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不美,泉中水,


    親不親,是鄉鄰。


    ——民 諺


    一


    自從這件事發生以後,梁晴不想去打包廠上班了。


    徐秋齋老頭勸她說:“你還是去上班,這也沒有什麽。你幹你的活,他當他的會計。他提出的要求咱不答應,我看他也不能把你扛起來轉三圈。在這城市地方,人多嘴多,量他也不敢逼親搶人。不過以後咱自家要注意一點,不占他們的小便宜,不跟他們打鬧,不管對什麽人,心中要留幾分神就是了。”


    話雖這麽說,梁睛還是不想去打包廠。通過這件事,這個天真純潔的姑娘,好像一下子大了好幾歲。她回想起好多事情自己太傻了,太不懂事了。過去她把什麽人都當作好人,現在她懂得了人的各種目光,為什麽走在街上有些小流氓總要撞她一下;為什麽有些國民黨兵總要找她問路;為什麽警察局的戶籍員老來她家喝水,……她發現自己頭上那條又粗又長的辮子,足最惹人注意和引起一些不懷好意的目光原因之一。她恨自己這條又粗又長的發辮。


    一天早上,她用木梳梳頭,就下決心把辮子盤起來。她梳了個髻。當她把髻盤好,對著一麵破鏡子照了照,自己先臉紅了。她想到天亮,想到李麥大嬸,想到自己這十八年在苦難中長大的歲月。這個髻到底是為誰盤的?自己還沒有結婚,還沒有丈夫,隻是為了吃飯,就得把辮子盤起來,辮子到底犯了什麽罪?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傷心得掉下淚來。……


    晌午時候,徐秋齋從郵局門口回來,看見她頭上盤了個髻,先吃了一驚。他說:“怎麽把辮子盤起來了?這辮子不是隨便盤的呀!”


    粱晴低著頭說:“大爺,以後你就喊我‘天亮家’吧!這樣盤上髻,省得惹麻煩。……我和天亮,隻要俺兩個不死,我就是他海家的一個人了。哪怕是海枯石頭爛,猴笑柏葉落,我也不會變心了!”她說著又掉下兩滴淚珠。


    徐秋齋這才理解她的心事,他歎了口氣說:“也好!也好!”


    二


    粱晴在家裏住了兩天,把舊棉衣、被子拆洗了冼。沒有活幹漸漸義心慌起來。後來徐秋齋聽說北關有個新開辦的裕華紗廠正在招收女工,他就跑去打聽。到那裏問了以後,知道這家工廠要人是要人,就是進廠得找兩家鋪保。頭半年隻管飯不給工錢,叫“試用期”,試用不行還得賠他的飯錢。另外,還聽說那紗廠裏邊活重得很,一天幹十二個小時。徐秋齋和粱晴商量,梁晴決計要去。她說:“活再重總比在家裏強,我不怕吃苦,就是這鋪保咱不好找。”


    徐秋齋想了一會問:“你說有一次看到一個人好像咱村藍五,究竟是在哪裏看到的?”


    粱晴說:“才來西安那一天,我和嫦娥到街上轉時看到的。當時也不知道東西南北,什麽街道也不知道,光記得有個人的後影好像是藍五叔,他走進去的那個門口,有個牌子,上邊寫著‘桃花庵’三個字。”


    徐秋齋想著說:“這西安市咱也住得這麽久了,有慈恩寺、開元寺、地藏庵、呂祖庵,哪有這個桃花庵?”他又問:“你記得大門是什麽樣子?是不是紅牆朱漆大門?……”梁晴說:“不是。是個大席棚子,門口還有個木柵欄。”徐秋齋說:“那是個貨棧吧?”梁睛說:“也不像。”徐秋齋忽然猛省地說:“該不是戲院子吧?《桃花庵》是一出戲的名字,就是《賣衣收子》。你看見‘桃花庵’那幾個字在哪寫著?”


