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整個一條街冷清下來了。


    天冷,黑得早。一過五點,就有人開始收攤,到八點,所有的服裝攤全收了,隻剩下萬家福一個。他不時望望西邊路口,盼望著能見到張義蘭的身影。可是他一次次懷著希望望去,又帶著失望轉回頭。


    每天到了這個時候,他也早收了攤。把剩下的服裝塞進大尼龍袋裏,放到三輪車上,上麵再壓上挑攤的竹竿,然後蹬到附近那個亮著紅燈的門口前停下,那是派出所。黑燈瞎火的,就他一個人,真要來那麽三四個有賊心的,動手搶了你,誰也沒轍。雖說這類事還沒發生過,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防備點兒沒虧吃。在派出所門口,就保險了,就是遇到什麽不測,喊一嗓子,警察就會出來。派出所的人他都熟,全是他攤上的常客和“特殊”主顧,相互之間有照應。七點半一過,張義蘭準到,兩人再一塊兒回家。正在修環路,他們得繞道,從這兒到新居民區有三十多裏路。可他和她一邊騎一邊聊,並不覺得累。話還沒說夠,就到了家。現在不少賣服裝的哥們兒都是來去騎摩托,他還蹬著三輪車。過去是近,用不著,現在遠了,他又不想用,就是為著和義蘭上下班同步。他和她的關係正穩步向前發展,但還沒到能公開給她也買輛摩托的火候,機械化得忍到結婚後實現了。


    早晨路上,義蘭說:“晚上別收攤,等我幫你賣。”他答應了。可此刻都八點了,整條街上就他孤零零一個攤子,一無主顧二無同行,仿佛他神經有點不正常。可他不敢收攤,答應了她,就得兌現,這是他目前奉行的與張義蘭和平共處的首項原則。


    終於,西口拐角,出現了張義蘭的影子。


    張義蘭臨下班時,又和進貨員研究了一筆生意。從東北進一批便宜木耳,估計貨到時,正是春節前,肯定是搶手貨。談生意,談誤了點,遲到半小時。


    她承包了春光副食店後,才兩個月,店裏就紅火了。她第一件事就是把營業時間延長了一個小時,下午由六點關門改到七點。五點半到六點是下班時間,也是顧客的又一次高峰。南來北往的過路人,一半擔負著給家裏采買的任務,下班順路捎上點兒菜、肉,解決晚飯問題。現在的家庭結構變了,小家庭占絕對優勢,自在倒是自在,可一日三餐全靠下班後自己一雙手解決。雙職工白天上班,采買的最佳時間就是下班後。五點半到七點半便成了各商店的營業旺時,六點半一過,顧客人稀,售貨員肚餓,惶惶然惦記自己家裏的“小世界”,於是這一帶幾家副食店把關門的時間都定在了六點半。然而,那些下班晚了的,沿途不便采買的,做飯時突然發現醬、油、醋沒有了的人,就都成了七點鍾關門的春光副食店的主顧,獨此一家,別無他店。張義蘭還製定了一套“名、優、特、小、零、全”的六字經營方針,更增添了對顧客的吸引力。加上服務態度好,顧客來過一次還願再登門,兩個月,春光店便在這一帶小有名氣。很多人寧肯繞遠路,也願到這兒來買東西。張義蘭旗開得勝,躊躇滿誌。


    張義蘭跳下自行車就笑。萬家福真的乖乖聽話沒收攤,傻乎乎地等著她,她挺得意。


    “喲,你還真不收攤!”


    “哪敢呀。”


    “如果我今天自己騎車回家了,或者有了什麽事不能來,怎麽辦?”


    “那隻好在這兒擺一夜,服從命令聽指揮嘛。”


    “你就嘴甜。”


    萬家福動手拆攤,義蘭早晨的話原不過是捉弄他。


    “別拆,我說了陪你賣,就陪你賣。賣到九點。”


    “你別找樂了。深更半夜,誰來買衣服,像個掛幡守靈的。”


    “別說話那麽損。別人都收了攤,買賣全是你的,保管比你一白天收獲大。”


    萬家福住了手。也罷,有人買則賺,沒人買也不虧,自從和張義蘭好了,整天忙忙碌碌,緊緊張張,沒工夫上公園,也沒工夫躲到邊道深處,犄角旮旯兒,像模像樣地談情說愛。正好兩人嘮嘮磕兒。


    “你去過咱普店街嗎?”義蘭問,“看看去,房子全推了,那麽一大片空場子,我都不認識了。”


    “嗨,我老去。今兒早送你去店裏後,我就蹬車去了趟。你猜誰在那兒幹活呢?”


    “誰?”


    “建華和寶柱。”家福自從和義蘭好了以後,內心裏總是對建華有一種歉疚感,覺著是自己奪了建華的女朋友,便常去楊大娘家看望,也常在建華和楊大娘之間充當通訊員,傳個口信,捎點吃的。似乎這樣,他才對得起建華。


    “是嗎?”義蘭仿佛漫不經心。


    “寶柱現在真變了個人。跟我沒說幾句話就幹活兒去了。工地上有麵旗子,上方就寫著陳寶柱青年突擊隊,這小子,當隊長了。”


    “你甭提那小子,見到建華了嗎?”


