們不是孩子了,幹什麽事不是別人能說服得了的。也許是我們的觀念太守舊了,他們有他們的需求和生活方式,我們這些五十年代的大學生,不能用過去的標準來衡量當代青年的行為。我肯定,援朝不會變壞,我了解他。他會分清哪些是該做的,哪些是不該做的。”


    柳若晨不再做聲,人微言輕。現在他說什麽她也不會聽進去的。她太固執了,她要愛一個人,就愛得根深蒂固;她要輕視一個人,也同樣難以扭轉。有時他覺得她不是個女人,而是一個男人,比男人還剛烈。


    “還有什麽事嗎?”他問。


    “我想你的辭職是有道理的,但能不能放到道路改造工程完工之後,他現在需要幹部,需要支持。”


    柳若晨遲疑了一下,沒說什麽,騎上車走了。


    徐力裏目送自行車消逝在夜幕中。她結束了一段生活,這段生活沒有留下什麽痕跡,匆匆一晃五年,惟獨這最後一晚上所留下的卻比整段生活的全部內容還多。她走回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倚在門上。這樣地把他送走了,她的話說得太絕對了。她不需要他,那麽他不會再來了。除非到她死後,他才會再來,戴著黑紗,把她的骨灰放進公墓的木格子裏,善始善終地結束他做丈夫的義務。他為什麽要保留這種義務?他為什麽那麽激動?今天晚上,她仿佛看到了這個朝夕相處淡漠、木訥的人的另一麵,原來他還那麽易於衝動,還有那麽豐富的情感和打算。他保留這個義務,難道是他對自己產生了……不,不,什麽原因也沒有,不過是盡善盡美,善始善終,僅僅如此。她送走他是對的。她難道還幻想在死神籠罩著自己頭上的時候,會有愛神降臨?不,她早已過了幻想的年齡,她的愛早已成為一根單向漂浮的線。


    她定定神,走回寫字台來。坐在椅子上,最近她常感到自己精疲力竭,渾身每一個部件都像是鏽死了,活動一下就會散了架。自己這盞燈已經沒有多少油了,必須抓緊時間。她振作了一下,拿起那大卷圖紙。她抽出一張打開,用鎮紙壓好,展露出來一張立體交叉橋的設計圖。


    這是她用了半個月時間精心設計的。聽到市政府計劃修築現代化道路的消息後,她就一直在收集資料,潛心思考橋的設計。現代化道路離不開立體交叉橋。她設想了十幾種方案,這張就是她最滿意的。


    她不希望任何人再來打擾她。她需要和死亡搶時間,在有限的日子裏,為這座城市,設計一座世界第一流的立體交叉橋。


    這不僅是出自對閻鴻喚的感情,更主要是出自一個市政工程總工程師的責任。


    她為自己能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能和他並肩奮鬥,為完成一件共同的事業而感到幸福和滿足。


    她沒有想到柳若晨居然能夠理解她內心深處的這種感情。


    二


    閻鴻喚起了個大早,和秘書乘車來到北郊區委大會議室裏等候。八點鍾,他要在這裏召開工作會議,各區局的一二把手都要參加,具體布置道路改造工程任務。通知是昨天發出去的,特別注明“務請準時出席”。


    這些日子,他明顯瘦了,顴骨突出來,額頭上的皺紋也變得更深更密。高伯年突然病倒了,不能主持市委工作,給閻鴻喚創造了一個難得的機會,市委常委會沒有討論道路改造工程的方案。這無疑是給他開具了一張放行證,然而也是一條截在身後的江河,他要在高伯年出院前,把道路改造方案變成無法更改的既定事實。當一個市長難,當一個有作為的市長更難。一任新市長,應該預示著一個城市有一個大的跨步。


    一位副市長曾建議他是否緩一兩年再去跨這一步,理由是時機不夠成熟。


    一兩年?用這座城市的曆史來衡量不算長,用人類曆史的長河來計算更是一瞬間。但在世界城市飛速發展的當今時代,一兩年,會給一座城市的人民造成隔世之感。道路問題不解決,堆積的問題更多,改造工程的難度更大,與發達國家,現代城市的距離更遠。城市發展速度隻有相對更緩慢。為什麽要等?為什麽在等了二三十年之後還要再等這一兩年?


