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人最怕過四五月


    ——民 諺


    一


    四圈到北大街一家金店裏,請金店的夥計把那副耳環戥了戥,賣了三十多塊錢。他拿著錢向吉慶裏“大五條”家走來。他想,有這三十多塊錢,就可以到西關車行裏租一輛黃包車,城裏近來拉車的生意不好,可以到外縣去拉遠路客人,反正自己有一身力氣,隻要不怕吃苦,一張嘴總還能顧得住。他想買一袋麵扛回去,可是買了麵,錢就不夠租車的壓金了。空著手去“大五條”家,實在也不好意思。想來想去,這三十多塊錢還是不敢碰散了。他稱了三斤雜麵,放在帽子裏拿著。他想,隻要今天能吃兩頓飯,明天就去租車,等拉車賺了錢,再來補“大五條”的情。


    他捧著麵條走進吉慶裏,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孩子在他前邊走著。一會兒伸著頭看看這家妓院的院子,一會兒斜著眼瞅瞅那家妓院的門。四圈看他身上穿得破衣襤褸,一雙鞋子露著腳後跟,心裏想:“這個孩子也作精!穿的衣服和雞子啄過的一樣,還想來這種地方浮一浮?八成是個小偷。有些下等窯姐們,專門收拾這些小偷們的錢。”


    那個小夥子走到一家叫作“四喜書寓”的門前站住了。他探著頭向裏邊看了看,卻不敢走進去。他猶豫著轉過身來,靠著門口邊的牆蹲了下來,四圈這時才看清他的臉,高顴骨厚嘴唇。這不是長鬆家的大孩子小建嗎?


    小建已經長成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了。因為長個子時候,營養不良,個子長得不太高。但臉的輪廓還能辨識出來。四圈認出了他是小建,心裏不由得一陣惱火。


    四圈和一般農村裏的農民一樣,他們對待街坊鄰居的孩子,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他們共同遵守著一個古訓:“養兒養女望上長,”不能讓他們學潑皮下流了。他想,我這半輩子,碰上了倒黴的世道,是豬是狗提不起來了。可是應該讓下一輩孩子幹幹淨淨地做人。農村的故鄉,農村的土地,在四圈心中還是一塊“聖地”,他不允許這塊“聖地”被玷汙。他自己沒有家室,沒有兒女,在原來的農村裏,他扮演的可能還是一個醜角,但他不希望鄰居的下輩人也變成醜角。他們應該是正正派派的莊稼人,真正勤勞能幹的農民。在四圈心中的這座“聖殿”裏?存放著他對生活、對未來的一點點可憐的信心和希望。


    他看著小建踟躕在這家妓院門口,就大聲喊著:“小……小建!”


    小建站了起來,還沒有等小建答應,四圈就跑過去一把抓住他大聲說:“你……你……你跑到這兒幹什麽?”


    小建說:“四圈叔,我找人!”


    四圈拉住他就走說:“你找什麽人,一個吊毛孩……孩子,還……還……還想作精,你不跟……跟……跟我……我走,我用破鞋抽你!”


    小建掙著說:“四圈叔,你別拉我,我是來找俺妹妹……”


    四圈心裏一驚,把手鬆開了。他問:


    “你找……找……你妹妹?你哪個妹妹?”


    小建低著頭說:“就是小響。我找了半月了,才找到了這一家。”


    四圈忙問:“你妹妹怎……怎麽到這兒了?”小建掉淚了。他用手背擦著眼睛說:


    “俺媽把她賣給人家了。”


    四圈鼻子一酸說:“不就是小響嗎?她才多大……”


    小建點了點頭。


    二


    原來長鬆在洛陽城裏拉黃包車,到大旱災那一年,他就把車子退給車行了。雇車的人漸漸稀少起來。拉車的滿街都是。拉著空車轉半天,遇不上一個顧客。整個農村經濟破產了。本地的農民也成群結隊地向城裏湧來。車租漲了一倍,糧價也跟著飛漲。平常,楊杏不管再困難,自己和孩子們就是喝野菜湯,也總要想法子給他做個饃吃。後來連麩皮餅子也做不出來了。他早上喝兩碗稀菜湯,拉著空車轉到半晌的時候,就頭昏跟花,心跳冒虛汗,兩條腿像棉絮一樣,再也拉不動了。