    自從搬到新居民區,她就再沒見過建華和寶柱。她早忘了寶柱,可沒忘建華。她家和楊大娘也沒分到一個樓洞裏,早出晚歸,難得碰上。有時她挺想這一老一小,可又不好意思去看看,自己已經和家福好上了,晚上到建華家去,會引人誤解。不論是建華還是家福,誰誤解她,她也不樂意。她不再追建華了。建華心裏根本沒她,而家福卻一心一意地待她。況且,家福現在一點不比當上經理的建華差。上個月,區裏成立“個體勞協”,家福是理事,最近又有訊說,區裏要讓他當政協委員。不管是真是假,當上當不上,反正家福在區裏挺紅。現在,有錢就有地位,他楊建華想當政協委員怕也當不上。為了在東市區人熟,也為了能陪義蘭上下班,家福都沒有換執照。義蘭對建華是愛不上又忘不掉,連帶著對家福的感情也複雜起來,說不準為什麽總是覺得跟家福好有那麽丁點遺憾,可真有一天,家福要是跟她吹了,她會不想活。


    “沒見到。我隻在工地外邊碰上寶柱剛買煎餅果子回來,說建華也在工地上。”


    “噢。”義蘭怪自己,怎麽還是老想著提提他。


    “義蘭,我跟你商量個事。”


    “別黏黏糊糊的,說吧。”


    “我想捐一萬塊給道路改造工程。”


    “什麽,一萬?”義蘭驚訝地望望家福,隨即又眨眨眼,“你捐八萬和我有什麽關係?”


    萬家福輕輕把一隻手搭在張義蘭的肩膀上,有點戰栗地觀察著她的表情。隻要她不反感,就表明他們的雙邊關係可以發生第二次飛躍。


    義蘭果然沒有反感,仿佛他的舉動很平常。對呀,自己這麽多天怎麽就是連碰都不敢碰她一下。


    “當然和你有關係。現在我的手頭有三萬,加我爸爸那起碼有四五萬,總共七八萬,將來還不都是咱倆的。”


    七八萬?家福的話這次像是實打實的。


    “你真要捐?”


    “我想了好幾天了,你沒見報紙登著一個工程師捐了五千塊,聽說捐款的人不少呢。”


    “你瘋了,還是冒傻氣?誰願捐誰捐,咱不捐!報上見行字,掏一萬塊,吃飽了撐的!”張義蘭尖著嗓子喊起來。一萬塊在她眼裏數字太大了,如果不是跟萬家福好上了,她做夢也沒奢望過自己會有一萬元。她似乎已經覺得這錢就要從她手中撒出去了:“你嫌錢多了,工廠不辦了?”她知道一提工廠,家福就會把手攥得緊緊的。


    “工廠一定得辦。你等著吧,到老了,我準是一個大企業家。但要想實現這夢,得先起家。光有錢不行,還得撈點政治資本,有一定的社會地位。甭說花一萬,花兩萬也值。你想,捐五千,報紙上就那麽吹,我捐一萬,報紙,電台,電視台還不一齊上,到時我就成名人了。區政協委員就當定了。你別看現在辦工廠,這也卡那也卡,有錢也白搭。如果一旦我成了知名人士,誰敢卡我?這道路改造工程是市長親自抓的,我捐款,市長準高興,鬧不好還得接見我,隻要能和市長連上線,我的事業就暢通無阻。”


    萬家福認為,要想幹大事業,目光就不能短淺。


    “道路改造缺你那一萬?國家有的是錢,你就別做美夢了。到時雞飛蛋打你別後悔。”


    “我的情報很準。三個渠道向我傳遞了信息,第一是你哥。他告我,修環線,閻鴻喚湊錢難著呢。今天,寶柱又說,工人幹活都玩了命,上麵卻不讓發獎錢,這不說明,市裏沒錢嘛。第三就是報紙宣傳了。為什麽宣傳工程師捐五千?這就是政府的希望,希望老百姓都跟這個工程師學。現在捐一萬,準能撈個資本,別人要再搶了先,你再捐一萬元,也差大事了。”


    “國家沒錢,就別修。”


    “這你就不懂政治了。”萬家福晃著腦袋,“就從這一點,我看準閻鴻喚是個幹大事的人,將來一準能上……”


    他指指天。


    “閻鴻喚上去了,還能帶上你?”


    “他到了中央,當然帶不上我,我算老幾?我也不是當官的材料。我要的是護身符,就像你哥,給市長當過秘書,誰敢惹?現在市長缺錢,我帶個頭,這就叫政治投資,成為閻鴻喚的政治股東。”


    “說的是什麽呀,我聽不懂。我就一條,扔出去一萬我得聽見響兒,要不,我可不饒你。”


    張義蘭儼然已經是七八萬元的主人。


    兩人說得熱火,忘了點。一個鍾頭過去了,隻有來往過路的,沒有在攤前停留的。人們逛衣服市場,喜歡在一溜幾十個上百個衣攤前,挑著樣式,比著價錢買。就剩一個攤,汽燈都顯得冷落,又失去了參照係數,索性沒人瞧攤子一眼,況且深更半夜冷天冷地,誰都急著往家奔。他們的脖子越縮越短,腰越來越彎,不停地跺腳,還是凍得發麻。


    “收攤吧。”義蘭有點上下牙打架。


    兩人動手拆攤,裝車。


    “冷不冷?”家福握握義蘭凍紅的手。


    “廢話!”義蘭嬌嗔地說。


    “一會兒,到沒路燈的地方,我摟摟你就暖和了。”