    他是這座城市的第五任市長。他是幸運的,他的時代是中國實行經濟政策的時代,市長的責任十分明確,一心一意搞經濟建設、城市發展,這是他比前三任市長更有所作為的有利條件和客觀環境。但他麵臨的新問題,卻是他的前任們所預想不到的。


    他的事業需要一種氣勢,一種一聲令下,萬馬齊奔,全軍隊伍整齊開步前進的局麵。但他麵臨的卻是一盤散沙。十年浩劫後的中國,人們由絕對崇拜,到誰也不相信;由意誌高度統一,到捏不起個兒的散沙一盤。一個青年在座談會上對他說:“中國人失去了心目中的權威,失去了神聖感,是種進步的表現。”他不否認這種失去,中國人經曆了已經成為曆史的空前迷信和一場曆史上空前的思想解放,絕對權威不會再出現了。但一個民族失去熱情、失去整體感,一個國家失去集中、失去整體的神聖感,絕不能認為是一件好事情。他認為目前的關鍵不是應不應該形成權威,而是怎樣去形成權威,形成一種什麽樣的權威。


    人民厭惡專製,但需要能代表他們利益的領導者,需要通過他們的威望去把群眾的意誌集中到統一的行動中去。


    “看一看世界上發達的國家和強盛的民族,哪一個不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信念和一個堅強的民族之魂?”他大聲地對那個青年說。


    閻鴻喚不是思想家、理論家,他不能有效地說服當代思想活躍的青年。但他不完全讚同他們的觀點。市長不能在那裏空泛地議論,他必須站在現實的土地上。他清楚,威望是事業成功的前提,而這絕不是憑權力可以獲得的,這需要靠為民辦實事,為民造福去贏得。這些年,黨的威信,在人民心中低了,要恢複也要靠一點一滴的實際工作,讓人民信服。


    但是,即使是造福的舉動,在開始時也未必被群眾所理解,因為它需要破壞舊的,建立新的。一座舊宅,頂上換瓦,房主人會心滿意足,而推倒這座舊房子,主人是要發牢騷、罵大街的。


    今天的會,他就是要向各區局的領導講清這個問題,並通過他們向市民講清意義。把全市的民心團結在一起,在市區的邊緣地帶修築一條長五十公裏寬六十米的環形道路算不上奇跡,在環線上架起幾座立交橋也算不上奇跡。然而要用九個月時間完成這條路;用六十天時間架起這些橋;用十天時間完成沿線二十萬平方米的拆遷任務,這不能不稱做奇跡,就是在世界上也沒有哪位市長敢於做出這種大膽的設想。


    然而,閻鴻喚卻迫不得已地做出這種計劃。


    要徹底緩解市內交通緊張的局麵,就必須修這麽長這麽寬的路,架這麽多的橋。要想這次施工不影響市民的正常生活、生產,時間不能超出九個月,否則城市就會出現混亂。全線工程必須保證九個月完成。九月動工,明年“五一”告捷。這是閻鴻喚為了取得尚方寶劍,而向國務院領導同誌立下的軍令狀。


    閻鴻喚說話,從來是句句擲地有聲,落地開花的,然而困難能把別人難倒,對閻鴻喚也不會寬容。他之所以自信,敢於挑戰,是他相信他的幹部,相信他的人民,也相信自己的智慧和才能,他從來不打無準備之仗。


    他看看表,已經八點鍾,但會議室隻來了北郊區區長和緊靠著北郊區的北安區區長,其他區局長都沒來。


    “閻市長。”北郊區區長指指表,“看來,中午得準備工作飯了吧?”