    梁晴說:“在一塊小黑板上,寫的白字。”


    徐秋齋說:“就是戲院子。這倒好找了。說不定藍五搭上戲班子了。西安就這十幾家戲院,我明天去挨家找。一個‘桃花庵’把我弄糊塗了。”


    第二天,徐秋齋就到街上去打昕藍五。他先問了兩家秦腔和郿鄠劇團,人家都說沒有個姓藍的。他衛到“民樂劇場”找到一個燒茶的老頭。,老頭說:“要是《桃花庵》這出戲,八成是河南梆子劇團。秦腔裏沒有這出戲。我給你說兩個地方你去找找,一個是‘黃河劇社’,一個是‘醒獅劇團’。這兩班子都是河南來的大班,你先去找找看。”


    徐秋齋就先到“黃河劇社”問,人家說:“我們這場麵上沒有個姓藍的,有個吹嗩呐的姓許,年紀也不對。”


    徐秋齋越問越近,他想著既然這劇團裏有吹嗩呐的,他八成也會在劇團。“秤錘秤杆,相離不遠。”我就再到“醒獅劇團”問問。


    路過富強路,已經是小黃昏時候,街上電燈已經亮了。就在這時候,他發現了一塊小黑板上寫著《桃花庵》三個字,下邊還寫著“準帶坐轎”四個字。


    徐秋齋忙問了問門口的人,說這是“新聲劇院”。今天夜裏,“醒獅劇團”在這裏演出《桃花庵》。


    徐秋齋忙問門口收戲票的:“有個姓藍的沒有?”


    把門的說:“我們是劇院的,他們是劇團的,等會兒你到劇團打問,現在快開演了。”


    徐秋齋心裏熱乎乎的,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一會兒蹲在路邊,一會兒跑到門口張望,就是不見藍五。


    看戲的都拿著票陸續進場了。裏邊鑼鼓家夥敲打了起來,戲已經開演了。


    徐秋齋去門口又問了問:“你們這戲票多少錢一張?”把門的說:“坐票四毛。”徐秋齋口袋裏倒是有四毛錢,可是他想著四毛錢得寫八封信,能秤一斤多麵,買張戲票看戲太不值得了,就又蹲在戲院門口等著,他想著他要是在,散戲他總得出來。


    又停了一會,裏邊嗩呐聲響起來。徐秋齋聽著這嗩呐聲音好熟悉。就又跑過去對那兩個把門的說:“有便宜一點的票沒有?我是找人的。”把門的說:“你買個站票吧!一毛錢。”徐秋齋說:“也罷!給你一毛。”


    徐秋齋擠到戲院裏後,隻見黑壓壓的全是人。一排排大長木靠椅前,放著榮壺、茶杯,幾個賣瓜子和賣糖的在人行裏轉著。還有幾個茶房用盤子端了一盤雪白的熱毛巾,在前邊幾排的人頭上來回撂著、傳遞著。那一塊塊毛巾像玩飛碟似地在人們頭上轉著飛著,徐秋齋開始不知道是幹什麽,後來才知道是叫人擦汗。徐秋齋感歎地想:“真是有錢能買鬼推磨”,看個戲也擺這麽大排場,人真是太繁華了。


    舞台上演的戲正是《桃花庵》。戲正演到張才妻杜氏去“桃花庵”進香尋夫,舞台上出現了抬轎子的舞蹈場麵。抬轎和坐轎都是模擬動作,演杜氏的是個年輕演員,身材苗條,體態輕盈,坐轎子的舞蹈不時博得掌聲。四個轎伕更是賣力,渾身扭動著各種抬轎姿勢,特別是後一個,斜著身子,腿抬得老高,作各種勞累狀,引起台下一陣陣掌聲和笑聲。


    配合這個舞蹈的主要樂器,就是-一杆嗩呐。那熱烈奔放的旋律,配合著轎子起伏的節奏,使整個舞台化在音樂的旋律中。


    徐秋齋是來找藍五的。他隻嫌轎伕走得太慢,特別是後邊那一個轎伕,一會兒進去了,一會兒又退出來扭兩下,下邊響起一片掌聲,徐秋齋卻不耐煩地罵著:“身上虼蚤都擻掉完了,還不進去!哎,真是吃飽了。”