    “去你的。”義蘭推了家福一把,她常看到晚上牆角街邊一對對男女親昵,曾經羨慕過那些被小夥子愛撫的姑娘。家福的話使她心裏美滋滋的。


    “怕什麽,我倆搞對象,正大光明,早晚結了婚還不是一回事。”家福握緊了義蘭的手。最近張義民的態度突然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看見萬老頭又親熱又客氣。家福爹心裏的氣消了,同意了家福和義蘭的事。


    “呸,誰跟你結婚,到現在連個定婚戒指都不給我買。”義蘭嘴硬,身子卻有點發軟。


    “隻要你同意,明兒我就買。”萬家福大喜過望。


    “我可要好的,上麵帶貓眼的,店裏小蔡結婚時就戴一個那樣的,誰見了誰都說好。她那還是假的,我得要真的。”


    “沒問題,哪個最貴,咱買哪個。”家福緊緊握住她的手,往自己懷裏拉。


    張義蘭掙脫開:“你甭動手動腳的。買了戒指,才算定婚,到那時……”


    她抬眼瞧瞧萬家福一臉窘相,又笑了,湊到他耳邊小聲說:“到那時,我什麽都依你,隨你的便……”


    萬家福高興了,順勢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義蘭嚇了一跳,臉刷地紅了,趕緊看看四周,忽然她一拽家福羽絨服的袖子。


    “哎,你看那是誰?”


    家福順著義蘭的眼看過去,迎麵走過來推車步行的一男一女,兩人漫步低語,像一對戀人。仔細一瞧,男的竟是史春生,女的卻不認識。打個招呼吧,他剛想張嘴,義蘭又一拉袖子:“快背過身去。”


    家福和義蘭背轉身子。


    史春生仿佛並沒發現街上還有人,兩個人低頭慢慢向前走去,走出五十米。義蘭悄悄轉過臉,看著不遠處那一對:“春生在外邊搞破鞋呢。”她詭譎地說。


    “怪不得他鬧離婚,原來有個第三者……”


    兩個人同時轉過身,望著那一對兒的背影,為今晚上這個重大發現而興奮。


    今晚太來勁兒了,義蘭想。


    “你打算怎麽辦?”春生問黃硯秋。


    黃硯秋到底還是被開除了。


    戴維簽的決定。春生和工會主席出麵幹預,無濟於事,反倒使戴維愈加怒不可遏。戴維已經忍耐很長時間了,沒有副總經理的阻撓,黃硯秋早被開除了。沒有製裁就沒有管理,沒有嚴格管理就沒有鳳華的發達和利潤。


    怎麽辦?是指工作,還是指生活?黃硯秋聽不出他問的是什麽。工作,無非是回到原來的飯店去。那是中國人出錢蓋的由中國人管理的中國人的天下。雖然飯店的工作條件、設備條件比鳳華差,還會遭受別人的冷嘲熱諷,但總能容納她。雖然在那兒下級對上級也絕對服從,遭到的麻煩並不比鳳華少,甚至很多事會更難辦,但她還是願意在國營飯店幹。那裏總有自己說話的權利、爭辯的權利、發泄不滿的權利,而在鳳華沒有。當她衣冠楚楚、風姿動人地候立在豪華的前廳時,當她忍受著那個藍眼睛的戴維無情的斥責時,甚至當她從那白種人手中接過一筆為數豐厚的獎金時,她總有一種寄人籬下,受人奴役的心理失重感。被開除,何嚐又不是件好事?隻是離開了史春生,她的生活將變得黯淡無光。生活,下一步的生活倒是她想得更多的事。丈夫不肯離婚。男人嫉妒起來比女人更厲害。他認定她是另有目標才和他離婚的,僅僅因為這種推測,便堅決不肯離婚。兩個人的存款被他藏了起來,孩子送到了奶奶家。她想孩子,就得到婆婆家去看,而每看一次孩子就得忍受一次婆婆指雞罵狗的惡語中傷。她愛孩子、想孩子,這種心理被丈夫看出,便提出了離婚的條件:孩子留下,東西什麽也不許拿,一個人滾蛋。她可以不要東西,但孩子,她一定要。離婚條件談不通,離婚成為懸案。她聽說,夫婦因感情不和分居兩年,調解無效,街道就可以判離,於是便搬回自己娘家住。沒想到那男人又找上門來,賴到晚上不走,聲明若不同床,他就要把她的醜事嚷得她家街坊四鄰全知道。她的父母是一對怕事的中學教師,從沒見過這種架勢,隻好壓服女兒。她不肯,她沒有醜事,不怕他鬧。結果他便鬧翻了天,氣得父母連她一起轟出家門。她隻好回到那個“家”。晚上回家,她做好飯,他進門便吃,吃完又去打麻將牌。她洗衣服,看書,困了就睡。剛一入睡,又被半夜回家的他砸醒,粗魯的蹂躪和無數個下流的提問。她不回答,他就打就吵就罵,吵罵打到他自己都失去了興趣和力氣,才停止。她蒙上被流淚,淚幹了,天也亮了,爬起來還要去上班。這種循環往複的生活,她過夠了。


    “我也不知道。”她隻能這麽答。


    “別沒信心。”他說。


    “你指的什麽?”


    “都指。工作、生活。”


    “你呢?怎麽打算的?”


    “我得在鳳華堅持下去。一直到把鳳華的管理權全部抓到手。十年的合同期不算長。既然國家付出了高昂的學費,再難以忍受,我也不想半途而廢。”


    “十年以後,我若想回來,那時你要不要我?”


