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純祖動身下鄉的當天,孫鬆鶴和他底經商的、善良的父親一路來重慶。晚上,孫鬆鶴來找蔣純祖。蔣純祖底行動使孫鬆鶴感到情勢底緊迫,於是孫鬆鶴第二天早晨就動身下鄉了。他是去追趕蔣純祖。


    孫鬆鶴在幾天前才從趙天知底信裏詳細地知道了蔣純祖底嚴重的不幸,就是,萬同華出嫁了。在這幾個月裏,由於雙方的家庭底接觸,萬家底人們知道了孫鬆鶴底父親很有錢,並且溫厚而古直,對孫鬆鶴消釋了一切懷疑。因此,萬同菁就能夠自由地和孫鬆鶴通信了。萬同菁寄了照片、枕頭套、和別的一些愛情底標誌來,孫鬆鶴則煩惱地寄了一些書去。萬同菁始終沒有提到姐姐底事情。有一封信,用鋼筆寫的,但用墨筆塗去了四行,引起了孫鬆鶴底懷疑。孫鬆鶴企圖用水洗去墨跡,但把紙頭洗破了,結果隻猜出了幾個模糊不清的字,它們是:“姐姐希望蔣先生從此……”現在,從趙天知知道了這個(趙天知悲痛地希望孫鬆鶴能夠安慰蔣純祖),孫鬆鶴就催促他底父親提早地趕到重慶來了。父親,在暮年的寂寞裏,迫切地希望兒子結婚:希望兒子能夠從此脫離險惡的漂流。父親底熱烈的希望使孫鬆鶴頗為憂鬱。下鄉的前一天晚上,孫鬆鶴正直地向父親說,他這次去,是為了他底一個最好的朋友。他底意思,他是為朋友,不是為愛情,他對愛情、結婚已經冷淡了。父親雖然沒有能夠懂得他底意思,他感到了安慰。


    父親在重慶等待他帶著他底未來的賢良的妻子歸來,他卻抱著孤注一擲的、強烈而冷酷的心情去追趕他底不幸的朋友。在這幾個月裏,萬同菁使他感到甜蜜、煩惱、傷痛、不滿、動搖,但現在他底心情堅定了:他完全沒有想到萬同菁,他去追趕他底不幸的朋友。他覺得,在這個悲慘、險惡、荒涼的世界上,冀求幸福,是可恥的。他覺得,在這個充滿著凶殺和迫害的世界上,在這個窒死天才,汙蔑人類的世界上,放棄了冷酷的心願、迷失了光輝的理想,貪圖安寧、溫暖、甜蜜,是卑劣的。他覺得,他必須追隨著他底不幸的朋友,永遠在這個黑暗的人間搏擊,永遠在這個險惡的地麵上漂流。


    他冷酷地希望,在他到達石橋場,在他遇見他底朋友的時候,萬同菁已經死去,或者已經出嫁。他竭誠地希望主”的“新紀元”。實質上是英國霍布森(j.a.hobson,1853—,在他到達的時候,萬同華已經和蔣純祖互相戀愛,他們已經奔向遠方去了。


    於是,他為自己底悲涼而流下了感激的眼淚。他害怕自私,他願意為朋友犧牲,他嚴肅而單純,在這些想象裏驚動、流淚,好像小孩。


    但有一個恐懼不停地襲擊著他;他恐懼蔣純祖已經在路上的什麽地方死去了。這個恐懼是這樣的強烈,以致於他在碼頭,鄉場、道路上到處尋找蔣純祖底屍骸。到了最後,他被自己底這個恐懼嚇住了,他覺得,這是一種不幸的預感,是他,孫鬆鶴在詛咒著他底不幸的朋友。


    他比蔣純祖先到石橋場。他覺得他底預感實現了!


    因為耽心曾遇見仇人的緣故,他沒有進場;他徑直地來到萬家。他覺得一切都如故。因為他沒有看見蔣純祖,他就詛咒這如故的一切。


    他詛咒萬同華。他和萬同華相見,好像仇人。


    從趙天知被捕,孫鬆鶴和蔣純祖動身逃亡的那個晚上以來,半年過去了。在這半年以內,萬同菁經過了懷疑、畏懼、退縮,終於走進了濃鬱的、迷糊的、純潔的愛情和幻夢,切實而且明確地準備了她底未來;到了現在,就在家人們中間取了理直氣壯的態度,等待著她底孫鬆鶴了。她底姐姐萬同華則在險惡的風波裏支撐、抗拒,墮進了悲慘的不幸。


    萬家的人們,那些姐姐嫂嫂們,是被蔣純祖們底行為所震動,對萬同華姊妹戒備了起來。她們拆閱蔣純祖和孫鬆鶴底每一封來信。蔣純祖底狂熱的、凶惡的來信,是全部地落進了她們底手裏。蔣純祖和萬同華之間秘密的關係,是被這些信暴露了,加上了石橋場底風波和謠言,她們便確信蔣純祖是可怕的匪徒了。石橋場底風波平靜了下來,趙天知重新出現了,同時,孫鬆鶴底有錢的父親和萬家底大哥在重慶見了麵,她們就以愛重的、嘲諷的態度放過了孫鬆鶴底來信,並且告訴萬同菁說,這個人很好,於是她們就用全部的力量來對付蔣純祖。她們僅僅讓蔣純祖底那封信寫著“假如不願有所束縛,你便從此完全自由”的信到達萬同華手裏。大哥回來,強迫萬同華和縣政府底一個科長訂婚。接著這個被大家所歡迎的科長出現了,沉默了兩天以後,萬同華豪爽地答應了。