    看了一會兒戲.舞台上又出現了坐轎的現場。這次是雙坐轎。杜氏帶著“桃花庵”的小尼姑回府,兩個人並排坐在一頂轎子裏,表演著一樣的舞蹈動作。四個抬轎的更是擦汗喘氣,作出各種逗笑姿勢。徐秋齋得得不耐煩,看台子邊有個小門,就擠著走了進去。


    摸了幾十步黑路,才看見亮光,原來摸到了後台。隻見裏邊鬧哄哄的,有的把胡子掛在玉帶上在抽煙,有的把帽子端在手裏在扇扇子。徐秋齋蹲下來小聲地問一個穿號褂跑龍套的小夥子:“你們這裏邊有姓藍的沒有?”


    跑龍套的小夥子說:“我不是這裏的,我不知道。”


    徐秋齋說:“你不是這劇團的?”跑龍套的說:“我是賣鹹驢肉的,夜裏臨時雇到這兒的。”徐秋齋點點頭。


    停了一會兒,前台轎子坐完了。徐秋齋正想找個門出去,這時忽然走過來一個人,一把抓住他說:“徐大叔!你怎麽在這裏!”徐秋齋一看,正是藍五。他說:“咳!我找你幾天了!……”


    藍五說:“你先停一停。”他說罷向掌鼓板的交代了一聲,就一把拉著徐秋齋,走出邊門,來在街上。


    藍五問:“大叔,你幾時來到這裏的?”


    徐秋齋說:“來了一年多了,就是找不到你。晴和嫦娥去年看到你一麵,以後就是找不著地方。”


    藍五說:“晴和嫦娥也在這兒?”徐秋齋說:“嫦娥去寶雞做工了,晴和我在這兒。”


    監五又問:“天亮和他媽哩?”


    徐秋齋說:“都在尋母口失散了,他們可能就沒有過來河。”接著徐秋齋把來到這裏一年多的情形,簡單向藍五說了說。監五說:


    “早知道您們在這兒,憑什麽也得想想辦法。叫您們受這種罪,太虧了。”


    徐秋齋說:“就這樣今天還能見麵,就算不錯了。”


    兩個人說說話話向北關走著。這時西安的“夜市”已上.一街兩行都是賣小吃的、賣粽糕的、賣涼粉的、賣合羅麵的,還有賣燒雞和醬牛肉的,也有河南人賣水煎包子和油旋餅的,最顯眼的是賣醪糟的,那幾個醪糟挑子都在自己的風箱和灶上畫著“戲畫”:有的是畫著《三國演義》,有的是畫著《薛仁貴征東》,還有的畫著《水滸傳》和《西遊記》裏的人物。


    這賣醪糟的並不吆喝叫賣,憑的就是他那風箱招徠顧客。他挑的醪糟挑子灶上有個長嘴,燒的是義馬煤礦的硬炭。灶上放的銅鍋,鍋裏煮的醪糟。他隻把那個小風箱一拉,風箱乒乒乓乓響著,灶裏呼呼地叫著,特別是夜裏,火苗從灶嘴單噴出二三尺遠,惹得那些逛夜市的人,都要停步看幾眼。


    藍五和徐秋齋在夜市上走著,到了醪糟挑子跟前,藍五說:“大叔,咱們喝碗醪糟吧!”


    徐秋齋說:“算了!這種不耐饑的東西,白花錢!”


    藍五說:“喝碗避避寒氣。給您加倆雞蛋。”


    隨著兩個人坐在攤子前的小板凳上,買了兩碗醪糟吃著。藍五先吃完,又到附近攤子上買了一隻燒雞、兩斤牛肉、十個牛舌頭燒餅。徐秋齋看他從口袋裏掏出來的都是拾元一張的新鈔票,花錢又那麽大方,心裏想著:“莫非藍五混得不錯?一個吹響器的能有多大進項?”他心裏這麽想,可也不好問出口。


    兩個人到了車站城牆跟前窩棚的門口,見裏邊還點著燈。徐秋齋就喊說:“晴,我從‘桃花庵’把你藍五叔找來了!”