    “當然要。”史春生抓住黃硯秋的手臂,“回去後,可能會聽到些風言風語,不要理睬它。一心把鳳華管理上的好經驗拿過去,試一試。爭取闖出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飯店管理路子,到時候,我請你回鳳華當副經理。”


    黃硯秋苦笑一聲:“我不過說說而已,和你在一起工作是不可能了。我給你惹了不少麻煩,心裏總覺著對不起你,過去心裏有什麽苦悶,願意和你說話,以後分開了,也就沒了談心的機會。”


    “你遇到什麽事兒,就給我打電話。”史春生心裏感到苦澀。每當他和黃硯秋在一起,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的老婆王敏和那個占有黃硯秋的丈夫。該詛咒的婚姻,一條橫在他和她之間的深溝。


    “不,我不想讓別人猜測、說閑話。”黃硯秋搖搖頭,“我要挺著腰板兒活著,你更需要這樣,對嗎?”


    史春生默默地走著。是的,為了他現在的成功,他不能讓流言伴隨著自己,而他們的周圍總是有一些過分“關心”別人私事的人,把別人的痛苦當作自己興奮的談資。他愛身邊這個女人,他同樣愛自己的事業,與他的“野心”相比,他又把一切看得很輕,在他臥薪嚐膽之際,自己不能落個“第三者”的名聲。在中國,“第三者”是個千鈞重負,再硬的漢子也要被壓彎的。理解、信任、成功……隨之而去,議論、指責、惡名……陰雲般密布在命運的頭頂。


    為了成功,他必須克製自己。


    他一直把黃硯秋送到家門口。望著她緩緩走上台階,消失在那扇黑門裏。


    他久久地站在那裏,癡呆呆地凝視著那扇窗口,直到那雙腳站得發木,臉頰凍得發疼。


    他的理智提醒他,該離開了。離開是現在最好的選擇。


    史春生回到家,一頭躺在床上。


    王敏早哄著了孩子,正抱著個洗衣板在大盆裏洗衣服。過去住平房,自來水龍頭在胡同裏,洗衣機用不上。搬進樓房後,很多人家都買了洗衣機。王敏說了幾次想買一台,史春生也答應了幾次,至今仍沒有買。


    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感情。王敏整天照看孩子,上班,做飯,洗洗涮涮,要說也夠操勞的,可他不心疼,反而看著她心煩。如果他看到黃硯秋每天下班還要吭哧吭哧地用手洗衣服,他準立即買台洗衣機給她送去。他不能否認自己的這種感情,他與黃硯秋人分開了,感情卻維係著。飯店裏美方管理集團中有個香港雇員給他看過手相,說他婚姻不到頭。以往他一向不相信這些,這一次卻暗自吃驚,不得不相信,手相有些道理。難道他能和王敏過到頭?與其這樣和她生活一輩子,他寧願一個人。


    “怎麽今天又回來這麽晚?”王敏壓住心裏的火,裝作關切的樣子問丈夫。


    她早就懷疑史春生有外心,不然哪家的丈夫會心裏沒有孩子、老婆和自己的家?而史春生早出晚歸,回來就陰沉著臉,不說不笑,家裏的家務什麽也不管。她暗中做了調查,史春生每星期隻值兩天班,其他時間就該六點下班。可他從沒有八點以前回過家,哪去了?她悄悄跟蹤過兩次,發現了他的秘密,他和一個女人騎車朝他回家相反的方向騎去。王敏用自行車馱著孩子,跟在後麵,圍著大馬路繞,第一次怕孩子凍著,沒有跟到底,第二次繞來繞去,把人跟丟了,自己也差點迷了路。憑她以往的脾氣,她早就追上去揪那個女人打起來,看看哪個婊子敢奪她的丈夫。但人往往在走背字時,考慮問題更細致。她思忖,她要是追過去一打,反而幫著他們把事情挑明了。反正現在春生不敢跟她提離婚,隻能這麽偷偷摸摸的,就是說了,她不離也沒轍。如果鬧開了,春生反倒容易死了心跟自己離,張揚出去,自個兒老賴著不離也讓別人笑自己窩囊沒骨氣。轉天,她把這事和廠裏一個貼心的姐們兒說了。那姐們兒的丈夫也有過這麽一段,後來又回心轉意了。她問姐們兒使的是什麽法兒?那姐們兒說,這多半兒是男人老和老婆呆在一塊呆膩了,找個女的求個新鮮勁兒。有本事的男人都在這方麵不安分。等新鮮勁兒過去了,就好了。還教給她一些攏回男人的招兒。


    王敏回家把那些招一一試過,全不靈。但她沒灰心,丈夫的心飛了,收回來也得有那麽段時間,現在隻有忍,等將來他過了這個勁兒,心安分下來,再找他算這筆賬。


    她見丈夫不回答,便擦擦手,坐到春生身邊:“我再給你做點吃的?”