    萬同華一共隻接到蔣純祖底三封來信。蔣純祖在到重慶的第二天發的信,由於偶然的機遇,她是接到了的。第二封,冷淡的、懷著不滿的、簡短的信,是被萬同菁從嫂嫂底枕頭底下偷到的。再就是由姐姐交下來的那致命的一封。萬同華很有理由懷疑蔣純祖底忠實,她懂得他底可怕的熱情。最初兩個月,萬同華心裏是充滿了可怕的感情,她常常深夜裏開門出去,在田野裏徘徊。她痛苦地懷念著她底蔣純祖,同時她痛苦地感到自己卑微。在這些日子裏,那個從愛情退縮了回來的萬同菁緊緊地守護著她。在這些日子裏,萬同菁對孫鬆鶴感到陌生,退縮了回來,覺得愛情隻是和某一個陌生的男子的某種苦惱的關係:她不可能想象她會和一個陌生的男子接近起來。她和萬同華說了這個,她覺得,隻要懂得這個,萬同華便不會再苦惱。萬同華誠懇地願意懂得這個,因為,那個熱烈而美麗的蔣純祖,那些熱情的回憶,是已經粉碎了她底心。她願意喚回她底失去了的冷靜,從此消沉地過活;她願意忘卻這個惡夢,從此冷靜地坐在爐邊;她願意不曾知道愛情,從此伴隨著她底勞苦的母親,直到最後的時日來臨。


    覺得自己卑微,覺得蔣純祖是在勉強地愛著她——蔣純祖底來信是使她比先前更強烈地感覺到這個——她向蔣純祖寫了兩封簡短的回信。她熱愛蔣純祖,像一個樸素而純真的女子所能愛的那樣;她懼怕蔣純祖,像一個誠實的學生對他底光輝的導師所能懼怕的那樣。她始終為蔣純祖底心裏的那種高超的、冷酷的東西而痛苦,這種東西使她迷戀他,這種東西也使她和他遊離,是這種東西喚起了她底愛情來的,也是這種東西使她在某一段時間裏逃開了他。她願意覺得蔣純祖是天真的、活潑的、聰明的小孩:這個小孩酣睡在她底心裏。她願意這樣地向自己描寫他,她願意這樣地感覺到他,因為她不願意想到那個冷酷的英雄。她能夠馴服這個小孩,正如一個母親一樣;她不能夠馴服那個英雄,他威脅著她。她底強烈的自尊心使她不再寫信給他。


    在她底懸念、焦灼、回憶——在她底可怕的熱情裏,這個英雄就更凶地威脅著她。她是這樣的愛著,隻要想到她底愛人是過著和她底生活全然不同的生活,她就要感到痛苦;隻要想到她底愛人,由於豐富的熱情,已經獻身於她所不知道的那一切,不再感覺到她了,她就要感到妒嫉。深夜裏她在門前徘徊,她來往地走著,好像囚籠中的野獸,不停地想:“他現在在哪裏?是不是在朋友家裏?是不是在戲院裏?是不是在房間裏?他底感覺是怎樣?是不是忘記了我?”“是的,他忘記了我!”她回答。她看到了城市裏的燦爛的燈光、奔馳的車馬、妖冶的女人,這一切告訴她說,他忘記了她。


    到了後來,大家就更緊地提防著她:大家認為她是深不可測的家夥,會在突然之間逃走。大家警告了萬同菁,於是萬同菁就寸步不離地追隨著她。她現在無須再向她底家庭辯白什麽了,她看出來,她底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於是她就變得有些任性:在從前,她是有禮而謙遜的。當著嫂嫂底麵,她向萬同菁咒罵那些偷拆私信的人,並且咒罵萬惡的石橋場。吃飯的時候,她會突然冷冷地諷刺一句,使大家都變得僵硬。但大家不敢和她爭吵,因為,她底母親底生命,是操在她底手裏,就是說,假如她跑掉了的話,她底母親便必定會立刻急死的。


    大家更凶地逼迫著她。大家認為她是不名譽的,醜惡的女人,但她對這個很淡漠:坐在她們中間,她,萬同華,顯得高貴而安靜。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底內心底可怕的感情;萬同菁也不知道。她是和這種感情做著凶惡的鬥爭,她希望能夠對蔣純祖冷淡下來。整整三個月,她底情形毫無進步。她坐在房裏,望著門外,忽然覺得是聽見了蔣純祖底生動的聲音,於是她跑到門邊,看著道路——整整幾個鍾點地看著道路。或者,她站在路邊,忽然覺得蔣純祖是在她底房裏,於是她跑了回去。失望,帶來了眼淚。但任何人,甚至萬同菁,都沒有看見過她底眼淚:她是這樣的頑強。