    梁晴從窩棚裏慌忙跑出來。看見藍五喊著說:“藍五叔,你果真就在這西安呀!”


    藍五說:“不光在西安,還就在新聲劇院。離這兒也就兩三站路。”徐秋齋說:“這才真叫作‘踏破鐵鞋無覓處,找來全不費功夫’,早知道你在戲院子裏,看一回戲不就找到了?”


    藍五彎腰進了窩棚,隻見地上放著一條席,席下邊鋪了點麥秸,席上邊放著一條藍印花被子,就像雞子叼的一樣,到處露著棉花套子。席頭上放著一個三塊小木板釘的凳子,腦油已經把它浸成黑紅顏色,大約是當枕頭用的。這個小窩棚還分著裏外間,隔扇是幾根木棍釘成,上邊釘的全是水泥袋子,水泥袋子雖然是破的,可是每個袋子上印的字卻沒有一個是顛倒的,看了還給人一種整齊的感覺。


    藍五看了看屋裏這些東西,由不得歎了口氣說:“這就是咱這逃荒人的家。讓你們受這罪,真是!……”他說著搖了搖頭,眼睛有點潮濕了。


    坐下來以後,徐秋齋問起和他同行的那幾戶人家的情況。藍五告訴他說:“前年我們在洛陽和長鬆他們分了手,和春義家、斐旺家來在西安。那時候城牆附近還沒有這些窩棚,就在車站露天住著。後來聽說黃龍山能開荒地,斐旺家一家子跟著尉氏縣幾十家難民,到黃龍山開荒去了。春義一心想上陝北,後來他倆口子就跟著兩輛洛陽的膠皮輪大車走了。他們打算先到耀縣,然後再到陝北去。可是他們走了沒有兩天,就聽說中央軍把耀縣的大路閘住了,不準難民們到陝北去。可也沒見他們回來,也沒有問來個信。”


    徐秋齋歎了口氣說:“唉!真是大災大難啊!咱這黃泛區的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逃荒到哪裏的都有。有人逃到新疆、甘肅,也有人逃到青海、寧夏。就這一個西安市,逃來十幾萬人。七十二行,幹什麽的都有。你看這大街上、飯店裏,要飯的還不都是咱黃泛區的人。你這還算不錯,到了戲班子裏,總算有個營生。”


    藍五說:“我才來不也是要飯?挨門吹,挨門乞討。反正有這一杆嗩呐,不用張嘴喊爺叫奶奶。後來碰到我一個師兄,他領了個鼓樂班子,我就到他那裏。去年夏天才由他介紹到這‘醒獅劇團’。”


    徐秋齋說:“我看那麽多人看戲,還能分幾個錢吧?”


    藍五說:“賣錢是不少。千把個座位,天天都是滿滿的,就是開銷太大。娛樂捐哩,所得稅哩,再加上幾個名角賬要分得高一些。輪到俺這場麵樂隊上,也就剩仨核桃倆棗了。不過都是咱河南過來的人,都要叫過得去。我又是一人一口。有時候我也到俺師兄那裏幫幫忙。這不明天裕華紗廠經理家的三少爺結婚,要訂兩盤鼓樂,我師兄這一個班也去。到時候我也得去幫忙。”


    說到裕華紗廠,徐秋齋就把梁晴想去做工,又找不到鋪保的事說了說。藍五說:“裕華紗廠我也不認識人,回頭我打聽打聽。眼下倒有個事,你們可以幹幹。劇團裏缺個寫‘海報’的,有個管帳先生識不了幾個字,寫個‘海報’差三落四,字又寫得難看,掌班的說了多次了,想請個寫‘海報’的。大叔你教過多年學,赤楊崗的春聯都是你寫的,我想這個事你能幹。”


    徐秋齋問:“不就是往你們那小黑板上寫個戲報嗎?”藍五說:“不光往黑板上寫,還要用黃紙寫上紅綠字,一天要寫三四十張,還得到大街小巷去貼‘海報’,哪裏熱鬧往哪裏鑽。”


    徐秋齋說:“寫字容易。叫我寫嘛,至少字紿他寫不錯,不管他是漢碑唐帖,寫出來還不能太難看。就是這貼‘海報’我有點犯愁,西安城這麽大,跑一天就把我跑垮了!”


