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書田和胡玉音兩個五類分子,每天清早罰掃青石板街,已經有兩三個年頭了。兩人都起得很早。他們一般都是從街心朝兩頭掃,一人掃一半。也有時從兩頭朝街心掃,到街心會麵。好在青石板街街麵不寬,又總共才三百來米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閏年三百六十六天,當鎮上的人們還在做著夢、睡著寶貴的“天光覺”時,他們已經揮動竹枝掃把,在默默地掃著、默默地掃著了。好像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在他們的竹枝掃帚下,一個接一個地被掃走了,又被掃來了。


    秦書田掃街還講究一點姿態步伐,大約跟他當年當過歌舞劇團的編導有關係。他將掃帚整得和人一般高,腰杆挺得筆直的,右手在上,左手在下,握著掃帚就和舞蹈演員在台上握著片船槳一樣,一擺一擺地揮灑自如;兩腳則是腳尖落地,一前一後地移動著,也像在舞台上合著音樂節拍滑行一般。由於動作輕捷協調,他總是掃得又快又好,汗都少出。而且每天都要幫著胡玉音掃上一長截。胡玉音則每天早晨都是累出一身汗,看著秦


    癲子揮動掃帚的姿態感到羨慕。這本是一件女人要強過男人的活路。


    說起秦癲子這些年來的表演,也是夠充分的了,令人可鄙又可笑。在“四清”運動時,他是本鎮大隊五類分子裏被鬥得最狠的一個。之後,改組後的大隊黨支部征得工作組的同意,繼續由他擔任五類分子的小頭目。這叫以毒攻毒。隻是在他的“右派”一詞前邊還加上“鐵帽”二字,意思是形容這頂帽子是不朽的,注定要戴進棺材裏去。千萬年以後發掘出來做文物,讓曆史學家去考證,研究撰寫二十世紀中下葉中國鄉村階級鬥爭的學術論文。好在秦癲子沒有成過家,沒有後人。要不,他的這筆政治遺產還要世代相傳呢。就是秦癲子自己也懂得:運動就要有對象,鬥爭就要有敵人。每村每鎮,不保留幾隻死老虎、活靶子,今後一次次的群眾運動,階級鬥爭,怎麽來發動,拿誰來開刀?每次上級發號召抓階級鬥爭,基層幹部們就開上幾次大會,把五類分子往台上一揪,又揭又批又鬥,然後向上級匯報,運動中批鬥了多少個(次)階級敵人,配合吃憶苦餐,憶苦思甜,教育了群眾,提高了覺悟等等。有些五類分子死光了的生產隊,就讓他們的子女接位,繼續他們的反動老子沒有完成的職責。要不,你叫基層幹部、貧下中農怎麽來理解整個社會主義曆史時期,始終存在著階級、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不理解,又怎麽來抓這一頭等重大的曆史使命?在廣大的鄉村,基層幹部們都拿工分不拿薪金,談不到什麽“走資派”、“資產階級代理人”。基層幹部、社員群眾隻能從五類分子及其子女身上,來看待、認識階級和階級鬥爭的曆史延續性,來年年唱、月月講、天天念。要不然,這關係到“黨和國家前途命運”的百年大計、萬年大計,又怎麽講?誰又講清楚過?老天爺!誠然,土地改革後在廣大鄉鎮進行的曆次運動中,也曾經重新劃分過階級成分。可是生產資料公有了,不存在私有製人剝削人的問題了,就以伸縮性極大的政治態度為依據。但仍然存在著遺產的繼承問題,即各個階級的子孫世襲上輩祖先的階級成分問題……唉唉,子孫的問題就留給子孫去考究吧。如果祖先把下輩的問題都解決了,子孫們豈不會成為頭腦簡單、無所作為的白癡?危言聳聽,不可思議。我們還是言歸正傳,來看看鐵帽右派秦癲子這些年來的各色表演吧。