    三月下旬的某天,她看到了那一封致命的信,突然地冷酷了起來。她突然地重新和母親、妹妹說笑了。她說得非常的多,好像她很快樂,但母親、妹妹看出來,她底這種狀況,是很可慮的。她絕望而痛苦,像人們在這種情況裏常有的情形一樣,她抓住了某種冷酷的意識,覺得隻有這個可以拯救她,於是她相信自己已經變得冷酷。她向母親、妹妹,說到了石橋場的一些故事,快樂地笑著:在說話的時候,她確實感到內心底緩和,感恩的眼淚,多次地窒息了她底咽喉。說話一停,冰冷的痛苦便重新出現,於是她就說得更多、更多。晚上,大哥來家了,嚴厲地訓斥了她一頓,但她沉默著,顯得高貴而安靜。必須記著,在大哥做著這種訓斥的這間房裏,是掛著婊子底照片,並且,那個婊子,是坐在旁邊的。接著大哥,較為溫和地向她提起了那個科長。最後,大哥給了她兩條路,一條是出嫁,一條是死。


    她沒有去死;也沒有想到要去死。她年青、健康、懂得人生,並且喜愛它,她從來不曾知道那種瘋狂的、可怕的激情。這件事情不能責怪她,她對蔣純祖再沒有權利——小兒女們底愛情啊——因此也就沒有義務。孫鬆鶴,因為對萬同華懷著戒備的感情的緣故,在給萬同菁的來信裏很少提到蔣純祖——有一次提到,說,蔣純祖又生病了——因此萬同華一點都不知道蔣純祖底情形。她也想到過姐姐嫂嫂們底封鎖(姐姐嫂嫂們,是和郵政代辦所聯絡了起來),但她始終在懷疑,並畏懼蔣純祖底熱情。到了現在,她更相信蔣純祖是毫不需要她。她愛,但她底健全的理智告訴她說,愛情不能勉強。


    她輕視哥哥底為人,輕視他底仇惡,輕視他底道德的教誨。她從哥哥房裏走了出來,因痛苦而昏迷,想,她也不出嫁,也不死,她要活著等待,某一個萬惡不赦的東西底下場。她不十分知道這個萬惡不赦的東西是誰:哥哥,還是蔣純祖。她在房裏睡了一會,衝了出去。她走過田野:她底兒時和青春都在這裏消磨。發現妹妹在跟隨著她,她便走了回來。她沉默著,沒有言語,沒有眼淚。第二天那個科長來了,受到了全家的歡迎。在某一個機會裏,大家把他單獨地和萬同華留在一起。殷勤地笑著,向萬同華談到為什麽中國底教育辦不好。萬同華很知道中國底教育為什麽辦不好:她想到了可憐的張春田。萬同華冷冷地觀察了這個科長:他有三十幾歲,老練、諂媚。萬同華啊,她怎麽能夠拿這個人和她底美麗的蔣純祖比較!


    晚上,大哥重新叫去了萬同華,要她回答。


    “人家早就知道你不是處女了,這是我底麵子!”野蠻的大哥說。


    在這個侮辱下,萬同華屹然不動:她沉默著。深夜裏她打開了門,像以前多次一樣,在門前徘徊。是晴朗的、溫暖的春夜。一匹狗吠叫著奔到她底麵前來,認出了她,就喜悅地蹦跳著,繞著她打轉。萬同華,從人間受到創傷,因狗底友情而流了感激的眼淚。


    萬同菁,披著長衫,追了出來。


    “姐姐!”她可憐地喊,站在姐姐底麵前。


    萬同華繼續地徘徊著。


    “姐姐,我們都不出嫁,我們到廟裏去——姐姐!”萬同菁可憐地說。她誠懇地願意這樣做,假如這樣做能夠安慰姐姐的話。


    但萬同華繼續徘徊著。於是萬同菁哭了。


    “姐姐,你不理我!你看不起我,啊啊!我曉得……”“妹妹,不哭。”萬同華說,走到她底前麵來。“你寫信給孫先生,托他告訴蔣純祖,”她靜默。“告訴他說,他叫我自由,”她用急迫的聲音說,“我接受了,我也從此讓他自由。”


    “你自己寫,我來抄,好不好?”萬同菁誠懇地說。


    萬同菁底這種天真,使萬同華猛然感到自己底孤零。萬同華突然哭了,轉過身子去。自從脫離蒙昧的兒童時代以來——在不幸的境遇裏,這是非常的早——萬同華這是第一次哭泣。她哭泣,為了她底孤零,為了她底殘破的青春;她哭泣,為了她底可怕的自尊心,它阻礙了通到蔣純祖那裏去的道路——又為了那個不義的蔣純祖,並且為了麵前的這個靜靜的、溫暖的春夜。


    “我,微賤的鄉下女子,我祝福你啊,蔣純祖!”她哭著說,走了兩步,靠到樹上去。


    第二天晚上,萬同華驕傲而簡單地給了哥哥以肯定的答複。


    結婚以後,萬同華隨著丈夫住在縣城裏。她底丈夫異常地寶貴她,她也暫時地恢複了她底冷靜。然而,一想到蔣純祖,她就對目前的生活有了厭惡的、恐懼的情緒。她懼怕蔣純祖會在妹妹結婚的時候出現——她想他做得到——因此她決定不參加妹妹底婚禮。漸漸地她相信一切都過去了,她相信,命運,是不可挽回的:她底自尊心在她底心裏麵強烈地抬起頭來。