    “我還是剩口氣暖暖肚子吧。”長鬆想著,眼淚巴巴地把車子退給了車行。前兩年,他們一家子靠幾張難民證,一天領幾碗稀粥。一九四二年大旱災以後,難民救濟所的粥場和當地災民賑濟處合並以後,難民和災民不分了。領粥的人一下子增加了好幾千。有時早上起五更去排隊,排到下午還領不到手。粥也變得更稀了,幾十個大殺豬鍋把粥熬熟以後,幾十個人挑著一擔一擔的冷水往鍋裏兌,有時一瓢粥裏,很難找到幾顆米粒。


    小建和小強餓得實在受不了,就跑到車站幾家大飯店的後門搶泔水喝。這些飯店刷碗洗碟子的泔水隻要一挑出來,這些孩子們便蜂擁而上。有的用手搶撈著裏邊的饃塊,殘魚剩菜。有時把泔水桶擠倒了,孩子們便趴在地上,喝著那些飄著紅色油花的泔水。


    小建和小強在這些地方已經混熟了。過去“推坡”時認識的朋友“螞蟻頭”,有時還能幫他們一點小忙。“螞蟻頭”早已成了這一帶的“慣偷”。他常常勸導著小建和小強“和他合夥幹”,並保證說,“他們照樣能吃香的,喝辣的。”小建和小強當然不幹。因為,他們知道長鬆最反對這種“下三爛”的行徑。長鬆常說:“莊稼人種地是根本。人窮誌不能窮,就是餓死,也不能幹這種下流勾當。”“螞蟻頭”很仗義,有時也給他們幾個零錢,拿來幾個饃。可如今,“螞蟻頭”一年多不見了,據說他也沒有混下去,因為他讓警察盯上了。為了擺脫警察,他自己“賣壯丁”走了。


    秀蘭和玉蘭兩個閨女漸漸長大了。因為是女孩子,她們無法去街上搶這些泔水。少女們的饑餓是更為可憐的。她們在家庭裏的地位也是最下層的。長鬆有時候提回來一罐稀粥,小建和小強有時提回來一桶油花花的泔水,她們就放些樹葉子和野菜煮了煮。先給爹盛一碗,他是一家之主;然後再給兩個弟弟盛,因為他們是男孩子;然後給妹妹盛,因為她最小,還不懂事;最後輪到她們時,鍋裏隻剩了一點點。姐姐看了看妹妹,把碗推給妹妹說,“妹妹!你……你喝吧!”妹妹看了看姐姐,把碗推給了姐姐:“姐姐!我……不餓,你喝吧!”兩個人推讓著,鐵鍋刮了又刮,鏟了又鏟,每人分半碗野菜湯喝。靠著這半碗野菜湯,姐妹倆度過漫長的一天。


    小響長到七八歲,也漸漸地懂事了。她看著兩個姐姐忍饑挨餓的樣子,看著大人們菜黃色的臉,她肚子餓得咕咕直叫,也不敢喊一聲“餓”字了。


    愛愛喜歡小響,有時逗著她說:“叫姑!”小響叫了聲:“姑姑!”愛愛就把一塊饃塞到她手裏。有時吃麵條,愛愛就把她叫到跟前,用小碗盛一碗讓她吃。小響吃慣了,每逢吃飯時候,隻要愛愛在家,就故意找個借口往愛愛家跑。