    閻鴻喚哈哈一笑:“何止一頓工作飯,晚上還有一頓。”


    一輛“尼桑”轎車,隨著潮水般的自行車隊伍,緩慢地在街上行駛。司機開不動車,便不停地摁動喇叭。起初,汽車還能像一艘遊艇劈開前麵的人流前進,慢慢地,喇叭的聲音不再起作用,“遊艇”也擱淺了。


    柳若晨坐在車上,不時地看看手腕上的表。七點五十二分,距開會的時間還有八分鍾,但離開會的地點,至少還有十五裏路的距離。他不免心急起來。與閻鴻喚共事三年,深知他的脾氣,開會誤點,無論是誰,閻鴻喚都不會留情麵的。作為一個副市長帶頭遲到,影響太壞了。


    “能不能選擇其他的路繞一下?”柳若晨問司機。


    “上班時間,哪都一樣,這條道還稍寬些,還可以和自行車擠一擠。”司機回答。


    柳若晨不再說什麽,他相信司機的經驗,隻好聽任汽車與自行車同速向前慢慢地挪動。他暗自埋怨自己太大意,應該早些動身,使時間留有餘地。他天天上班,東市區早晨的交通擁擠狀況,他是清楚的,應該想到全市的早晨到處都一樣。再說自己昨夜不該從徐力裏那兒出來又去閻鴻喚那裏,結果為徐力裏的事談得很不愉快,害得自己一夜都沒睡好。


    與此同時,東市區區長康克儉的汽車也在馬路上慢慢地向前蹭。


    汽車突然停住了,他發現車前是密密麻麻的人群,離路口還有百米多的距離,不會這麽早就受到紅燈的攔阻吧?


    “怎麽回事?”他問。


    “我去看看。”司機跳下汽車。


    很快司機又重新坐上車,神情緊張,打著火,掛擋向後倒去。喇叭一聲接一聲,震耳欲聾,後麵蜂擁而至的自行車紛紛閃出一條僅夠汽車寬度的窄道。


    “小心。”康克儉一邊緊張地看著後車窗,一邊提醒司機。司機以高超的駕駛技術,向後直倒。


    有人開始砸汽車門,也有人用手指指點點地罵。有罵汽車險些碰到他們的腿,撞了他們的車的;有罵司機“缺德”,詛咒司機進班房的;還有人在罵他,“什麽狗屁大的官,就橫衝直撞。”


    坐著上海牌汽車,已經標明他不是什麽顯赫人物,車窗裏能瞧見的他,又太不像個“官”,個不高,體不胖,頂不謝,鬢不斑,人也不過四十歲出點頭,沒有一點可讓人敬畏的模樣。


    汽車終於突圍出來了,司機來了個漂亮的調頭,拐進一條比胡同寬不了多少的小道。康克儉發現自己和司機都已經大汗淋漓了。


    “前麵出事了?”康克儉這時才敢問司機。


    “堵了,十幾輛卡車卡在那兒,四麵又圍上了幾千輛自行車,咱要不早退出來,堵裏頭,兩個小時也疏通不開。”


    康克儉不禁籲了一口大氣,真要卡在裏麵,遲到兩個小時,市長非抓他個典型不可。他隻想當個出色的區長,去打先鋒旗,絕不想在任何方麵落後。


    柳若晨的車還在路上蝸牛般地爬行。昨天晚上應該問問閻鴻喚,為什麽偏偏選擇北郊區這個離市區最遠的地方開會?他想。閻鴻喚不是最強調時間的價值嗎?在這麽遠的地方開會,把時間都白白浪費在路上了。他昨天沒有想到,閻鴻喚也沒有說明。他腦子裏被徐力裏的病和自己的辭呈塞滿了,而閻鴻喚悠悠自得,仿佛忘了今天的會。


    “一定睡不著覺才來找我的吧?來,咱倆擺盤棋。”


    “哪有那份閑心,想找你談談。”


    “噢?公的,私的,公私合營的?”