    一九六七年,正是紅色競賽、“左派”爭鬥的鼎盛時期,不知從哪裏刮來一股風,五類分子的家門口,都必須用泥巴塑一尊狗像,以示跟一般革命群眾之家相區別,便於群眾專政。就跟當時某些大城市的紅五類子女佩紅袖章當紅衛兵,父母有一般曆史問題的子女佩黃袖章當“紅外圍”,黑八類子女佩白符號當“狗崽子”一樣。本鎮大隊共有二十二個五類分子,必須塑二十二尊狗像。這是一項義務工,沒有工分補貼,自然就又派到了能寫會畫的鐵帽右派秦癲子頭上。秦癲子領下任務後,就從泥田裏挖上了一擔擔粘泥巴,一戶五類分子家門口堆一擔。這簡直是一項藝術性勞動。每天都有許多人圍觀、評議、指點。他兢兢業業,加班加點:不出一月,二十二戶五類分子家門口,就塑起了二十二尊泥像。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每尊泥像下邊還標出每個黑鬼的名號職稱,並多少具備一點那分子的外貌特征。這一時成了本鎮大隊的一大奇聞。大人小孩自動組織起鑒賞、評比。一致認為,以秦癲子自己屋門口的狗像塑得最為生動,最像他本人形狀。


    “癲子老表!你家夥自私自利,把功夫都花到捏你自己的狗像上!”


    “嘿嘿,不是自私自利……最高指示講,生活是文學藝術的惟一源泉……當然是我自己最熟悉我自己噦,也就捏得最像囉。”


    但秦癲子的“藝術性勞動”有個重要的遺漏,竟忘了在老胡記客棧門口替年輕的富農寡婦胡玉音塑一尊泥像。這一“陰謀”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被人發覺,立即對他組織了一次批鬥,審問他為什麽要包庇胡玉音,和胡玉音到底有些什麽勾結。他後頸窩一拍,連忙低頭認罪,原來他隻是記下了本鎮大隊五類分子的老人數,而忘記了“四清”中新劃的富農。他嘴巴答應以實際行動悔過,卻又拖了好些時日。不久上級就傳下精神來,對敵鬥爭要講質量和政策,對五類分子要從思想上批深批透,批倒批臭,而不要流於形式。因此,老胡記客棧門口才一直沒有出現泥像。胡玉音對秦書田自是十分感激。據說秦書田挨批鬥那晚上,她躲在屋裏哭腫了眼睛。秦大哥是在代她受過啊,救了她一命啊。要不,她見到自己門口的泥像被小娃娃們扯起褲子尿尿,真會尋短見的。


    雖說上級文件上要求不搞形式主義,但每次五類分子遊街示眾,黑牌子還是要掛,高帽子也是要戴。芙蓉鎮地方小,又是省邊地界,遙遠偏僻。聽講人家北京地方開鬥爭大會,還給批鬥對象掛黑牌,插高標,五花大綁呢。有些批鬥對象還是大幹部、老革命呢。北京是什麽地方,芙蓉鎮又是什麽地方,算老幾?半邊屋壁那麽大的地圖上,都找不到火柴頭大的一粒黑點呢。不用說,本鎮大隊二十三個五類分子的黑牌子,又是出自秦癲子的高手。為了表現一下他大公無私的德行,他自己的黑牌子特意做得大一點。他在每塊黑牌上都寫明每個五類分子的“職稱”,“職稱”下邊才是姓名,並一律用朱筆打上個“x”,表示罪該萬死,應當每遊街示眾一次就槍斃一回。他這回又耍了花招,“新富農分子胡玉音”的黑牌沒打紅又叉。好在人多眼雜眼也花,他的這一“陰謀”競也一直沒有被革命群眾雪亮的眼睛所發現,蒙混過了關。擺小攤賣米豆腐出身的新富農分子胡玉音,每回遊街示眾時都眼含淚花,對他的這番苦心感恩不盡。同是運動落難人啊。在這個冷漠的世界上,她還是感受到了一點兒春天般的溫暖。