    長鬆發現了這件事,心裏老大不高興。可是他又痛苦地說不出嘴來。因為小孩子實在太餓了。這一年多來,長鬆和老清嬸也漸漸地疏遠了。長鬆是個莊稼人。他跟很多農民一樣,認為說書唱戲這些行業,是“下九流”的行當,不是正經人家幹的事情。城裏人是“笑貧不笑娼”,鄉下人卻是“笑娼不笑貧”。愛愛開始去學說書,他就有些看不慣。可是他也看到,一個老婆子領著兩個孤女,日子確實難過,愛愛去學說書,是為了養家糊口,他也就原諒了。但是自從關相雲和愛愛認識以後,每天大包小包往愛愛家送吃送喝,愛愛也漸漸穿上旗袍,擦點頭油,抹點胭脂,長鬆就開始對她們撇嘴了。關相雲來得越勤,長鬆就越撇嘴。後來,除了一個關相雲,又來了個彥生,長鬆的眉頭越皺越緊了。常在背後跟楊杏數落著:“這叫啥哩?來了個姓關的處長,又來了個照相館的小白臉……”愛愛越唱越出名,越打扮越漂亮,就連老清嬸都戴上了豆芽式金耳環,長鬆開始對這家人產生了一股厭惡的心理:


    “呸!老清叔在鄉裏受憋,你們倒在城裏擺闊,還戴那闊太太的耳環……好意思嗎?”


    海長鬆很少去老清嬸家串門了。見到愛愛也隻當沒見到,扭頭就走,碰上了老清嬸也不喊“嬸子”了,隻是哼哼哈哈地點點頭。


    “不要讓小響老往她家跑了。”長鬆吩咐著楊杏,“咱們是窮日子窮過,不要去沾人家……”


    楊杏說:“可她還是個孩子啊!我能拴住她的腿?吃她們家一口飯,我看這也沒有什麽。逃荒在外,相鄰相親的。再說她家也不是什麽外人,一個村子的,還上著一個海家的老墳……”


    “就是不能去她家!”長鬆聽著“老墳”這兩個字更惱火了,“以後小響再敢去她家,我就把她的腿打斷。”


    楊杏看著他瞪著眼睛的嚇人樣子,不再說話了。為了避免和丈夫吵架,她悄悄地勸著小響說:“小響,以後別往你愛愛姑家跑了。給你飯也別吃。人家也是一家人,都是過日子哩!記住啊,不要再去了。乖乖!”


    小響懂事地點了點頭。


    後來愛愛家搬到銅駝街去住了。小響的兩個眼窩塌得更深了。有時小建和小強把她背到東車站飯館門前去搶泔水喝。他們撈到一個雞頭,或者搶到一塊骨頭,就讓她啃著吃。有時撈不到這些東西,小強就擠到泔水桶前,喝一口泔水噙在嘴裏,吐到小響嘴裏,然後再跑去搶著自己喝。


    秋天時候,從南陽來了一批人販子。他們在洛陽城裏四處亂竄,他們帶著貪饞的眼睛,在難民群裏東轉西蕩著,這裏張張,那裏望望,他們要在難民群裏物色一批“貨物”。原來,這南陽一帶有個溺女嬰的習俗。一般人家隻留一個女孩,多了就在生下來時,放在水裏溺死。長期以來,南陽這一帶男多女少。有的弟兄兩三個還娶不到一個媳婦。有的積攢了半輩子錢,到四五十歲時才能娶個女人。大災荒後,女人不值錢了。人販子卻多起來了。


    逃荒的難民們在唉聲歎氣。他們在罵獨夫民賊蔣介石,也在罵殺人的劊子手日本鬼子,他們在罵故意作對的老天爺,也在罵難民救濟所的貪官們。每天晚上,都有成批的餓殍倒斃在街頭,每天早晨有好幾輛收屍的排子車在街頭收斂死屍。隻有人販子這一行卻空前地旺盛起來。他們從一個地方買了幾十個逃荒的年輕女人,然後把她們販賣到缺少女人的南陽或豫西的山裏去。這是一批狼心狗肺的孬種。他們靠著災荒,發了一筆“昧心財”。


    這天上午,住在北關的老白婆,領著一個長驢臉的人販子,在燒窯溝一帶的難民群裏轉遊著。他們在長鬆的破窯前轉了半天,又盯著秀蘭和玉蘭察看了半天。好一陣子工夫,人販子不見了,老白婆卻推門進了長鬆的破窯洞。


    老白婆說:“他嬸子,我看你這兩個閨女快餓倒了。怪可憐的。快叫這兩個閨女逃個活命吧!這大災荒也沒個頭,也不知啥時候算到了站……”


    楊杏抹著淚說:“逃荒在外,俺有啥辦法哩!”


