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天成是初六進城的,因為招弟沒人照管,便也帶在身邊。一來拜年,二來也是商量過繼承主的事。據說,顧天相的老婆錢大小姐在正月內一定可以生娩了。若幸而如馬太婆所摸,是個男孩子,自無問題;不然,幺伯的主意:老二夫婦年輕體壯,一定是生生不已的。頭一胎是花,第二胎定是葉,總之,把頭一個男孩出繼與他,雖然男孩還遼遠的未出世,名字是早有了,且把名字先過繼去承主,也是可以的。不過總要等錢大小姐生娩之後,看個分曉才能定。


    他就住在幺伯家,招弟自有人照顧,他放了心,無所事事,便一天到晚在外麵跑。跑些甚麽?自不外乎吃喝嫖賭。他因為曠久了,所以對於嫖字,更為起勁。女色誠然不放鬆,男色也不反胃。況新年當中,各戲班都封了箱,一般旦角,年輕標致的,自有官紳大爺們報效供應。那時官場中正將北京風氣帶來,從製台將軍司道們起,全講究玩小旦,並且寵愛逾恒,甚至迎春一天,楊素蘭竟自戴起水晶頂,在行列中,騎馬過市。但是一般黑小旦,卻也不容易過活,隻好在煙館中,賭場上,混在一般兔子叢中找零星買主,並且不象兔子們拿架子。這於一般四鄉來省,想嚐此味的土糧戶,怯哥兒,是很好的機會。顧天成本不十分外行,值此機會,正逢需要,他又安能放過呢?


    但是成都雖然繁華,零售男女色的地方雖多,機會雖有,可是也須有個條件,你才敢去問津。不然的話,包你去十回必要吃十回不同樣的大虧:錢被勒了,衣裳被剝了,打被挨了,氣被受夠了,而結果,你所希望的東西,恐怕連一個模糊的輪廓還不許你瞧見哩!並且你吃了虧,還無處訴苦!


    甚麽條件呢?頂好是,你能直接同兩縣衙門裏三班六房的朋友,或各街坐卡子的老總們,打堆玩耍,那你有時如了意,還用不著要你花錢,不過遇著更有勢力的公爺,你斷不能仗勢相爭,隻有讓,隻有讓!其次,就是你能夠認識一般袍哥痞子,到處可以打招呼,那你規規矩矩,出錢買淫,也不會受氣。再次,就是你能憑中間人說話,先替你向上來所說的那幾項人打了招呼,經一些人默許了,那你也盡可同著中間人去走動,走熟了之後,你自可如願以償;不過花的錢不免多些,而千萬不可吝惜,使人瞧不上眼,說你狗!


    顧三貢爺是要憑中間人保護的一類,所以他在省城所交遊的,大都就是這般人,而這般人因為他還不狗,也相當與他好。


    十一這天,是顧輝堂五十整壽。說是老二一定要給他做生。沒辦法,隻好張燈結彩,大擺筵席。親戚家門,男男女女,共坐了六桌。老大說是人不舒服,連老婆孩子都沒有來,但請二老過了生到郫縣去耍一個月。


    這天的顯客是錢親家。堂屋中間懸的一副紅緞泥金壽聯,據說便是錢親家親自撰送的,聯語很切貼:“禮始服官,人情洞達;年方學易,天命可知。”還親自來拜壽,金頂朝珠,很是輝煌。


    顧天成在這天晌午就回來了。送了一匣淡香齋的點心,一斤二刀腿子肉,一盤壽桃,一盤壽麵,一對斤條蠟燭,三根檀香條。拜生之後,本想到內室煙盤側去陪陪錢親家的。卻被二兄弟苦苦邀到廂房去陪幾位老親戚。隻好搜索枯腸,同大家談談天時,談談歲收的豐歉,談談多年不見以後的某家死人某家生孩子的掌故。談談人人說厭人人聽厭的古老新聞。並且還須按照鄉黨禮節,一路恭而且敬的說、聽,一路大打其空哈哈,以湊熱鬧。


