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娃娃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一根指頭塞在嘴裏,轉到他媽的背後,挽著她的圍裙。我偏要去看他,他偏把一張臉死死埋在他媽的圍裙上。他媽隻顧同我們的媽媽說話,一麵向堂屋裏走,他也緊緊的跟著。


    爹爹的轎子到了,大姐二姐同坐的轎子也到了,王安押著挑子也到了。人是那麽多,又在搬東西,又在開發轎夫挑夫,安頓轎子。鄧大爺、鄧大娘、同他們的媳婦鄧大嫂又趕著在問好,幫忙拿東西,掛蚊帳,理床鋪。王安頂忙了,房間裏一趟,灶房裏一趟。一個零工長年也喊了來,幫著打洗臉水,掃地。鄧幺姐隻趕著大家說話。大姐也和媽媽一樣,一下轎就同她十分親熱起來。


    野娃娃一眨眼就不見了。


    我告訴二姐:“今天這兒有個野娃娃,鄧幺姐的兒子,土頭土腦的多有趣。”


    二姐把眼睛幾眨道:“鄧幺姐的兒子?我象記得。……在那裏?我們找他耍去。”


    我們到處找。找到灶房,鄧大嫂已坐在灶門前燒火,把一些為城裏人所難得看見的大柴,連枝帶葉的隻管往灶肚裏塞。問我們來做甚麽。我們回說找鄧幺姐的兒子。


    她說:“怕在溝邊上罷?那娃兒光愛跑那些地方的。”


    溝邊也沒有。鄧大爺在那裏殺雞,零工長年在刮洗我們帶來的臘肉。


    我們一直找到鄧大爺住的那偏院,他正憨癡癡的站在廂房簷下一架黃澄澄的風簸箕的旁邊。


    我們跳到他身邊。二姐笑嘻嘻的說道:“我都不大認得你了。你叫啥名字呢?”


    沒有回答。


    “你也不大認得我了嗎?”


    沒有回答。


    “你幾歲?”


    還是沒有回答。並且把頭越朝下埋,埋到隻看得見一片狹窄的額頭,和一片圓的而當中有個小孔的青料子和尚帽的帽頂。


    我說:“該不是啞巴啦?管他的,拖他出去!”


    我們一邊一個,捉住他的手腕,使勁拖。他氣力偏大,往裏掙著,我們硬拖他不動。


    鄧大娘不知為找甚麽東西,走進來碰見了。我們告訴她:鄧幺姐的兒不肯同我們一塊去耍。


    她遂向他吆喝道:“死不開眼的強東西!這樣沒出息!還不走嗎?……看我跟你幾耳光!”


    二姐擋住她道:“不要打他,鄧大娘!他叫啥名字呀?”


    “叫金娃子。……大概跟少爺一樣大罷?……還在念書哩!你們考他一下,看他認得幾個字。……”


    到第二天,金娃子才同我們玩熟了。雖然有點傻,卻不象昨天那樣又怯又呆的了。


    我們帶來了幾匣淡香齋的點心。爹爹過了鴉片煙癮後,總要吃點甜東西的。每次要給我們一些,我們每次也要分一些給金娃子,他與我們就更熟了。


    就是第二天的下午罷?他領我們到溝裏去捉小螃蟹。他說,溝裏很多,一伸手就捉得到的。我不敢下水,他卻毫不在意的把朝元鞋一脫,就走了下去。溝邊的水還不深,僅打齊他的膝蓋。他一手挽著棉襖,一手去水裏掏摸,並不如其所言:一伸手就捉得到。他又朝前移兩步,還是沒有。他說,溝的那畔石縫裏多。便直向那畔踩去,剛到溝心,水已把他的夾褲腳打濕了。二姐很耽心的叫他轉來。他一聲不響,仍舊朝前走去,才幾步,一個前撲,幾乎整個跌到水裏,棉襖已著打濕不少。二姐叫喚起來,他回頭說道:“絞幹就是啦!”接著走上溝來,把棉襖夾褲通脫了,裏麵隻穿了一件又小又短的布汗衣,下麵是光屁股。


    二姐道:“你不冷嗎?”


    “怕啥子!”


    “著了涼,要害病,要吃藥的。”


    “怕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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