    老白婆說:“你總不能眼瞧著閨女餓死吧?你這兩個閨女,長相還可以,可以多換點糧食。你們家這幾口人還能過幾個月。唉!挪一步說一步吧!”


    長鬆聽了沒有吭聲,兩隻手抱住頭在暗暗落淚。楊杏哭著說:“俺不!就是死,俺娘們兒幾個也要死在一塊。”


    老白婆又勸著說:“我是可憐你們這兩個閨女,她們來世上一遭也不易。活生生的人,看著叫她們活活餓死?還不如叫她們尋個活路。如今倒有個機會,南陽來了個客人。人家說了,孩子跟著他走,保證找個正道人家,決不往那些壞地方賣。你們兩個再思摸思摸。要行,一個姑娘八十斤麥子。”


    楊杏越哭越厲害。長鬆還是沒有吭聲。對一個男子漢來說,沒有什麽比賣掉自己親生女兒,更使他痛苦了。他是一家之主。他無力養活自己的女兒。他知道一家人的眼睛全都在盯著他,隻等他說一句話。作為一個堂堂男子漢,他能說得出這句話嗎?眼淚湧出了眼角。窯洞裏的一切全都模糊了:老白婆翕動著的嘴巴,楊杏涕淚縱橫的哭臉,小建趴在破桌上的抽泣,小響驚恐迷惑的眼睛……


    長鬆深深地歎了口氣,他不敢抬頭,他不敢看自己這幾個親人的眼睛,他感到自己犯了彌天大罪,他渾身哆嗦了一下,好像有一根無形的皮鞭,在抽打著他的靈魂。他的兩隻手把自己的頭抱得更緊了,他的整個身體縮得更小了。他感到無地自容。他希望地下能裂開一道縫,自己好鑽進去……


    起風了。秋風颯颯地響著。窯洞外,幾棵剝了皮的白楊樹在搖晃著。殘存的幾片楊樹葉子,全都飄落了下來……


    窯洞裏靜得像一座死亡的墓穴。颯颯的秋風,從窯洞的縫隙裏吹了進來。好冷啊!長鬆打了一個寒戰……


    就在這個時候,誰也沒有想到,平常少言寡語的大閨女秀蘭姑娘忽然說話了。她走到長鬆麵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說:


    “爹!你讓我走吧!我……我願意去!就是換八十斤小麥,你們也算沒有白養活我一場。爹!咱不能都餓死啊!爹!我是個大的,我應該為你分憂。是江是河我去跳!為了俺兩個兄弟,爹!你讓我走吧!”


    小建“哇”地一聲哭了,緊接著一家大小全都放聲大哭了起來。小響跑過去抱住秀蘭的頭哭著喊著:“大姐!……大姐!……”玉蘭也撲了過去,“大姐……你不能走……你要照看小響,我……我願意去……”小建用小拳頭砸著自己的頭,他在埋怨自己太無能,不能為家裏分點心。小強忽然眼睛一黑,昏倒在地上了。…


    長鬆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的眼睛是木的。他茫然地、無目的地在窯洞裏走了幾步,“老天爺!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啊?”他忽然看見鍋台上那一口張著大嘴的鐵鍋。鍋裏邊什麽也沒有,隻有一瓢清水在冒著熱氣。他意識到這口鐵鍋就是全家人的生命線。現在家裏連一粒米和一把麵也沒有了。難道讓全家人都餓死?他的眼淚從眼眶中流了出來。他的兩條腿發軟了。他無力地雙膝跪在女兒秀蘭麵前。


    “秀蘭!……都怨你爹沒能耐,都怨你爹我……沒本事!你怎麽生到……我這個家來?……你……打我兩下吧!打你爹這個沒能耐的人吧!我……對不起你啊!……”


    秀蘭抱住他的頭哭著說:“爹!你不要這麽說,……你養活我這麽大……夠難了……爹!我……不怨你,我永遠不怨恨你。……”