    這些都非顧天成所長,已經使他難過了。而最不幸的,是在安席之後,恰又陪著一位年高德劭,極愛管閑事的老姻長;吃過兩道席點,以及海參大菜之後,老姻長一定要鬧酒劃拳,五魁八馬業已喊得不熟,而又愛輸;及至散席,頗頗帶了幾分酒意。鄉黨規矩:除了喪事,吊客吃了席,抹嘴就走,不必留連道謝者外,如遇婚姻祝壽,則須很早的來坐著談笑,靜等席吃,吃了,還不能就走,尚須坐到相當時候,把主人累到疲不能支之後,才慢慢的一個一個,作揖磕頭,道謝而去;設不如此,眾人都要笑你不知禮,而主人也不高興,說你帶了宦氣,瞧不起人。因此,顧天成又不能不重進廂房,陪著老姻長談笑散食。又不知以何因緣,那老姻長對於他,竟自十分親切起來。既問了他老婆死去的病情醫藥,以及年月日時,以及下葬的打算,又問他有幾兒幾女。聽見說隻有一個女兒,便更關心了;又聽說招弟也在這裏,便一定要見一見。及至顧天成進去,找老婆子從後房把招弟領出來,向老姻長磕了頭後,複牽著她的小手,問她幾歲了?想不想媽媽?又問她城裏好玩嗎?鄉壩裏好玩?又問她轉過些甚麽地方?


    招弟說:“來了就在這裏,爹爹沒有領我轉過街,麽爺爺喊他領我走,他不領。”


    老姻長似乎生了氣,大為招弟不平道:“你那老子真不對!娃兒頭一回過年進城,為啥子不領出去走走?……今天夜裏,東大街動手燒龍燈,一定叫他領你去看!”複從大衣袖中,把一個繡花錢褡褳摸出,數了十二個同治元寶光緒元寶的紅銅錢鵝眼錢,遞給招弟道:“取個吉利!月月紅罷!……拿去買火炮放!”


    這一來,真把顧天成害死了,既沒膽子反抗老姻長,又沒方法擺脫招弟,而招弟也竟自不進去了。便掛在他身邊。他也隻好做得高高興興的,陪到老姻長走了,牽著招弟小手,走上街來。隻說隨便走一轉,遂了招弟的意後,便將她仍舊領回幺伯家的。不料一走到純陽觀街口,迎麵就碰見一個人,他不意的招呼了一聲:“王大哥,那裏去?”


    所謂王大哥者,原來是崇慶州的一個刀客。身材不很高大,麵貌也不怎麽凶橫,但是許多人都說他有了不得的本事,又有義氣,曾為別人的事,幹了七件刀案,在南路一帶,是有名的。與成都滿城裏的關老三又通氣,常常避案到省,在滿城裏一住,就是幾個月。


    王刀客還帶有三四個歪戴帽斜穿衣的年輕朋友,都會過一二麵的。


    他站住腳,把顧天成看清楚了,才道:“是你?……轉街去,你哪?”


    “小女太厭煩人了,想到東大街去看燈火。……”


    “好的,我們也是往東大街去的,一道走罷!”


    王刀客走時,把招弟看了一眼道:“幾歲了,你這姑娘?”


    “過了年,十二歲了。”


    “還沒纏腳啦!倒是個鄉下姑娘。……看了燈火後,往那裏去呢?”


    顧天成道:“還是到舒老幺那裏去過夜,好不好?”


    “也好,那娃兒雖不很白,倒還媚氣,膩得好!”


    他們本應該走新街的,因為要看花燈,便繞道走小科甲巷。一到科甲巷,招弟就舍不得走了。


    王刀客笑道:“真是沒有開過眼的小姑娘!過去一點,到了東大街,才好看哩!”