    孫鬆鶴來到的時候,她恰好回到媽媽這裏來。在漫長的、難耐的夏日,她幫助妹妹縫製嫁衣。孫鬆鶴火焰一般地衝進門來的時候,她們正麵對麵地坐著,桌子上堆著未完工的枕頭套、新裁的鮮豔的衣料、白布、舊的,拿來做樣子的長袍和針線。看見了孫鬆鶴,萬同華站了起來。


    也許是由於孫鬆鶴底凶猛的樣子,萬同華臉上短促地有恐怖的表情。但即刻就恢複了,在她底灰白的、憔悴的臉上,露出了勉強的笑容。


    萬同菁同樣的恐怖:她是替姐姐恐怖。她難受地看著孫鬆鶴,她一點都不因他底突然的到來而驚動,雖然,到了現在,她底心裏是充滿了新鮮的愛情。


    孫鬆鶴走了進來,下頜打顫,以凶猛的、仇恨的眼光看著萬同華。他打顫,凶猛地盼顧。萬同菁請他坐下,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沒有人來麽?”他問,好像火焰,看著萬同華。萬同華戰栗了一下。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孫鬆鶴說,他還有一點事,下午,或者明天,再來。他說話時不看任何人,顯然他嫌惡這裏底一切。說完,他轉身衝了出去。萬同華奔到門口,孫鬆鶴已經跑上了通往縣城的石板路。


    走了五裏路的樣子,孫鬆鶴遇到了可怕的蔣純祖。


    蔣純祖是搭船到一百裏以外的一個碼頭,走到縣城,然後再從縣城下鄉的;孫鬆鶴則是走了另外的一條路,這條路近些,但是需要較多的步行。蔣純祖在縣城裏住了一夜,今天早晨四點鍾就動身向石橋場走來了。可以說,他是掙紮著,沿路爬來的。他明白自己走不快,因此起得絕早。蔣純祖,被可怕的激情焚燒著,被不幸的預感錘擊著,愈來愈明白,支持著自己走這一段路,是什麽東西了。他明白,支持著他的這種熱望一離去,他便要倒下,並且從此不會起來了。對於這一段路,他是有著絕對的把握,但到達以後,他明白,那隻有聽候命運底判決了。


    在這樣沉重的病勢裏,在這種衰弱裏,是一步都不能夠走的,但他在三天之內走了一百五十裏,並且坐了七十裏路的汽船。現在,除了奇跡,沒有什麽能夠拯救他了。他憎惡地在自己身上嗅到了屍體底氣味,他覺得是一具屍體,被什麽一種力量引誘著,在行走。


    他底樣子是多麽可怕!孫鬆鶴看到了他,歡樂而恐怖地叫了一聲,向他奔去。他露出慘痛的微笑來,昏倒在孫鬆鶴底手臂裏。


    “我完結了。”他醒轉,吃力地說,流出了感激的眼淚,並且柔弱地、幸福地微笑著。


    這是這樣的明白,確實:他完結了。感激的眼淚、幸福的笑容,是這樣的明白,確實,它們證明:他完結了——他底豐富的青春,他底短促的生涯。孫鬆鶴,不感到同情,不感到悲哀、痛苦,但感到嚴肅的尊敬。他尊敬地看著蔣純祖。


    孫鬆鶴扶著蔣純祖走到五十碼外的一個小的寺院裏去:他們都認識這個小的寺院底年老的看守。孤獨的、年老的看守人對他們有好的感情,他尤其高興善良的、矜持的、喜歡開玩笑的蔣純祖。現在這個垂死的蔣純祖出現在他底麵前了。他是那樣的驚嚇。於是他緊張了起來,迅速地為蔣純祖弄好了床鋪和開水。


    他站在床前,痛苦地搓著手,有時嚴肅而凝神,有時愁苦地、天真地笑著。顯然他覺得他底感覺,無法和目前的情況適合,他覺得,蔣純祖和孫鬆鶴是和他不同的人,他們用他們底思想,感情忍受苦難,這種思想,感情;於他是陌生的,是值得尊敬的、優越的。從他們底表現,他相信他們一定會良好處處理一切——突然間他覺得自己渺小,他忘記了自己是健康的人。僅僅因為蔣純祖在微笑,他便在感情上整個地依賴著蔣純祖了。蔣純祖在微笑著,這微笑感激、柔弱、幸福。蔣純祖躺在床板上,在最初,他是沉重地、可怕地呻吟著;後來,當他說了什麽的時候,他臉上便出現了這種微笑——使痛苦的、失措的、覺得自己有錯的別人覺得他能夠拯救他們。常常的,垂危的人用他底微笑、堅定,拯救了站在他底旁邊的被罪惡的意識折磨著的另外的人們。