    “不餓。”春生這才回答了一句。


    “今天下午看電視了嗎?”王敏耐著性子問。春生過去總是嫌她什麽也不懂,隻知道柴米油鹽,談不到一塊兒,今天她找到了一個新話題。


    “上班能看電視?”春生不耐煩地說。


    “全市開的大會,老山前線來人做的報告,講得可好呢。”


    他知道今天有個“老山英模報告會”。公司送來了票,可他的飯店不允許任何人在上班時間離崗去聽報告。


    “咱市裏書記的兒子犧牲了,報告講的就是他兒子,和咱們差不多的歲數,還是個官,死得別提多可憐了,我聽著直掉淚。部隊把獎章給了高書記。這個當爸爸的,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這麽大,死了,一滴眼淚也沒流,這心也夠硬的。也許人家在家裏早就哭幹了。唉,將來我可不讓咱小培去當兵打仗,嚇也把人嚇死了。可往後,都是獨生子,也不知許不許不服兵役?……過去看電影電視,說什麽軍長的兒子打仗死了,我以為是編的呢,原來真有當大官的送兒子去打仗的……”王敏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史春生閉著眼睛,根本沒聽見她後麵都說了些什麽。市委書記兒子犧牲的事兒,他早聽人說過,隻是沒往心裏去。聽說老山前線每天都要犧牲很多人。打仗就要死人,不論誰死了,對於烈士的父母和家庭來說,痛苦是相同的。不管他是將軍還是平民百姓,並不因為烈士的父親是市委書記,這種犧牲就具備著特殊的意義和榮譽。榮譽對於烈士,永遠應該是平等的。


    “你怎麽不說話?”王敏推搡一下春生。


    “我累了。”史春生翻身坐起,手腳麻利地脫了衣服,鑽進兒子的被窩。


    “整天呆在高級飯店裏,吹不著,凍不著,那麽舒服的沙發坐著,你還累?我整天站著幹活,晚上到家又洗又涮,做飯帶孩子,還不累死?”王敏說著說著就來了氣。


    “你累你也睡。”史春生摟住兒子暖和的小身體,把後背留給她。


    “你,你死去。”王敏賭氣地說。她晚上特地煮好了兩隻荷包蛋等著他,丈夫卻全然不理,仿佛他得了病,絲毫也沒了對她的需要。


    她想想,還是壓住火氣,替春生掖掖被子:“告訴你,楊大娘和小蒙蒙全病了。”


    “怎麽回事?楊大娘也病了?”史春生立刻轉過臉來。


    “楊大娘下午昏過去了。”史春生二話沒說,坐起身,穿上了衣服,下了地。


    “你幹嘛?”


    “我去看看楊大娘,你甭管,自個先睡吧。”


    看著丈夫匆匆開門走去,王敏心裏一陣委屈,自己在春生心中的位置還不如個鄰居大娘。


    楊元珍一夜噩夢不斷。從夢裏醒來,昏沉沉閉上眼睛,接著又一場噩夢。總是一片炮火,子彈亂飛。年輕時候的高伯年被機槍射倒,頭上流著血,肚腸子掛在外邊,他掙紮著向前爬,幾把明晃晃的刺刀追上來,向他的後背戳去。她驚叫一聲,醒了,卻看到一個人倒在地上,她爬過去扶起那人的頭,不是高伯年,是個陌生的漢子。那黑臉漢子一把摟住她,不停地叫“媽媽,媽……”,她上上下下地摸著他,他身體冰涼的,兩手僵直,這不是她的小原,小原是個俊孩子,不是他這滿臉胡子楂兒的醜樣兒,她推開他,那漢子還在喊:“我是你兒子……”她摸摸身邊的小蒙,怕那漢子把小蒙蒙嚇著。小蒙已經五天沒上學了,感冒、發燒,和上次鬧病一樣沒精神,吃不下東西,渾身無力。她給小蒙吃了藥,不見好。又讓家福和春生幫著送醫院瞧了次病,打了針,取回不少藥,還是不見好。她拍拍小蒙,那漢子沒了。她想著,心裏覺得悶氣難受,那漢子是怎麽回事?突然,她覺著夢到的就是她的兒子,她不該推開兒子。


    下午,小蒙躺在床上覺得悶,要看電視。她打開電視,給孫子解悶,沒想到,她聽到的是晴天一聲霹靂。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她有二十年沒有見到小原了,可這二十年來,她是怎樣地思念、惦記著他的!


    最後一次見到小原,是在他上初中的時候。她躲在高家對麵的馬路上,遠遠地等著小原從那扇門裏出來。她總是這樣一次次地看望兒子,看到兒子一點點地長大,變高。這次,她想和兒子說句話,不求兒子叫她,隻想聽兒子說句話。


    她候在小原上學要經過的路上。小原從她身邊擦過身時,她小聲叫住了他。


    “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你問這幹什麽?”


    “我喜歡你。”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讓我送你去上學行嗎?”


    小原神色緊張地看著她,臉上皮膚細細的,她直想摟住兒子,狠狠地親一親。


    但小原卻慌慌張張地跑了,他一定以為她是個瘋子。


    她後悔了很長時間,甚至不敢再去偷偷地看兒子。她怕被那個女人發現,也怕小原告訴他爸爸後,引起高伯年的懷疑。過了很久,她熬不住,又悄悄去了,但再也沒看到兒子。後來,她才知道,高家搬走了。高伯年當了市長,搬到更高級的地方。她卻一直以為是為了她才搬走的。小原肯定不知道他還有個親生母親,她相信,兒子若知道了,一定會來找她。


    可是,兒子一直沒有來找她。


    而她,為了不讓高伯年知道她的一切,還為不願再與他見麵,她也一直無法再見到小原。


    想不到當她再次知道小原的下落時,竟是他的死訊。


    晚上,萬老頭和老伴進了楊家的門。


    搬進新樓,萬老頭鬧了一場,住到了楊大娘的一樓單元,把自己的五樓給了楊家。雖然住得方便了,可心裏卻添了心病。先是老伴埋怨他:“沒人味兒,讓人家老的老,小的小,每天爬五樓。”接著兒子數落他:“自私過分,楊大娘腿有毛病,這不是欺負人嗎?”他也覺著不合適,自個在普店街住了這麽幾十年,雖說做買賣耍點花活,鬼點子,可對鄰居,他從來不占便宜。遠親不如近鄰,從來處街坊,他是笑模笑樣,有大麵兒的人。這一回,他做事超出了自己規範的圈兒,所以家裏人嘮叨,他便忍著不吭聲,這一來,那兩個人越發來勁兒,連著他做買賣的生意經都一塊兒否定了。萬老頭在家裏一貫的霸主地位眼看著就要動搖,他一急,發了一次火。老伴再不敢吭氣,可兒子卻不理他,三天兩頭幫楊家忙,買菜、看病,仿佛想補上老子欠楊家的情。