    下午,老白婆領著長驢臉人販子把八十斤麥子背來了。秀蘭默默地先給長鬆跪下叩了個頭,又給楊杏叩了個頭。她看小建和小強兩個兄弟一眼,又看了妹妹玉蘭一眼。最後她撲到了小響身上,她使勁地抱住她的頭用嘴親著。小響把頭往她懷裏拱著。她感到姐姐的一顆顆熱淚,在她額頭上滴著。


    “小響,要聽話……”


    “姐!你別走。”


    “要照顧好爹媽……”


    人販子在窯洞門外喊著:“快走吧!晚上還得趕到新安縣哩!”


    秀蘭定了定神,推開抱著她的玉蘭和小響,她“忽”地站了起來。她不敢看長鬆和楊杏一眼,低著頭走出了窯洞。但是,剛走出窯洞門外十幾步,她又停住了腳步。


    “咋啦?快走啊!”人販子不耐煩了。


    “等一等。”


    “還帶什麽東西?”人販子問。


    秀蘭沒有吭聲,她回身到窯洞裏,迅速脫掉身上穿的一件藍底白花的印花布夾襖,遞給楊杏說:


    “媽!這個夾襖我不穿走了,留著給你們拿到街上,給小響換兩個燒餅吃。”


    小響哭喊著:“不!姐!我不要……”


    楊杏忙喊著:“秀蘭,天涼了,你身上隻穿那一件單褂子怎麽行?你穿走吧!”


    秀蘭沒有回答,扭頭走了。走到窯門外,又停住了腳步。她對站在窯洞門口的小建說:


    “小建!你長大了可得去找我,我是你親姐哩!……俺死了,……也是咱海家的一口人!……”她說著擦著臉上奪眶而出的熱淚,跟著人販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她不是不想回頭,而是怕回了頭,再也沒有朝前走的勇氣……。


    半袋麥子在窯洞門口放著。它好像一個矮個子魔鬼蹲在門前。一家人誰也不敢看它,誰也不想看它。它是八十斤糧食。它的重量和秀蘭的體重同樣重。可是它不會說話,不會哭笑,它


    不會給小響、玉蘭梳頭,也不會給小建、小強縫香草布袋。它是那麽低矮和醜陋,比起秀蘭苗條修長的身材,它簡直像一個侏儒。可是,一個含苞欲放的鮮花般的少女,卻被這半袋糧食換走了。世界上隻要有饑餓,就沒有人的價值!這件事情發生在一九四二年。它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一個小小角落裏發生的。人們對於這一幕幕悲慘的戲劇,可能知道,也可能根本不知道,還可能知道後隨著時間的推移,又漸漸地忘記了。但願人們永遠不要忘記它。


    兩天後,楊杏在附近村子裏借了一盤磨,帶著小建和小強把這袋麥子磨了磨。她沒有用籮籮,把麩子全都留在裏邊。做飯時,她抓著這些麩皮麵,一把一把地向煮著野菜的鍋裏灑著,她好像聽見這些麩皮麵在哭泣。…..


    三


    天漸漸地冷了,大地被凜冽的西北風刮得更加“幹淨”了。難民們的生活更加困難了。他們賴以充饑的野菜、槐葉、榆葉和紅芋梗子也已經吃光了。他們每時每刻麵臨著寒冬和饑餓的嚴重威脅。


    秀蘭走後,玉蘭也像變了個人。她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平時,她比沉默寡言的秀蘭要活潑得多。她能說,小嘴嘰嘰喳喳,一說話就沒個完,如今全變了。她變得特別懂事了:對長鬆和楊杏特別親熱,對小建和小強特別關心,對小響也特別好。這一天,她起得特別早,她把破窯洞掃了又掃,從野外拾了一捆柴禾,又把水缸裏的水挑滿了……


    “媽!我走了……”


    楊杏沒有注意玉蘭的神色,她還以為玉蘭是去街裏找吃食,她說:“早去早回,找到點吃食就回來……”


    玉蘭點了點頭,看了楊杏和長鬆一眼,便轉身走了出去。


    玉蘭剛走出半裏地,小響追了上來。她吵著要跟玉蘭一起去找吃食。玉蘭哄騙她說:“響!聽話。快回去。我找了吃食就回來……”


    小響噘著嘴,轉身往回走。剛走了幾步,玉蘭就撲了上來。她使勁地摟著親著小響。小響感到奇怪:玉蘭姐怎麽啦?幹嗎要這麽使勁?