    梁晴說:“大爺,你寫,我去貼,我不怕跑路。”


    藍五說:“貼‘海報’也得識字,不能貼顛倒了。”


    徐秋齋說:“這閨女心靈,我已經教她認得些字了。這樣也好。一個歐笛,一個捏眼,反正將就著混碗飯再說。”


    三個人商量了半夜,藍五又給他們留了點錢,叫他們秤點麵買點米。最後約定讓他們後天到劇院去找他。因為明天他一大早就要去裕華紗廠經理家辦喜事,到天黑才能回來。


    送走了藍五以後,徐秋齋心裏挺高興。他端起了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燈看了看,油快熬幹了。他不想馬上睡覺,卻找了一張破紙,戴上老花鏡,在燈下寫起戲的名字來。他寫著:《鍘美案》、《蝴蝶杯》、《南陽關》、《對花槍》,一直寫了二三十出戲的名字,才把筆合上去睡覺。


    三


    裕華紗廠的經理姓秦,他的公館在南院門附近的梁家牌樓。他的老三兒子結婚這天,半條街都被小臥車、黃包車塞滿了。常言說:“窮在大街沒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這裕華紗廠本是西安頭一家大工廠,裏邊還有一些下野的老寓公、老政客的股份,再加上這秦經理擔任著西安商會的會長,所以西安市的軍警工商各界,凡是有頭臉的人,都來賀喜送禮。


    本來說定結婚儀式和喜宴在有名的飯店“曲紅樓”舉辦,秦經理他老太太愛熱鬧,非讓在自己家裏舉辦不行,一來要表現一下陝西本地的菜肴風味,二來要叫兩盤響器鼓樂班子來,吹打著吃著,以便為猜拳行令助興。


    藍五和他師兄的響器班子一大早就來了。後來聽說新郎新娘坐的是小臥車不是花轎,響器班子不跟轎,他們隻好在院子裏等著。一直到中午,一切儀式舉行完畢,前後院子裏幾十桌酒席擺開以後,營執事的才給他們抬了張桌子放在院裏,準備開宴後笙吹細打。


    這秦家住的是老式前後五進院子。客廳、堂屋、過廳、對廈和耳房都擺滿了酒席。前兩進院子都是男賓,屏風以後的兩進院子都是女賓。後上房堂屋裏也擺了三桌酒席,秦經理的母親秦老太太和一些通家至親的女眷都在堂屋裏。


    環佩叮呤,衣服窸窣,隨著一股濃鬱的香風,一大群穿著豔麗衣服的女人,由秦老太領著由東院新房裏向堂屋裏走著。藍五對這些富麗場麵沒有多大興趣,隻抱著一個茶杯在低頭喝著。隻聽見有個清脆柔媚的聲音說:


    “秦媽媽,你慢點,這個台階高。”


    藍五一聽這個聲音好熟!他急忙抬起頭來看時,隻見人群前邊一個修長苗條的少婦背影,攙扶著一個米黃色橫羅的老太太走進堂屋,那個少婦穿著一件天藍色毛凡立丁旗袍,上邊套著一件白顏色薄毛線織的短袖“馬甲”。兩隻雪白光滑的胳膊,簡直和白毛線衣袖子分不出兩樣顏色。