    鎮上的人們說,秦癲子十多年來被鬥油了,鬥滑了,是個老運動員。每逢民兵來喊他去開批鬥會,他就和去出工一樣,臉不發白心不發顫,處之泰然。牽他去掛牌遊街,他也是熟門熟路,而且總是走在全大隊五類分子的最前頭,儼然就是個持有委任狀的黑頭目。“秦書田!…‘有!”“鐵帽右派!”“在!”“秦癲子!”“到!”總是呼者聲色俱厲,答者響亮簡潔。“一批兩打、清理階級隊伍”運動開始時,全公社召開萬人大會進行動員。各大隊的五類分子也被帶到大會會場示眾,一串一串的就像圩場上賣的青蛙一般。示眾之後,他們被勒令停靠在會場四周的牆角上接受政策教育。可是後來大會散了,人都走光了,芙蓉鎮大隊的二十三名五類分子卻被丟棄在牆角,被押解他們來的民兵忘記了。嚴肅的階級鬥爭場合出現了一點兒不嚴肅。可是當初宣布大會紀律時有一條:沒有各大隊黨支書的命令,各地的五類分子一律不準亂說亂動,否則以破壞大會論處。這可怎麽好?難道真要在這牆角呆到牛年馬月?後來還是秦癲子想出了一個辦法,他叫同類們站成一行,喊開了口令:“立正!向左看齊!向前看!報數,稍息!”緊接著,他煞有介事地來了個向後轉,走出兩步,雙腳跟一碰,立正站定,向著空空如也的會場,右手巴掌齊眉行了個禮,聲音響亮地請示說:“報告李書記!王支書!芙蓉鎮大隊二十三名五類分子,今天前來萬人大會接受批判教育完畢,請準許他們各自回到生產隊去管製勞動,悔過自新!”他請示完畢,稍候一刻,仿佛聆聽到了誰的什麽指示、答複似的,才又說:“是!奉上級指示,老實服法,隊伍解散!”這樣,他算手續完備,把大家放回來了。


    大清早,霧氣漾漾。芙蓉鎮青石板街上,狗不叫,雞不啼,人和六畜都還在睡呢,秦書田就拖著竹枝掃帚去喊胡玉音。彼此都是每天早起見到的第一個人。他們總要站在老胡記客棧門口,互相望一眼,笑一笑。


    “大哥,你起得真早。回回都是你來喊門……”


    “玉音,你比我小著十把歲,哪有不貪睡的。”


    “看樣子你是晚上睡不大好噦?”


    “我?唉,從前搞腦力勞動,就犯有失眠的毛病。”


    “晚上睡不著,你怎麽過?”


    “我就哼唱《喜歌堂》裏的歌……”


    提起《喜歌堂》,他們就都住了口。《喜歌堂》,這給他們帶來苦難、不幸的發災歌……漸漸地,他們每天早晨的相聚,成了可憐的生活裏的不可缺少的一課。偶爾某天早晨,誰要是沒有來掃街,心裏就會慌得厲害,像缺了什麽一大塊……就會默默地一人把整條街掃完,然後再去打聽,探望。直到第二天早晨又碰到一起,互相看一眼,笑一笑,才心安理得。


    這天早晨,有霧。他們從街心掃起,背靠背地各自朝街口掃去。真是萬籟俱寂,街道上隻響著他們的竹枝掃把刮在青石板上的沙沙沙,沙沙沙……秦書田掃到供銷社門市部拐角的地方,身子靠在牆上歇了一歇,忽然聽得供銷社小巷圍牆那邊的側門吱呀一聲開了,他忍不住側出半邊臉塊去看了看,但見一個身坯粗大的黑影,從側門閃了出來,還反手把門帶嚴。“小偷!”秦書田嚇了一跳。但是不對,那人兩手空空,身上也不鼓鼓囊囊,哪有這樣的小偷?他心裏好生奇怪,眼睜睜地看著那黑影順著牆根走遠了。他曉得供銷社的職工們都是住在後院宿舍裏,樓上隻有女主任李國香住著。這溜走的人背影有些眼熟。這是什麽好事呢?他沒有吱聲,也不敢吱聲。這天中午,他還特意到供銷社門口去轉了轉,也沒有聽見供銷社裏的人講丟失了什麽東西。