    孫鬆鶴想到,他遇到蔣純祖,攔住了他,是錯了。他覺得,假如他不攔住蔣純祖,蔣純祖便必定能夠走完剩下的五裏路——他絕對相信這個——而倒在萬同華底手臂上。他覺得,這樣,對於蔣純祖,是幸福的。他覺得自己有罪。但蔣純祖底微笑安慰了他。


    蔣純祖沒有想到會碰見孫鬆鶴;碰見孫鬆鶴的時候,他覺得幸福,他倒下了。他突然覺得,他底目標不是萬同華,而是孫鬆鶴,這個最愛他,最關切他,向他指示了理想底光明的孫鬆鶴。他覺得很滿足。露出那種笑容。


    有了孫鬆鶴,萬同華便不再是他底激情,他底痛苦底對象了。一切突然變化了,覺得他能夠忍受萬同華底離去——他相信她已經從此離去——,他底可怕的激情變成了他幸福的情緒。他覺得,在這個時代,他是得到了一切了。他覺得他對萬同華有了把握。他心裏有了溫暖的光明,他覺得,他愛她;這便是一切;他愛她,他已經領有了一切。他向孫鬆鶴說到他為什麽來,現在覺得怎樣——他請孫鬆鶴不要欺騙他——他說他要見萬同華。


    孫鬆鶴痛苦地猶豫著。


    “我知道了——她從此離開了我,是不是?”蔣純祖艱難地說,笑著。


    他底安靜的表現使孫鬆鶴不得不點頭。他看著孫鬆鶴,他露出了失望和痛苦。但即刻他便又笑了起來。孫鬆鶴不聯貫地,笨拙地向他說了一切,他聽著,有時嚴肅,有時露出溫柔的、淒涼的笑容。孫鬆鶴把一切都推給了萬同華,他說,他不能原諒她。他認為這樣說就可以安慰蔣純祖。但蔣純祖已經得到了安慰。從這個時代,從他自己溫柔的謙遜,蔣純祖得到了安慰。


    惡劣而可怕的激情——高貴而罪惡的激情消失了,他謙遜地愛,因此他懂得了萬同華。


    “你請她來。好不好?”他說。說了這個,他便昏迷了。


    孫鬆鶴走到外麵的破舊的殿堂裏去,激烈地徘徊著。然後他坐了下來,從身上找了一張紙,寫了一個字條。他請那個自覺渺小的看守人把紙條秘密地送給萬同華。他給了他一些錢,請他購買雞蛋、麵條、和其它的東西。然後他坐下來,靠在布滿灰塵的桌上,支著頭,痛苦地望著門外。他可以看見那個他所熟悉的山坡,以及坡頂上的那個古舊的石塔。這個石塔,是某一家富戶用來鎮壓另一家富戶底祖墳底風水的;因為大家相信這家祖墳底風水是財富底根源。為這個,兩家不停地起著械鬥,每次總使那些農民們流血。孫鬆鶴和蔣純祖目睹過一場械鬥;孫鬆鶴記得,在械鬥最激烈的時候,蔣純祖曾經衝到凶惡的、流血的人群中間去。他記得他當時很不滿,他明白,蔣純祖衝進去,純粹是因為驕傲。——在山坡下麵,是一個美麗的、陰暗的水塘;從岩石裏終年地滴出泉水來。在去年的夏季,他們常常在泉水旁邊歇涼,並且唱歌;孫鬆鶴記得,那個趙天知,是異常的胡鬧,那個萬同菁,是特別的笨拙、羞怯。他記得,他常常對蔣純祖底驕傲發怒,在激怒中他發誓永不饒恕他;他記得,蔣純祖快樂地輕視他底憤怒,奔上岩石,從那兩棵桐子樹中間顯出來,發出嘹亮的,美麗的歌聲;他記得,歌聲怎樣使他流淚,愛情怎樣驚動他。但願他能夠有更多的回憶,但願他發過更多的脾氣,流過更多的淚!現在,這一切是不可複返了!


    六月的酷烈的陽光,在山坡、石塔、水塘、岩石、田野上麵輝耀著。周圍是深沉的寂靜,門外的田地裏的綠色的、茂盛的稻子在微風裏擺蕩著,散發出暖香。孫鬆鶴突然地聽到了清脆的歌聲。一個衣裳破爛的、荷著鋤頭的少年通過稻田外麵的石板路。少年用激越的、清脆的聲音唱:“在石橋場底美麗的土地上,應該有美麗的生活。”


    孫鬆鶴在激動中跳了起來,奔到門口。


    “不,不要喊他!他生活、工作、歌唱——不要使他知道不幸!”孫鬆鶴說,含著淚水激怒地抬起頭來,凝視著遠處的藍灰色的,雄偉的山峰。


    “我們要前進,像兄弟一般地親愛,前進!”少年快樂地唱,走上山坡。


    在昏迷裏,蔣純祖有著恐怖的、厭惡的情緒。他覺得自己是被拋棄在什麽肮髒的地方,他厭惡這種肮髒。他覺得他是走在荒野裏,荒野上,好似波浪或煙霧,流動著一種混濁的微光,周圍的一切都肮髒、腐臭,各處有糞便,毛發,血腥。他懷著厭惡和恐怖,急於逃脫;但他明白,他暫時還不能逃脫,因為,將有一種無比的、純潔而歡樂的光明要升起來,——必須這種光明照耀著他底道路,他才能逃脫。