    “全有。”


    “我們先談公的。”


    柳若晨扶扶眼鏡,覺得從公事談起也好,先創造個氣氛。


    “你對九個月全線完工,究竟有多少把握?”他問。


    “十成。”閻鴻喚回答十分肯定,“在農村,農民蓋間房還懂得土木不可擅動,備齊料,才敢破土。更何況我們給城市動個大手術呢,差一成也不能輕舉妄動。”


    閻鴻喚手一揮,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


    “你的準備在哪兒?”


    閻鴻喚笑了:“整整花了三年時間。剛上任,我就選擇了這個手術方案。但那時條件不夠,水的問題,電的問題,住房問題,吃菜、吃蛋、吃魚的問題,這些與人民生活密切相關的事都沒解決,現在這些問題初步解決了,基本條件就具備了。市政府安撫了民心,也取得了民心。群眾信賴市政府,相信市政府辦的事都對他們有好處,心甘情願去響應,還有什麽準備比這種準備更重要?”


    “錢怎麽辦?這麽大的工程,上麵沒撥一分錢。”柳若晨記得,研究方案時,閻鴻喚就講過,錢由他和負責財政的副市長負責,他們又到哪裏去弄錢?


    “人民的城市人民建,公共的事業公眾掏嘛。”


    “這麽說你把市基本建設投資下放到區,給局撥出商品房貸款也是……”


    閻鴻喚情不自禁地拍拍他的肩膀:“老柳,你真行,我服你了。”


    “你想的點子,怎麽倒服我?”


    “孔明能點破周公瑾的心,他比周瑜厲害。”閻鴻喚一貫善於用鼓勵調動同行們良好的自我感覺,使他的助手和下屬處於最佳的、主動的活躍的思維狀態。


    “怕是放下去容易,收回來難。”


    “你放心好了,保證放下的是苗,收回來的是魚。”


    這個魚怎麽收呢?


    康克儉的“上海”穿過小道,來到與剛才那條路平行的馬路上,插進密集的隊列。


    這條馬路的情景並不比剛才那條路好多少。一長溜兒的公共汽車、卡車、轎車、自行車排著隊幾乎是一米一米地向前推移。康克儉很少有機會到北郊區去,對走這一趟所要花費的時間估計不足。過去,他總以為他的東市區交通最擁擠,誰知出了東市區,一個區比一個區更糟。他突然發現,隔著自行車流不遠有一輛“尼桑”,這是副市長柳若晨的車,這下可好了,有副市長做伴,他的心一下子安穩了許多。


    緩緩行進的汽車又停下來,前邊路口又堵上了。


    康克儉不由得一陣煩躁,他上任以後,抓了商業服務質量,自由貿易市場管理,環境衛生改善和區建的幾幢居民住宅的工程。現在看來得管管交通了,不然每天人們上下班一場交通大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怎麽得了?城市,難道你的名字注定與嘈雜、混亂、擁擠聯係在一起?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下放那幾年雖然艱苦然而恬靜的小山區,落後、愚昧、原始,但是安寧、平靜,甚至“階級鬥爭”的火都沒在那兒燒起來。也許進步和變革就必定伴隨著各種噪音和錯位,一瞬間的鄉間回憶抹平了他心裏的煩躁,他走下汽車,來到柳若晨的車門前,看看表,已經八點。


    “副市長,我們開會遲到了,我本想爭個第一,誰知落個雞蛋。”


    柳若晨隻是苦笑了一下。


    康克儉向四麵張望一下,發現前後有不少小汽車,裏麵走出一個個焦慮不安的人,都是去參加會的人。


    輕工業局局長從密集的路口走回來,對康克儉點點頭,然後鑽進副市長的汽車。


    “前麵全堵死了,安心在這兒等吧。”輕工業局局長對柳若晨說。


    “這是幾中隊的管區?路上不能采取點別的預防措施?”