    一到城守衙門照壁旁邊,便是中東大街了。人很多,顧天成隻好把招弟背在背上,擠將進去。


    前麵正在大放花炮,五光十色的鐵末花朵,挾著火藥,衝有二三丈高,才四向的紛墜下來;中間還雜有一些透明的白光,大家說是做花炮時,在火藥裏摻有甚麽洋油。這真比往年的花炮好看!大約放有十來筒,才停住了,大家又才擦著鞋底走幾十步。


    招弟在她老子背上喜歡得忘形,隻是拍著她兩隻小手笑。


    王刀客等之來轉東大街,並不專為的看花炮,同時還要看來看火炮的女人。所以隻要看見有一個紅纂心的所在,便要往那裏擠,顧天成不能那麽自由,隻好遠遠的跟著。


    漸漸擠過了臬台衙門,前麵又有花炮,大家又站住了。在人聲嘈雜之中,顧天成忽於無意中,聽見一片清脆而尖的女人聲音,帶笑喊道:“哎喲!你踩著人家的腳了!”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答道:“恁擠的,你貼在我背後,咋個不踩著你呢?你過來,我拿手臂護著你,就好了。”


    顧天成又何嚐不是想看女人的呢?便趕快向人叢中去找那說話的。於花炮與燈光之中,果然看見一個女人。戴了一頂時興寬帽條,一直掩到兩鬢,從側麵看去,輪輪一條鼻梁,亮晶晶一對眼睛,小口因為在笑張著的,露出雪白的牙齒。臉上是脂濃粉膩的,看起來很逗人愛。但是一望而知不是城裏人,不說別的,城裏女人再野,便不會那樣的笑。再看女人身邊的那個男子,了不得!原來是羅歪嘴!不隻是他,還有張占魁田長子杜老四那一群。


    顧天成心裏登時就震跳起來,兩臂也掣動了,尋思:“那女人是那個?又不是劉三金,看來,總不是她媽的一個正經貨!可又那麽好看!狗入的羅歪嘴這夥東西,真有運氣!”於是天回鎮的舊恨,又湧到眼前,又尋思:“這夥東西隻算是坐山虎,既到省城,未必有多大本事!個跟他們一個下不去,使他們丟了麵子還不出價錢來,也算出了口氣!”


    花炮停止,看的人正在走動,忽然前麵的人紛紛的向兩邊一分,讓出一條寬路來。


    一陣吆喝,隻見兩個身材高大,打著青紗大包頭,穿著紅嗶嘰鑲青絨雲頭寬邊號衣,大腿兩邊各飄一片戰裙的親兵,肩頭上各掮著一柄絕大傘燈,後麵引導兩行同樣打扮的隊伍,擔著刀叉等雪亮的兵器,慢慢走來。後麵一個押隊的武官,戴著白石頂子的冬帽,身穿花衣,腰間掛一柄鯊魚皮綠鞘腰刀,跨在一匹白馬上;馬也打扮得很漂亮,當額一朵紅纓,足有碗來大,一個馬夫捉住白銅嚼勒,在前頭走;軍官雙手捧著一隻藍龍搶日的黃綢套套著的令箭。


    原來是總督衙門的武巡捕,照例在上九以後,元宵以前,每夜一次,帶著親兵出來彈壓街道的,通稱為出大令。


    人叢這麽一分,王刀客恰又被擠到顧天成的身邊來。


    他靈機一轉,忽然起了一個意,便低低向王刀客說道:“王哥,你哥子可看見那麵那個婆娘?”


    “你說的是不是那個穿品藍衣裳的女人?”


    “是的,你哥子看她長得咋個?還好看不?”


    王刀客又伸頭望了望道:“自然長得不錯,今夜怕要賽通街了!”


    “我們過去擠她媽的一擠,對不對?”


    王刀客搖著頭道:“使不得!我已仔細看來,那女人雖有點野氣,還是正經人。同她走的那幾個,好象是公口上的朋友,更不好傷義氣。”


    “你哥子的眼力真好!那幾個果是北門外碼頭上的。我想那婆娘也不是啥子正經貨。是正經的,肯同這般人一道走嗎?”