    他厭惡他底腐爛了的軀體。他不是恐懼那個抽象的、不可思議的死亡;他是恐懼他底腐爛了的肉體。他剛剛醒轉,這種黑暗的、可怕的情緒便離去;在迷糊中他聽到了少年底歌聲,他確實地知道自己是醒著,他浮上了感恩的眼淚。


    隨即他又昏迷。這次,在厭惡中,他覺得他所確信的那種光明已經從地平線上升起來了。遠處的大海底波濤——他渴望著這個——閃著美麗的磷光。他還渴望,見到另外的一些美麗的東西。但因為這些美麗的東西,他就更厭惡自己,更厭惡那些糞便,毛發,血腥。他覺得他對大家有罪,他希望能夠說明,但隨即他知道,大家已經原諒了他。


    他痛苦地掛念著大家——所有的人,他希望他不致於已經不幸到不再能夠替大家做一點事的地步。他希望他能夠替蔣淑珍拿一個茶杯。他希望他能夠替趙天知買一件衣服,替萬同華買一本書,替孫鬆鶴唱一隻歌。他希望他能夠走過去,告訴那個不認識路的小女孩說,她應該向這裏走。他希望他能夠替那個龍鍾的老太婆提一提東西,並且把路邊的那個跌倒的小孩扶起來。他希望做這一切,希望大家原諒他。


    黃昏的時候,孫鬆鶴點上了蠟燭,坐在他底旁邊,他醒來了。他呻喚了一聲,隨即溫和地、寬慰地笑了一笑:也許是向孫鬆鶴,也許是向桌上的燭光。孫鬆鶴,感染了他底情緒,向他笑了一笑,同時拿扇子輕輕地替他驅趕蚊蟲。他嚴肅地看著門:萬同華輕輕地,迅速地走了進來。


    萬同華姊妹向母親說,有一個朋友邀她們去玩,從家裏跑了出來。她們迅速地跑完了這一段路程。萬同菁替姐姐恐怖,多次地站下來,想向姐姐說什麽。但姐姐沉默著,顯得堅決而嚴厲。她不能饒恕她自己,也不能饒恕蔣純祖。但在走進廟門,看見內廂底燭光的時候,她就突然感到尊敬。這種情緒鎮壓了其他的一切。萬同菁走到門邊便恐怖地站了下來,懇求地看著她。但她毫未停留,迅速地走了進去。她覺得已經不是她自己在行動,而是一個巨大的、莊嚴的東西在行動。她清楚地感覺到這個。她走到那張破爛的床前,看著蔣純祖。


    先前,他們互相懷念、憤恨、一個用驕傲,一個用自尊心,互相猛烈地撐拒,覺得有無窮的話要說。他們都想說明責任不在他們自己。現在,他們不想說明責任是在他們自己,他們覺得一切都莊嚴、確實、明白,他們不能說什麽,他們嚴肅地互相看著。


    這種嚴肅的神情,在衰弱的蔣純祖底臉上停留了很久。他看著他底萬同華,希望證明自己是真正地在愛著她。證明了這個,他內心有了真正的驕傲,他柔弱地、溫和地笑了。他抓住了萬同華底手。


    “我回來了,同華。”他用柔弱的聲音說。“看到你,我很快樂。”他說。


    萬同華嚴肅地看著他,企圖從混亂的情緒逃脫,企圖懂得他。萬同華無需向自己證明她是否真正地愛著蔣純祖。但覺得需要懂得他:在他底心裏,是否還懷著某種可怕的感情。突然地,她懂得了他失去了什麽了,抑製地、輕輕地哭了起來。


    他含著淒楚的微笑看著她:他同情她,感到了她底全部的生活,並且懂得了她底失望和悲苦。他意識到他底這種感情是純潔而高貴的,這個意識使他浮上了感激的眼淚。他從前殊死以求,而不能得到的,他現在都得到了。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愛著自己,他所期待,所確信的那個光明在他底眼前升了起來,給他照明道路:海水,閃著波光。


    他忘卻了他底腐爛的、可憎的肉體,他覺得他是在輕輕地漂蕩著——他是在輕柔地、迷糊地漂蕩著。他看見了他所生活的英雄的時代,並且知道感恩。


    “我底克力啊,我們底冒險得到報償了!假如我還有痛苦——我確實痛苦呢——那便是在以前我浪費了那麽多的時間,沒有能夠整個地奉獻給我們底理想,克力啊,我們很知道感恩呢!是的,前進!”他在心裏輕輕地說。他幸福地笑著。


    “純祖,純祖啊!”萬同華低聲啜泣著,輕輕地說。“怎樣?我在這裏。”蔣純祖說,喘息著,抓緊她底手。“你,究竟怎麽樣,對於我?”萬同華堅決地、動情地說。她準備接受一切,甚至死去,假如她底蔣純組吩咐她這樣的話。


    蔣純祖靜默很久,看了萬同菁、孫鬆鶴、和那個自覺卑微的老看守人。然後他憐惜地看著萬同華。


    “我始終愛你。”他低聲說,意識到朋友在旁邊,他顯得有些羞怯。


    來了大的靜默。蠟燭發出燃燒的聲音來。從敞開著的破窗戶裏,吹進了夏夜的甜美的涼風。大家聽到田地裏的嘈雜的蛙鳴,但忽然這種聲音變得遙遠,在靜默中,大家感到悲涼。蔣純祖看著他們,替他們痛苦;他明白,假如他自己站在他們底地位上,他會怎樣地經曆到複雜的感情,而感到痛苦。他希望大家原諒他底自私:他由衷地希望解救他底朋友們。但同時他想到了他所關心的這個時代,以及這荒漠的世界上的一切:這一切對他怎樣想?