    “沒有措施好想。通往北郊工業區就這兩條路,十萬人早晨在一個鍾點擠到一起,不堵才怪。我們輕工業局很多家工廠都在這一片,這點我清楚。住在市裏的工人若不想遲到,得六點鍾出發。我下基層一般都錯過這個高峰期,上午九點鍾動身,那時馬路上才清靜下來。”


    “看來,八點半到不了會場了。”柳若晨擔憂地說。


    “放心吧,開不了會,商業局、物資局、機械局、教育局、郵電局的局長們都卡在這兒,還能開會?公安局趙局長到路口指揮去了,看老趙有沒有高招吧。”


    “這道路是該改造了,如果路口有座立交橋,道不這麽窄,什麽問題也沒有。”柳若晨說。


    “修路我們局雙手讚成,掏錢也認了。您知道天天交通堵塞,光耗時間,一年就耗掉我們幾十萬。”輕工業局局長說。


    閻鴻喚是否也被堵在路上?柳若晨想。他昨天夜裏也不會睡好的。


    柳若晨與閻鴻喚談完道路工程問題之後,仍坐在沙發上,他希望閻鴻喚能問一下徐力裏的病情,這樣,他也好向閻鴻喚說出他早想涉及的那個話題,可是沒有,閻鴻喚東拉西扯,仿佛竭力回避什麽。


    “你為什麽不向我問問徐力裏的病情?”


    “噢,對不起。我的腦子這些天讓道路問題占滿了。”閻鴻喚有點慌張地向柳若晨道歉。“你愛人的病情怎樣?怎麽治療的?……這個時候,你應該多照顧她一下,工作我可以重新安排。”


    “徐力裏僅僅是我的愛人嗎?”柳若晨打斷了閻鴻喚的話,盯著他的眼睛,“難道除去我的愛人這層關係,你就不該關心一下她嗎?”


    閻鴻喚手有點發抖地點著一支煙:“當然,她是我們市建築工程上的總工程師,我們應該關心這樣的知識分子。”


    “你知道不知道她對我沒有絲毫感情?”柳若晨再次打斷閻鴻喚的話,壓低了聲音。


    閻鴻喚對柳若晨的話感到吃驚。他一直認為徐力裏會恨他,而把這種恨轉化成對柳若晨的愛。她和柳若晨的氣質更相近,他們的生活會更和諧,這種想象中的和諧常折磨著他。


    “你是不是對她要求太高了?”閻鴻喚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女同誌往往感情內向。”


    “不!……”柳若晨第三次打斷了閻鴻喚的話,他抑製不住地提高了嗓門兒,“她……她是愛著你,她一直在愛著你。”


    柳若晨的話把閻鴻喚驚呆了。他感到強烈的震撼,和莫名其妙的驚慌,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你胡說些什麽?!”他衝動地站起身,對柳若晨喊道,“你為什麽要和我說起這些?無聊!這是什麽時候,正副市長難道是在情場上打交道嗎?”


    “我不是胡說,這是真的。我是為了她才把這些告訴你的。我不忍讓她愛了一輩子,到死還一無所得。我也不能讓那個折磨她的人,就這樣心安理得,一無所知……或許,裝作不知。”


    閻鴻喚頹然地倒在沙發上,仿佛被擊垮了,捧住頭,把手指插進已經長出白發的頭發裏。


    “你告訴我,讓我怎麽辦?”他的聲音有些發抖。


    “……我隻是想告訴你,一個人悶在心裏受不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該做些什麽。”


    一陣疾風暴雨式的喧囂吵鬧聲平靜了,兩個人的心同時墮入茫茫霧海。


    足足二十分鍾後,閻鴻喚從沙發上站起來,握住柳若晨的手:“現在我不能再去想了,一切全交給你了。拿破侖說過這樣一句話:有時一夜就決定了整個曆史的進程,或向前推進一個世紀,或向後推遲百年。現在這個夜屬於我們,屬於這座城市。”


    堵塞在柳若晨轎車旁邊的自行車隊伍越來越密。行人看出轎車和轎車裏坐著的人,不是一般市民。反正堵在這兒了,前進不了半步,也後退不了半步,幹脆拿憋在這兒的“官兒”們找找樂,撒撒氣,堵在一條路上,就沒有上下貴賤的區分了。


    “別擠,別擠,哥們兒別擠呀,看擠壞了汽車,這可是進口貨。”


    “車是進口的,裏邊的人是出口的吧?”