    下午,他聽說楊元珍病倒了,便上街買了一堆吃的,麥乳精、罐頭、桔子、巧克力糖……一口氣花了三十塊錢,用大網兜兜著,叫上老伴一塊上五樓來看老街坊。他覺著,老太太一病,正好借機會還還情,也去去自個兒這塊心病。


    他和老伴張羅著給楊元珍和小蒙蒙做了掛麵湯,伺候他們吃下了,又陪著她聊天。可楊元珍老是眼睛發直,什麽話也沒有。萬老頭有點害怕,萬一這兒出了什麽事,他可擔待不了。正巧春生來了,解了萬老頭的圍。


    “春生,正好,你陪陪你大娘。我得去找家福告訴建華一聲。”萬老頭忙不迭地拉著老伴下了樓。


    史春生照顧小蒙蒙吃了藥,就在屋外過道裏支起建華的行軍床,躺下。他不放心,索性陪大娘和小蒙蒙一宿。


    楊元珍的叫喊聲把史春生驚醒了,他慌忙爬起來。


    “楊大娘,怎麽了?”


    楊元珍終於哭出了聲。普店街的大人孩子從沒看見楊大娘哭過。這一次,她哭了,仿佛要把幾十年沒流過的淚一起流出。她此刻完全清醒了,她不信鬼神,但認準她推開的那個漢子,就是她的小原。


    她嗚咽著念叨:“我的兒子……兒子。”


    “楊大娘,您先躺下,明兒,我就把建華叫回來,您先安心睡覺。”


    “不……不是……”楊元珍沒法解釋她呼喚的是誰。小原的事,連建華也不知道。


    史春生不知該怎樣安慰楊大娘,他的睡意已全無,隻好坐在一邊發愣。楊大娘的神情今天有點反常,他盼著快點天亮,好去招呼建華。


    天快亮了,史春生突然發現,小蒙蒙的呼吸急促,他摸摸小蒙的頭。不好,小蒙發燒了。


    “大娘,小蒙病重了。”


    楊大娘一驚,掙紮著坐起來,果然孩子兩腮赤紅,病得不輕。這幾天,小蒙一直沒好,剛才聽鄰居說,自個昏迷不醒,小蒙光著腳去叫人,準是凍著了。


    史春生和楊大娘一齊給小蒙穿衣服。得趕緊上醫院。


    一摸,小蒙尿炕了,濕漉漉的一大攤。


    楊元珍慌了神,這孩子從兩歲起 就再沒尿過炕,今天,這是怎麽了。


    “春生,你看,小蒙的腿怎麽這麽軟?”


    “小蒙……小蒙……站一下,把褲子提上。”春生把著小蒙的雙腋,試著讓小蒙站起來。


    小蒙迷迷糊糊地醒了:“奶奶……奶奶……我的腿沒有了。”


    “啊!……”楊元珍的心咯噔一聲懸了起來。


    “站一下,站一下……”史春生抱著小蒙想讓他站起來,可他雙腿搭拉著,像麵條一樣的彎曲著,完全支撐不住。


    癱了。小蒙蒙癱了。


    二


    星期天一大早,區長康克儉騎自行車來到新居民點。


    昨天下午,區委書記晉波主持了區屬公司、局以上負責人會議,通知書上寫明會議內容是討論明年的區委工作要點。然而,會議隻是由區委一副書記把工作要點草案念了念,並沒有討論,接下來是一個檢查。


    區政府辦公室主任王守義拿出一份材料,態度十分沉痛地檢討了自己工作作風拖遝,對子女教育不嚴,以致造成區政府騰房工作的混亂,給群眾造成不良影響。一篇檢查,他足足念了四十分鍾,一邊念,一邊脫稿發揮,還不時斜眼掃一眼端坐在晉波身邊的康克儉。他告贏了,今天這個會,與其說是檢討會,不如說是平反會,檢查一念完,晉波就將宣布他官複原職。那天,康克儉撤了他的職,當時,他還不相信,自己一個有三十幾年黨齡和工作資曆的處級幹部,憑他區長一句話就真能撤了?轉天,他到機關去上班,發現他的辦公桌已經搬出了主任室,剛提拔不久的辦公室副主任,大言不慚地要求他,三天之內將工作移交完畢。他去財務室領工資,會計通知他,本月工資不能按原處級工資發給他。區長指示,隻發百分之七十,將來定下降到什麽級,再按級領取。多退少補。王守義萬萬沒想到,康克儉真拿他開了刀。雞飛蛋打,王守義從頭涼到腳。聰明反被聰明誤,快離休了,本指望能混個局級離休,但“幹部年輕化”擾亂了正常秩序,讓康克儉這樣的中年人當上了區長。現在,連個處長也沒有保住。他先是害怕、懊悔,接著又覺得委屈、不平。強占房有的是領導幹部,包括晉波。為什麽單單撤他,看他好欺侮?禍已臨頭,豁出去了。告他,讓他康克儉認識認識他也不是個軟柿子。可康克儉正春風得意,在市領導眼裏是個吃香的人物,如何告倒他?王守義頗費了一番腦筋。他贏了,念一份檢查,便可一切了結。