    “你,”他吃力地說,看著孫鬆鶴。孫鬆鶴走近來,下頷顫栗著。“有什麽事情?”他問。


    “我有什麽事情?”孫鬆鶴說,看了萬同菁一眼,覺得自己有罪。


    “我是說,這幾天發生……發生了什麽事情?我覺得一定是發生了什麽,我一點都不知道。”蔣純祖了解地笑著,說。孫鬆鶴突然地記起了什麽,從衣袋裏掏出一份報紙來。孫鬆鶴在突然之間變得好像火焰,他憤怒地說,希特勒德國進攻蘇聯了。


    蔣純祖顯出了輕蔑的、痛苦的表情來,看著前麵:他輕蔑這個希特勒德國,並輕蔑他底一切仇敵。他底手顫抖著,使萬同華恐怖了起來。蔣純祖覺得,這個戰鬥和抵抗,正是他所等待的;好久以來他便等待著什麽,現在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麽了。


    他明白他所等待的是什麽:他在陰霾中等待暴風雨;他等待著那給他以考驗,並給他解除一切苦惱的某一件莊嚴的東西。於是他快樂地覺得他底一切問題都不存在了。


    但他立刻就恐怖了起來。他長久地靜默著,含著那種痛苦的表情。“當一切正在開始的時候,我完了嗎?”他恐怖地想,“人們為了保衛,並且發展一件偉大的東西而生存,可是我底一生都在完全的黑暗裏麵了,這能夠嗎?”他想。“這個時代有更多、更多的生命!更大的熱情,更深的仇恨,更深、更大的肯定!可是我卻忘記了,我是罪惡的,我要罪惡地死去嗎?”他想。


    “讀給我聽,老孫。”他說,希望知道他是不是罪惡的。他底眼光落在萬同華底身上,於是他改變了主意。感應著這個時代,這是他底最後的惡鬥或自私了;他請萬同華讀給他聽。他底這個要求底意義是:她,萬同華,或實際的、中國的、日常的冷靜和麻木,必得在他,或這個時代底熱情和鬥爭下麵屈服,以證明他並不是罪惡的。


    他要使萬同華知道,在現在讀這個,對於她,有什麽意義。他要使她知道,她是麻木、自私的:背叛了他和這個時代,而他不是罪惡的。他壓迫萬同華,重新地有了熱烈的妒嫉和驕傲。他看見萬同華已經屬於別人,屬於了那個致他死命的中國,屬於了他底死敵的那種生活,那個“胡德芳”。他看見,記憶被時日消磨,萬同華將要哺育兒女,操持家務,終於成為“胡德芳”,而遺忘了他,和“這個時代”。


    他覺得,既然他不是罪惡,或錯誤的,那麽,憑著英雄的蘇聯人民底名,憑著他底兄弟們底名,他要複仇:現在就複仇。由於他底這種熱情,生活底空氣——這種空氣和人們底熱情、意誌同在——是回轉來了,使大家嚴肅地感到了希望。但同時,萬同華底恥辱的心,她底自尊,本能地起來反抗了。


    蔣純祖先前希望解脫大家,解脫一切,但現在他突然覺得,他底朋友,愛人,正在希望著他底解脫:他們已經準備埋葬他,去過明天的生活了。先前他異常的謙遜,但現在,感應著這個世界底英雄的事變,他變得快樂而冷酷。他渴望著生活了。