    “他媽的,就是這種烏龜殼太多,把路堵的。一個人坐輛車,占著幾個人的道。”


    “他媽的,道天天堵,獎金月月拿不到,算誰的?喂!你們當頭兒的遲到扣不扣獎金?”


    “扣個屁,這些人湊這熱鬧上班都多餘,反正不幹活,在辦公室坐著,不如在家坐著。”


    “別瞎說。”一個女青年推了一把身邊罵街的小夥子,“就你嘴能,小心人家記住你。”


    “記住唄,我說的是大實話,道堵了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他們當官的要幹事,早解決了,我說他們就會坐著,還冤了他們。”


    “哈哈哈……”


    群眾的叫罵和哄聲直衝站在車邊的康克儉的腦門,他不能發火。向群眾發火是沒有道理的,他也不能解釋,群眾不接觸他們的工作,是不了解他們的苦衷的。一年前,他還是個沒吃過藥片的硬漢,當了區長,一年裏累病了兩次,兩次都是病未好就“開小差”擅離了醫院。他愛人發牢騷:“咱不當這破區長了,掙得還不如我這日用化工廠的工人多,操這麽多心,費那麽大力,損壽一二十年,犯得著嗎?當官圖個什麽?”他什麽也不圖,就圖為全區的人民辦點事。他覺得一個人活一生,倘能做成幾件實實在在對人們有益的事也不枉一生了。這一年,東市區在全市各項工作上都是走在前麵的,東湖區居民樓群落成,他們由一個荒僻的區成為全市綠化標杆區。新建了七所幼兒園,成立了十個家庭服務隊,辦了中小學學生食堂,解決了蔬菜、肉蛋供應斷路問題……他的足跡遍及全區每個機關、學校、街道、工廠,幾乎是每時每刻都在用自己的心血澆灌這塊土地。然而,他無力解決道路問題,照樣得在這兒聽罵。


    柳若晨這一路的幾位區局長們是在八點四十五分趕到北郊區區委的。他們懊喪地推開會議室的門時,才發現會議尚未進行。另一支比他們早來不到十分鍾的隊伍正圍著閻鴻喚在訴苦。康克儉走過去,一聽就笑了,原來他們也挨了罵,而且罵得更狠。他環視了一下會議室,數數還有兩位副市長沒到,這麽說,起碼還有一支隊伍堵在路上。


    柳若晨走到閻鴻喚身邊:“看來,今天的會議得推遲了。”


    “為什麽要推遲?我們的會議已經進行了。”閻鴻喚望望大家,“一路上,群眾給我們致了開幕詞呢。”


    大家一下子明白了市長選擇北郊區開會的真實用意。


    會議在九點一刻開始。


    閻鴻喚笑吟吟地坐到主持者的講桌前。


    “今天的會主要是布置環線工程的任務,我算了算,一條線直接間接涉及到市區所有的區和局,所以請大家都來領任務。本來會議要有個開場白,可我閻鴻喚的嘴太笨,講不清楚花那麽多錢,動用那麽多工,牽涉你們區、局長們那麽大精力,去修這條路,意義何在,價值多大。說不服諸位,我們為什麽必須先於一切地解決道路問題。於是我請道路幫幫忙,替我來了個開場白。讓我們這些住在市裏,往來於市中心的同誌們掌握些第一手的情況。我想,大家都對‘堵塞’有著深切的體會。我們市民就是這樣天天擠著、挨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你們還應該到公共汽車站去看看,看看那些懷孕的女工,抱著孩子的母親,是怎樣在天天拚搏,參加這擠車大戰的。群眾當然要罵,我們挨挨罵就知道群眾想什麽了,就知道群眾需要什麽了,就清楚我們該去做什麽了。