    女賓們魚貫地走進堂屋,藍五不敢再向堂屋裏張望了。他聽著剛才那個少婦的聲音,酷似雪梅。可是他想著十多年了,就像石沉大海一樣連個影信也沒有,她怎麽會能來在這裏?再說這些人中間,不是闊太太,就是貴小姐,雪梅怎麽能來到這些人中間?他又想著自己可能是耳朵聽錯了,多少年來他曾多次聽到過這樣說話的聲音,但又不是真正他所要找到的那個聲音。


    話雖這麽說,這個聲音卻給他帶來了希望和痛苦。他把手中茶杯裏的茶,悄悄潑在地上,叉悄悄把桌上酒壺裏的酒倒了大半杯,一個人痛苫地喝著。……


    堂屋裏女賓們讓好座位坐定以後,由兩個婆姨分別斟酒。在正中的那一桌上,讓了三巡酒後,秦老太太對桌前的女賓們說:“你們能喝多喝點,這是從鳳翔送來的頭糟。是泥池發的酵,別看有點渾,味道醇。”


    坐在一旁的警備司令的老婆胡太太說:“老太太!你今天要多喝幾杯,娶了這麽個漂亮的孫子媳婦,聽說還是西北工學院畢業的大學生,真是人有人才,文有文才,你們秦家盡娶漂亮媳婦。”


    秦老太太喝了一杯酒說:“這是最後一個了,給他們辦完事我就心淨了。我們這個小三子刁啊!早年我說我給他訂—個,他說:‘奶奶,你可別管我的事!我爸爸還不管呢。現在興自由戀愛,我自己找。’今年一畢業就領回來了!要說這姑娘條個兒、臉盤兒都不錯,就是太瘦弱了,本來南方人嘛,生個孩子就會好一些。再說學校裏夥食太壞,我說叫他們帶個廚師,他們又不帶。”


    直接稅局局長的老婆王太太說:“伯母,你不懂,現在這種瘦條個兒最時髦了。你沒有看新娘子穿上旗袍,腰隻有一把粗,哪像我們這樣,像個水桶似的,腰就不知道長在什麽地方。”


    王太太一句話把大家說得“哄”的一聲笑了。秦老太太解嘲地說:“你們要是水桶,我就成了個酒簍子了!”


    王太太說:“所以你今天得多喝一杯!一個酒簍子怎麽也能裝七八十斤酒。”說罷端起來一杯酒給秦老太太。


    秦老太太說:“你倒在這兒等著我呢!怪不道人家說你這張嘴比刀子還快。來,咱倆同喝一杯!”喝幹了杯中酒,秦老太太乘著酒興說:“年輕人如今自由談戀愛,我們這老一套算是悖時了。”她指著右邊坐的那個穿天藍色旗袍白馬甲的少婦說:“我就喜歡孫太太這樣體態。不高不低,不胖不瘦。按相書上說,這叫胖不露肉,瘦不露骨,瓜子臉,流水肩,什麽衣服穿上都可體。人家腰不粗,可臉上卻帶著一股福澤味兒。在西安市要數上頭一份。”


    那個少婦看去有二十八九歲年紀,她紅著臉說:“秦媽媽,你又誇我了,我啥也不懂。……”


    正說話間,院子裏嗩呐響起來了。一開始吹的《上轎調》,那歡快熱烈的旋律,像小河流水,像深林鶯啼,頭一段便把人吹得心花怒放,臉泛紅潮。


    秦老太太說:“我就愛聽這個《上轎調》,一輩子聽了多少遍也聽不煩。來!大家再喝一杯。”說罷大家端起杯來喝酒,那個穿天藍色的少婦卻如醉如癡地在諦聽著。她覺得這嗩呐聲音是如此熟悉,如此親切,甚至這聲音還雜有一股麥子將熟的香味送過來,她被帶到了故鄉的七地上。


    秦老太太看著她連酒也忘記了喝,就說:


    “孫太太.你也喜歡這嗩呐?”