    康克儉坐在一邊,神態嚴肅,對王守義的檢查一言不發。他不是軍隊指揮官,但他是區裏的最高行政長官。市政府下達的搬遷任務,是死任務,軍令如山。他完成這項任務,也必須堅決果斷,非常時期,要有非常時期的手段。容不得他去全麵了解一個人的曆史,綜合功過再去斟酌處理。他需要的是果敢地推進自己的工作進程,毫不留情地掃除前麵的一切障礙,撤了王守義的職,搶占房的風壓住了,保住了搬遷工作的大局,這就是他的勝利。


    撤王守義之舉在區裏引起了不同的反響。有讚揚他有氣魄的,也有認為他做得過分的,甚至有的人說他是濫用職權,獨斷專行。他全然不顧。他要的隻是房子,騰空這一百二十套房子,就能解決一百二十戶搬遷戶的住房。然而,當這一切稍微平靜下來,當他的頭腦從高溫狀態稍微冷卻一點的時候,他才慢慢發覺到一些人態度上的變化。


    區裏一些幹部中不時傳來一些風言風語:


    “康克儉為了巴結市長,拿咱們的利益送人情……”


    “得罪咱們怕什麽,隻要討上麵好,他就幹,什麽有魄力,純粹為自己往上爬。”


    “康克儉的眼睛盯在副市長的位置了……”


    “小人得誌,忘恩負義。”


    一些老領導見到他麵如冰霜。他把這次強占房的人員名單在機關大會上公布了,這不是存心給有子女占房的老領導難堪嗎?


    康克儉突然在一天之內接到區一位人大副主任轉來的四十三份提案,有關於獨生子女就近入托的;有關於冬煤不能送煤入戶的;有關於青年夫婦虐待老人的;有反映教師住房問題的……在每個提案上麵,副主任都批道:請康區長親自抓落實,在某月某日將解決落實情況報區人大常委會。最高權力機關動用了手中的權力責成區長短期之內解決一係列不可能短期內解決的問題。而擁有這最高權力的人還是第一次如此明確急迫地把這些向來束之高閣的提案批轉下來,而且一件不漏。


    區委書記晉波的話少了,長者般親切的口吻也不見了,起初,康克儉向他匯報了強行把晉小波搬出的經過後,晉波非常支持康克儉的做法。老書記對兒子沒有對區裏幹部的那種權威。隨著兒子一天天長大,他對兒子的管束力越來越小。兒子常給他惹禍,從沒給這位父親增添什麽光彩。這是他一生中,也可以說是在他整個思想政治工作的生涯中,最值得悲哀的一件事。他認為康克儉所采取的製裁措施,是身處當時境地,惟一可采取的有效措施。他表揚了康克儉。回家後,他大動肝火地把兒子連同老伴罵了一頓,惹得全家不高興。兒子氣急敗壞地和老子吵了一架,老伴氣得倒在床上,三分是病,七分罷工,躺了三天,晉波在家裏,以零比二敗北。


    在機關,有人向他耳邊吹風:群眾都議論,這次搶占風是晉書記兒子帶的頭,康區長鐵麵無私,叫警察把晉小波從屋裏轟出去了。事情本來如此,但晉波聽到這議論,心裏非常不快,這種議論的傳播,會直接有損於他這個區委書記的威信。


    他開始覺得康克儉的做法欠妥。問題不在於是否該對自己的兒子采取強製手段,而是在於該由誰來下令采用這種手段。康克儉當時若打個電話給他,他也同樣會做出這種決定。那樣,輿論就會大不相同了。偏偏康克儉沒有打電話。是康克儉考慮問題不夠周全,還是康克儉根本就不想顧及他晉波的威信?他可是事事處處竭力維護康克儉威信的,沒有晉波的支持,像康克儉這樣資曆的年輕幹部,不會很快在區政府立住腳。從這點想,他覺得康克儉有些對不起他。


    就在這時,他接到了市委書記高伯年的電話,不久又接到市委轉下來的書記批示。


    “市委書記的意見,你考慮考慮吧。”晉波把高伯年的批示交給康克儉。


    “就是王守義告到中央去,他的職我也撤定了!”康克儉看過市委書記的批示氣憤地說。


    “克儉同誌,你要注意,市委書記批評的就是你這個問題。撤消一個人的職務,不是由你一個人說了算,幹部管理歸組織部門,處級幹部歸區委常委會。不要以為賭氣,個人意見就可以代替組織的決定。”


    康克儉感到愕然。他萬萬沒想到晉波,這位值得尊敬和一直不遺餘力支持著他的區委書記,對市委書記不負責任的批示,對王守義無視區政府決定、唆使挑動幹部家屬搶占房屋的行為,對已經執行了兩個月之久的撤消王守義職務的決定,突然表示出這麽一種出乎意料的態度。


    “晉書記,您……”康克儉大為不解,想問個究竟。


    “不要說了。我看你是頭腦太熱了。熱了,在處理問題上就難免做得不夠妥當。你剛剛被提拔到區領導崗位,經驗不足,在所難免。一個幹部應該有魄力,但不要為表現個人;想把工作幹好是對的,但要防止功利主義。一個人要想幹好工作,就必須擺好個人與組織的關係,處理好上級與下級的各種關係。高書記批示的意見,可能有過火的地方,但也有應該引起我們警惕的地方。回去認真檢查檢查。”