    “即使蘇聯人民失敗了,即使這樣,我,我們,也不能失敗!”他想。


    萬同華接過報紙來,顯然很擾亂,她底手腕戰栗著。蔣純祖憐恤著她,但又感到快慰。她坐了下來,接近燭光——但她突然撲在報紙上,冤屈地哭了。


    “請你讀,為了我。”冷酷的,但又因悲憫而快樂的蔣純祖說。


    萬同華讀斯大林底文告。


    “蘇聯公民們,勞動人民們,紅軍,紅海軍兄弟們,從昨天,六月二十日開始,我們底祖國受到了嚴重的威脅!”萬同華,含著眼淚,用冷淡的聲音,念。


    蔣純祖聽著她,但後來便不再聽著她,而隨著這些莊嚴的言詞走進了一個雄壯的、莊嚴的世界。他有些迷糊,他顯著地軟弱下去了,這些言詞,以及對照著這些言詞的他自己底一生的荒廢和自私震撼著他。在迷糊中他明白自己底軟弱,有著恐怖,同時他看見了無數的人們。他看見了朱穀良和石華貴,蔣少祖和汪卓倫,看見了高韻,陸積玉,萬同華和孫鬆鶴。他們消失了,而他在哪裏見過的、無數的人們在大風暴中向前奔跑,槍枝閃耀,旗幟在陽光下飄揚。他聽見有雄壯的軍號的聲音。最初,這些人們底奔跑顯示了他底軟弱,卑怯和罪惡。他告訴自己說:他一直忘記了這些人們。這是卑怯和罪惡。他繼續聽見嘹亮的進行曲,覺得空間是無限的。“我為什麽不能跑過去,和他們一道奔跑、抵抗、戰鬥?”蔣純祖想,“我記得我在哪裏完全見過他們,哪裏?”忽然他覺得是溫柔的、憂傷的、春雨的夜,他在唱歌。忽然是更雄壯的進行曲,兵士們成單行地、冷淡地搖擺著,走進了曠野。他渴望跑上去,但他自己底罪惡和卑怯,沉在他底心裏有如磐石,贅住了他。“這裏是動搖、罪惡、自私,我去?我不能?我看見,我恐怖!我不能從心裏挖出這個來,我恐怖——他們遺棄了我!”


    萬同華念完了。蔣純祖突然想起來,在安徽底那片曠野底末尾,他見到過這些遏於冷淡的、搖擺著的人們。“悲苦的,中國啊!”蔣純祖,用他底整個的力量喊了出來,同時他哭了:他有罪,至少是有錯,他懼怕死亡。


    同時萬同華憤怒地,冤屈地、傷心地哭了,她不能忘記他給她的創傷,她不能讓蔣純祖覺得她是對他不忠實的,她不能讓他帶著這樣的感覺離去。她撲倒在他底床前,激烈地抓住了他底手,讓她底頭埋在他底手腕裏。


    “你不能冤屈我啊!”她說,“我並不曾,從來不曾對你不忠實!並不曾忘記你!更不曾忘記,你說過的這些話!”她痛苦地,激動地說,“在這一生裏,你假如是愛我的——天啊!——你就不應該到這種時候還要仇恨我!”她拚命地,抓住了蔣純祖底手,並且搖著它,“我用不著說。我怎樣一直地想念你,不能生活;我不希望生活啊!”她重新埋下頭去,哭著。“純祖,我知道人生,”她抬起頭來,堅決地說,“我也知道痛苦,我知道我們底這種生活!”她用緩慢的、沉痛的聲音看著他說。“我知道,純祖,對你我有罪。但是我不願意虛偽的。我已經饒了你,因為……我希望你也饒了我!”


    蔣純祖軟弱了,但他覺得她是對的,他點了一下頭。萬同華底聲音是顯得遙遠了,然而清楚,他突然覺得寬慰。萬同華底熱情的聲音,生活的、愛人的、他底“胡德芳”底熱情的聲音,解除了他底罪惡底負擔了。他重新看見那一群向前奔跑的、莊嚴的人們,他拋開了他心裏的那一塊沉重的磐石了。他覺得,他被那件莊嚴的東西所寬容,一切都溶在偉大的,仁慈的光輝中,他底生與死,他底一切題目都不複存在了。


    “有一次,我倒在溝裏,”他說,幸福地記起了這個,含著眼淚,“因為我想到了你,聽見了你底聲音,我才又站起來向前走。”


    但接著他又想起了蘇德戰爭。他想到,假如他能夠活下去,該是多麽好。“但這已經很好!”他想,沉默很久,好像生命已經離開了。但他忽然睜開眼睛來,和什麽東西吃力地掙紮了一下,向孫鬆鶴溫柔地笑著。


    “我想到中國!這個……中國!”他說。


    他清楚地意識著他所有的一切,一直到最後。痛苦的、飄浮的狀態繼續得並不久,他離開了,大家寂靜著,夏夜和曠野,一切都寂靜著,他,蔣純祖,從此不再起來了。孫鬆鶴昏迷地走出了房間,站在正殿的桌旁。萬同菁,低聲地哭著,走了出來,看見了萬同菁,發現她底存在,孫鬆鶴感到悲苦。他幾乎是憤怒地走到門前,打開了大門。已經夜裏三點鍾了。溫柔的、和平的微光照耀了進來,涼風在門前的深厚而黑暗的稻田上活潑地吹著。孫鬆鶴站著,看見了三裏外的石橋場底殘餘的燈火。他哭了,但沒有聲音。他發現萬同菁站在他底身邊。


    “你近來好嗎?”他疲乏地問,清楚地聽著自己底聲音。他希望自己能夠安慰她:這是他今天向她說的第一句話。萬同菁停止了啜泣,悲傷地看著他,希望能夠安慰他,並希望他能原諒姐姐;姐姐,是這樣的不幸。


    他們互相看著。他們,在經過了那麽多的鬥爭和痛苦之後,愛著了。


    “我願意跟你走到無論什麽地方去,無論過什麽生活!”她說,流下淚來。


    孫鬆鶴激動地抓住了她底手。但即刻他就丟開了她,奔進房來,在黯淡的燭光下,站在悲哭著的萬同華底旁邊,站在他底死去了的朋友底床前,低下頭來。


    一九四四年五月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財主底兒女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路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路翎並收藏財主底兒女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