    “在今天之前,我曾在一些區、局聽取意見,也可以說是去化緣。有的區說,交通問題主要是工業係統受益,應該他們掏錢;工業係統的各大局長們說,道路問題是市政問題,市政部門應該想法解決。總而言之,互相推諉踢皮球,都想把交通問題說得與己無關,都想把公共的事業說成是哪一家的事。今天我們的區、局長們還能說出這樣的話嗎?在我們的道路上,受苦的有工人、幹部、醫生、教師、學生、服務員……各行各業的人都有,哪個區長、局長敢說沒有你們的人?聽到群眾的罵聲,那些推諉責任的區長、局長們就不覺得慚愧?


    “當然,城市交通的現狀,責任不在你們身上,我們各區、局的領導大都是近幾年才任職的,但城市交通的明天屬於我們在座的所有人。去年,我們打擊了經濟犯罪,但我們是不是需要進一步想想經濟浪費問題,請大家看看,所發材料的數字,一目了然。”


    大家開始低頭看發的材料,材料上清楚地印著全市機動車、自行車的數量,每日交通道路的流量;按單位時間計算出的,因道路不暢、堵塞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數字驚人,每一個比較差都令人不可置信。


    閻鴻喚接著說:


    “我們的局長們天天抓生產、抓效益,我們的市財政一筆筆、一分一分地摳錢,但每年我們起碼有一個億毫不吝惜地扔在馬路上,多麽大手大腳的城市,多麽昂貴的馬路。這種浪費該不該治理一下?這種因交通造成的浪費,哪一個局不存在?”


    沒有一個區長、局長表示異議。他們由衷地表示讚同市長的話。


    “好,下麵就請工程指揮部,把任務具體地布置下去,既然是大家的事,就大家辦,人民的城市,人民建。這項工程分段進行,限期完成,沿線拆遷,誰家的孩子誰抱走,屬哪個局,歸哪個區的房子,哪個區局負責遷。一個原則,有力的出力,沒力的出錢,文化事業單位無錢無力,就搞後勤,搞慰問,搞服務,總而言之,來個全市總動員,全民齊上陣。一鼓作氣,七月一日正式開工,明年‘五一’,讓我們的城市出現一條暢通無阻的光環。”


    大家議論紛紛。


    柳若晨注視著會場,注視著會議的每一個過程。


    他深深佩服閻鴻喚。他知道市長之所以胸有成竹,是因為他手握金山,有一支他自己鍛造出來的,蘊藏著巨大潛力的幹部隊伍。然而並不是每一個領導者都能發現和挖掘使用這潛在的力量,這需要膽略,需要高人一等的運籌帷幄的能力和氣魄。


    閻鴻喚湊近他,小聲問:“老柳,下邊該公布指揮人員名單了,拆遷指揮問題……你看,需不需要換一下?”


    柳若晨想想:“不,還是我吧,我是主管副市長。”


    柳若晨不由自主地按徐力裏說的話做了,先助市長搞環線建設,之後再想專業的事。


    “好!”閻鴻喚一拍柳若晨的肩膀。而後轉過頭去,拿過話筒:


    “……我們進行以環線為主體的城市道路改造工程,是我市建設史上的一個偉大創舉。它將改變我市原有的布局,一個煥然一新的美麗城市將伴隨著這條環形線出現。不可小瞧這條環線,它不僅改造了城市的外觀,方便了人民生活。采用綜合治理的手段,徹底解決我市交通問題,就為今後把我市建設成一座高度現代化的城市打下了基礎。環形線一旦交付使用,全線通車,我們就會通過它產生巨額的靜效益,看到它的經濟價值。所以今天各局長、區長慷慨解囊,掏點錢,或損失一些企業、單位利益,不要心疼,這是大企業家的風度,是幹大買賣、賺大錢的明智之舉。我們修築的,是一條城市繁榮致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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