    康克儉離開了辦公室。一怒之下,他想直接找高伯年把事情講清楚。一個市委書記不經過調查,單方麵聽取狀詞,隨便批示意見,下麵怎麽工作?如果高伯年那裏講不通理,就到中央去告。很快,他又冷靜下來,這樣鬧的結果會怎樣?這種對抗,可能會使自己的有理變得無理。那些大講民主集中製的人,可能他自己的“龍顏”就最不容人觸犯。令他難過的是晉波的態度。他一直把他視為自己最強有力的支持者,偏偏忽視了晉波也是一個普通人,有著普通人都會有的心理。這種心理也同樣是不能觸傷的。


    康克儉的這種認識並不是晉波的認識。晉波仍然是繼續支持康克儉的。他知道康克儉並沒錯,錯的是王守義。但他想借此提醒康克儉注意到自己頭腦中不自覺滋長出的一種危險苗頭。他不想撤消對王守義的處分,那樣康克儉就立即陷於被動,甚至會造成區長說話不靈,指揮不動的局麵。為了執行市委書記的指示,也為了愛護和教育康克儉,晉波采取了折衷的辦法。讓王守義做公開檢查,然後恢複王守義辦公室主任的職務。


    他沒有與康克儉商量,就這樣辦了。他想讓康克儉了解自己在區裏所處的位置———並不是康克儉已經可以隨便決定一切。


    會散了。會場上隻剩下晉波和康克儉。兩個人默默無語地對視著,互相猜度著對方的心理。


    “有些想法吧?”晉波先開了口,恢複了他以往長者的口氣。


    “想得很多。”


    “談談。”


    “談什麽呢?”康克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希望你通過這件事變得更成熟些,但不要從此縮手縮腳,還要放開膽子幹。”


    “繼續碰壁?”


    “不一定。”晉波揉揉頭,“隻要在工作中,考慮到各種關係,就可以贏得各方麵的支持。你這次的教訓,就是太不注意各方麵的關係了,因此得罪了多數人。”


    “多數人?誰是真正的多數?如果我們腦子裏百分之六十的精力都用在平衡關係,把各種關係都照顧到,也許就 一事無成。”康克儉禁不住衝口而出。


    晉波發現,康克儉根本沒有從中吸取任何教訓。


    現在,康克儉要求自己把昨天的憤怒暫置一邊。春節快了,新居民點的生活安排怎樣,他一直惦記著。倘沒有這些顧全大局、通情達理的普店街居民的支持,搬遷工作不會這麽順利。前一段,那四十二個提案拖得他抽不出身來,今兒是星期天,他把什麽事都往後一推,來到新居民點。


    他把車靠在十五樓二棟門下,準備找這裏的居民代表楊元珍聊一聊。


    五樓沒有人。他看看手裏的地址,沒錯,501室,辦公室小程辦事很認真,這個地址按說不會錯。


    他看看四周,502,503房門都緊閉著。封閉的單元結構,再不會像在大雜院那樣,敲一個人的門,十個鄰居都伸出頭來。


    他還是下了樓,先轉轉樓群環境也好。


    一樓拐角處,一對年輕人匆匆走進樓來,他認得那男的是普店街的個體青年萬家福,這個青年前不久,為環線捐了一萬元。在個體協會的表彰會上,康克儉見過他。


    “小萬。”康克儉招呼他。


    萬家福一愣,抬頭一看:“喲,康區長,您這是……?”


    “沒事。星期天,隨便轉轉。”


    “您屋裏坐,我們家就住在這兒。”萬家福熱情地招呼康克儉。


    “哦。楊元珍是不是在這裏五樓。”


    “對。您找她?”


    “她家裏好像沒人。”


    “嗨,別提了。這不,我和義蘭剛從醫院回來。”


    康克儉這才注意到萬家福身邊站著個衣著豔麗的姑娘。


    “康區長。”張義蘭接口說,“楊大娘家一老一小全病了。我們剛送她去醫院……咱們新居民區什麽都好,就是醫院太遠。居民小區有衛生院的房子,怎麽還不開張哪,看個病得上市裏。這兒坐汽車又不方便,倒兩次車,可把人折騰死了。區長,您區裏也該管管……”她說話又脆又快,像連珠炮。


    “義蘭。”萬家福打斷她的話,“區長剛來,也不讓區長進屋,站這兒就是一大串,你又不了解區裏工作情況,什麽事哪像你想的這麽簡單。”


    “小萬,讓她講吧。我正想了解這方麵的情況呢。”康克儉笑著對張義蘭說,“接著講……”


    張義蘭反倒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砰!”一聲地震般的聲音,伴隨著兩個女人的叫罵聲從樓上傳來,喊聲越來越大。


    “義蘭,怕又是二樓打起來了,你快去勸勸。”


    義蘭應聲上樓。萬家福轉頭解釋道:“二樓一個單元分兩家,廚房太小,東西擺不下,兩家三天兩頭打架。”


    康克儉沒有說話。剛剛進新區一幢樓,就摸到三個問題,醫院、交通和住房新的鄰裏矛盾。看來,他得盡快召集有關方麵開個現場會。落實新區衛生院籌建搬遷之事,還有與市公用局聯係開新汽車線站一係列的問題。


    搬遷工作之後,緊接著是一係列的細致工作,他這個區長又有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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