    “我喜歡!我……我從小就喜歡!這噴呐和我們家鄉的一樣。”


    “就是河南來的班子!河南梆子我初上來聽不慣,聽了幾次我就上癮了。聽說他們還要吹戲,大約就是河南梆子。”


    年輕的孫太太說:“秦媽媽,他們會吹很多出戲,還有河南墜子、曲子、河北梆子,就是嗩呐的本調也很多:《百鳥朝風》、《十麵埋伏》、《千秋歲》。”


    秦老太太說:“想不到這裏倒有個行家,等會兒你點兩個曲子。”


    “秦媽媽,還是你點。再說我記的這些曲牌,都是我小時候在鄉下聽的,也不知道他這個班子會不會。”那個少婦說著,鼻子尖上冒了兩粒汗珠,臉也興奮地發紅了。


    秦老太太說:“等會兒把掌班的叫進來問問就是了。”說話間,頭一道“宴菜”已經端上來,照這裏風俗,上了頭道“宴菜”,新郎新娘要向客人“拜宴”。這“宴菜”是個大海碗,裏邊燉的魚翅、雞絲、海米、洋粉,拜宴時還要跟著鼓樂響器。


    堂屋裏老太太愛熱鬧,又是長輩,新郎新娘就先來堂屋門口拜。地下鋪著紅氈,新郎新娘卻沒有跪下叩頭,隻向堂屋裏鞠了三個躬。


    那個孫太太無心看新郎新娘拜宴,在人群後悄悄踮著腳,一個勁兒往鼓樂班子裏看。當她看清楚吹嗩呐的那個男人就是藍五的時候,隻覺得眼前一片繚亂顏色,幾乎要暈倒。


    上了兩道菜,秦老太太要點戲了。傳話出去後,一個執事領著藍五走進堂屋。藍五低著頭走進來,先給秦老太太作個揖說:“給老太太道喜!”


    秦老太太說:“你會吹河南戲吧?”


    “學過幾出,吹得不好。”


    秦老太太對那個穿天藍色旗袍的少婦說:“你點,揀那熱鬧的,歡樂的。”


    “你會不會吹《小二姐做夢》?”


    藍五這才抬起頭來,朝著聲音的方向看去,卻看見兩道像電似的目光射在他的臉上,就在這一刹那間,他認出了這個少婦就是雪梅。


    也就在這一刹那間,藍五似乎什麽也看不見了。他隻感到眼前有兩個大黑眼珠子,像星星一樣亮,像海一樣深,而且這海裏的水,好像要傾溢出來。


    執事看他發呆的樣子,喊著說:“問你會不會吹《小二姐做夢》?”


    藍五忙說:“我會!我會!”


    秦老太太陰著臉說:“叫他自己隨便揀著吹吧!”


    執事把藍五領出去以後,秦老太太嘟噥著說:“這號江湖藝人,還是去不得排場地方!”她又回頭看著雪梅的臉說:“孫太太,你眼上怎麽有兩點淚呢?”


    雪梅忙低下頭說:“這魚香雞絲太辣了,我剛才吃了一口。”


    一道大菜跟著上著,雪梅失魂落魄地胡亂夾著。她什麽味道也沒有吃出來。院子裏的嗩呐聲配著鼓樂笙簫匯成一股巨大的音流向她衝擊著。她心裏模模糊糊地隻想著一件事:我要和他見麵。可是在什麽地方?又怎麽見他卻想不出來。


    在大菜快要上齊時候,她終於鼓足勇氣推說頭疼到耳房休息一下。一個婆姨扶著她送到耳房。她急忙找了一塊紙,寫了幾個字用一張鈔票疊住,又要了一塊小紅紙包好交給婆姨說:


    “你送去給那個吹嗩呐的,這是我的賞錢!”


    婆姨拿著賞錢出來,走到嗩呐桌子前放在藍五跟前說:“這是孫太太給你封的賞錢!”


    藍五急忙接住裝在口袋裏,等到辦完喜事,已是滿街燈火。藍五推說還要到劇院裏去,顧不得撇賬就和師兄分了手。轉過一個街口,他急忙在一個路燈下邊,打開紅紙喜封,從鈔票裏發現一張紙條,他急忙看了看,上邊寫著:


    “延秋門巷36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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