    “玉蘭姐!你咋啦?”


    “響,快回去吧!記著,要聽爹媽的話。我走了……”說罷,玉蘭晃晃悠悠地朝前走了。


    天黑了,玉蘭還沒有回來。


    直到這時候,楊杏才察覺了玉蘭今天的異常行為,她又哭了起來,對著長鬆嘮叨個沒完。“玉蘭會不會自尋短見啊?”“玉蘭會不會一個人餓倒在什麽地方了?”“玉蘭是不是讓人拐跑了?”長鬆有什麽辦法?他沒有搭理楊杏一連串的問話,隻是鐵青著臉,帶著小建和小強在洛陽城裏四處尋找著。他們先到東北角的運動場上看了看,那裏的舊貨市場已經收了攤,隻有枯枝敗葉在地下旋轉著;他們又到人市上轉了轉,那裏也是黑漆漆的,隻有牆角落裏躺著幾個無家可歸的難民;他們接著又敲開了銅駝街老清嬸家的大門,老清嬸搖了搖頭,說是有好些日子,沒有看見玉蘭的身影了……


    過了一個多月,長鬆家忽然收到了從洛寧縣寄來的一封掛號信。長鬆急切地拆開了信封,信下邊的落款是玉蘭。


    玉蘭不識幾個字,這封信大約是央人寫的。信上寫著:


    父母雙親大人,不孝女兒玉蘭敬稟:


    離別父母大人,已經一月有餘,父母雙親大人一定很著急吧?我也很惦念父母親大人。很惦念小建、小強和小響。現在我已到了洛寧縣。已經找到了一個吃飯的地方。請二老千萬放心。我不是被人家拐騙來的,我是“自賣自身”,心甘情願嫁到這裏來的。我很清楚,咱家實在過不下去了。我幾次想去尋死,可又舍不得拋開二老,舍不得拋開小建、小強和小響。我尋的這一家人還不賴,老漢待我很好,就是年齡大一點。我也顧不得這些了。他家裏還有個大的,不會生養,所以老漢還要找我……這裏土地還好,今年不太旱,他家有幾十畝水澆地,一年隻收一季莊稼。快過年了,隨信寄去三十塊錢,你們可以買成糧食。這是養育我的報答。你們千萬別來看我,這裏離你們那裏太遠了,還要翻幾座大山。


    你們一定要過下去。不要尋短見。不要往絕路上想。小建、小強和小響,你們一定要好好聽父母的話,孝順父母,幫助家裏多幹點事!


    收到信後,給我回封信。千萬!千萬!


    不孝女兒玉蘭跪稟


    信裏夾了一張綠顏色的匯款郵條,上邊恭恭正正寫著“三十元正”幾個大字。


    海長鬆的臉色發灰,兩隻手也哆嗦得厲害,他一下子癱坐在小凳上。他真想大哭一一場。他知道:這不是普通的錢,這是他女兒的賣身錢啊!


    楊杏在他耳邊說:“咱這一家子算是零散了。這一輩子恐怕難見這兩個閨女的麵了,她才十七歲哪!十七歲就給人家當小……常言說,能到山裏變鳥,不給人家當小。端人家的碗吃飯,還能不受氣?”說著,又抽抽泣泣地哭起來。


    長鬆心裏煩透了,對著楊杏咆哮起來:


    “哭!哭!你就知道哭!哭有屁用!在劫者難逃,這是命裏注定的。誰叫她生在咱家……”


    楊杏不敢哭了。可是那張三十元錢的匯條,長鬆卻沒有立即到郵局去取。隔了半個月,小建告訴他,市上糧價又上漲了一倍,他才趕快到郵局把錢取了出來。在市上糴了六十斤高梁,讓小建背到了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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