    王刀客仍然搖著頭。


    “你哥子這又太膽小了!常說的,野花大家采,好馬大家騎,說到義氣,更應該讓出來大家耍呀!”


    王刀客還是搖頭不答應。


    一個不知利害的四渾小夥子,約莫十八九歲,大概是初出林的筍子,卻甚以為然道:“顧哥的話說得對,去擠她一擠,有甚要緊,都是耍的!”


    王刀客道:“省城地方,不是容易撒豪的,莫去惹禍!”


    又一個四渾小夥子道:“怕惹禍,不是你我弟兄說的話。顧哥,真有膽子,我們就去!”


    顧天成很是興奮,也不再加思索,遂將招弟放在街邊上道:“你就在這裏等著!我過去一下就來!……”


    “大令”既過,人群又合攏了。王刀客就要再阻擋,已看不見他們擠往那裏去了。


    羅歪嘴一行正走到青石橋街口,男的在前開路,女的落在背後。忽然間,隻聽見女的尖聲叫喊起來道:“你們才混鬧呀!咋個在人家身上摸了起來!……哎呀!我的奶……”


    羅歪嘴忙回過頭來,正瞧見顧天成同一個不認識的年青小夥子將蔡大嫂挾住在亂摸亂動。


    “你嗎,顧家娃兒?”


    “是我!……好馬大家騎!……這不比天回鎮,你敢咋個?”


    羅歪嘴已站正了,便撐起雙眼道:“敢咋個?……老子就敢捶你!”


    劈臉一個耳光,又結實,又響,顧天成半邊臉都紅了。


    兩個小夥子都撲了過來道:“話不好生說,就出手動粗?老子們還是不怕事的!”


    口角聲音,早把擠緊的人群,霍然一下蕩開了。


    大概都市上的人,過慣了文雅秀氣的生活,一旦遇著有刺激性的粗豪舉動,都很願意欣賞一下;同時又害怕這舉動波到自己身上,吃不住。所以猛然遇有此種機會,必是很迅速的散成一個圈子,好象看把戲似的,站在無害的地位上來觀賞。


    於是在圈子當中,便隻剩下了九個人。一方是顧天成他們三人,一方是羅歪嘴、張占魁、田長子、杜老四、同另外一個身材結實的弟兄,五個男子。外搭一個臉都駭青了的蔡大嫂。


    蔡大嫂釵橫鬢亂,衣裳不整的,靠在羅歪嘴膀膊上,兩眼睜得過餘的大,兩條腿戰得幾乎站不穩當。


    羅歪嘴這方的勢子要勝點,罵得更起勁些。


    顧天成毫未想到弄成這個局麵,業已膽怯起來,正在左顧右盼,打算趁勢溜脫的,不料一個小夥子猛然躬身下去,從小腿裹纏當中,霍的拔出一柄匕首,一聲不響,埋頭就向田長子腰眼裏戳去。


    這舉動把看熱鬧的全驚了。王刀客忽的奔過來,將那小夥子拖住道:“使不得!”


    田長子一躲過,也從後胯上抽出一柄短刀。張占魁的家夥也拿出來了道:“你娃兒還有這一下!……來!……”


    王刀客把手一攔,剛說了句:“哥弟們……”


    人圈裏忽起了一片喊聲:“總爺來了!快讓開!”


    提刀在手,正待以性命相搏的人,也會怕總爺。怕總爺吆喝著喊丘八捉住,按在地下打光屁股。據說,袍哥刀客身上,縱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戳上幾十個鮮紅窟窿,倒不算甚麽,惟有被王法打了,不但辱沒祖宗,就死了,也沒臉變鬼。


    “總爺來了!”這一聲,比甚麽退鬼的符還靈。人圈中間的美人英雄,刀光釵影,一下都不見了。人壁依舊變為人潮,浩浩蕩蕩流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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