    過了幾天。早晨沒有霧。秦書田和胡玉音又從街心分手,各自朝街口掃去。他掃到供銷社圍牆的拐角處,又身子靠在牆上歇了歇。這回,他不等圍牆的側門吱呀響,就從牆角側出半邊臉塊去盯著。不一會兒,側門吱呀一聲響,一個身坯粗大的黑影又從門裏閃了出來,反手關了門,匆匆地順著小巷牆根走了。秦書田這可看清楚了,暗暗吃了一驚,是他!天呀,天天鑽進這圍牆裏去做什麽?事關重大,秦書田不敢聲張。但他畢竟是“人還在,心不死”,就拖著掃帚跑到另一頭去,把胡玉音叫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對著年輕寡婦的耳朵,透出了這個“絕密”。講後又有些怕,一再叮囑:“千萬千萬不能告訴第三個人。這號事,街坊鄰居都管不了,我們隻能當光眼瞎。何況,我們又是這種身分……”“是他?”“是他。”“那一個呢?”“是她。”“他,她,他,鬼曉得你指的是哪個他,她。”胡玉音卻很開心似的,臉盤有點微微泛紅:“鬼!你對著人家耳朵講話,滿口的胡子也不刮刮,戳得人家的臉巴子生痛!”“啊,啊啊,我的胡子……一定刮幹淨,天天都刮!”他們臉塊對著臉塊,眼睛對著眼睛,第一次挨得這麽近。


    又是一天清早,秦書田想出了一個鬼主意。他和胡玉音在街心會齊了,把這鬼主意說了。胡玉音隻笑了笑,說了聲“由便你”。他們頭一回犯例違禁,沒有先掃街,而是用鏟子從生產隊的牛欄門口刮來了一堆稀家夥,放在供銷社小巷圍牆側門的門口,開門第一腳就會踩著的地方。然後,兩人躲到門市部拐彎的牆角,露出半邊臉子去盯守著。真討嫌,這早晨又有霧。他們的身子不覺地偎依在一起,都沒有留意。等了好一會兒,他們聽到了門市部樓上有腳步聲,下樓來了。秦書田個頭高,半蹲下身子。胡玉音把腮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朝同一個方向看著。他們


    都很興奮,也很緊張,仿佛都感覺到了彼此心房跳動的聲音。胡玉音的半邊身子都探出了牆角,秦書田站起身子伸出手臂把她摟了回來,再也沒有鬆開,還越摟越緊,真壞!胡玉音狠狠地拍了兩下,才拍開。小巷側門吱呀一聲開了,那黑影閃將出來,肯定是頭一腳就踩在那稀家夥上邊了,砰咚一聲響,就像倒木頭似的,跌翻在青石板上。那人肯定是腦殼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倒在石板上哼著哎喲,好一刻都沒見爬起來。“活該!活該!天殺的活該!”胡玉音競像個小女孩似地拍著雙手,格格地輕輕笑了起來。秦書田連忙捂住她的嘴巴,捉住她的手,瞪了她一眼。秦書田的手熱乎乎的,不覺的有一股暖流傳到了胡玉音的身上,心上。


    兩個掃街人繼續躲在牆角觀看,見那人哼哼喲喲,爬了幾下都沒有爬起來,看來是跌著什麽地方了。秦書田起初嚇了一跳,跟著心裏一動,覺得這倒是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便又附在胡玉音的耳朵上“如此這般”地說了說。不過他的腮巴已經刮得光光溜溜了,再沒有用胡子戳得人家的臉巴子生痛。胡玉音聽了他的話,就推開他的雙手,轉身到街口掃街去了。


    秦書田輕手輕腳地走回街心,然後一步一步地掃來。忽然,他發現了什麽似的,拖著個竹枝掃把,大步朝供銷社圍牆跑來,一迭連聲地問:“那是哪個?那是哪個?”


    他來到巷子圍牆下,故作吃驚地輕聲叫道:“王支書呀!怎麽走路不小心跌倒在這裏呀?快起來!快起來!”


    “你們兩個五類分子掃的好街!門口的牛糞滑倒人……”王秋赦坐了一屁股的稀家夥,渾身臭不可聞。他恨恨地罵著,又不敢高聲。


    “我請罪,我請罪。來來,王支書,我、我扶你老人家起來。”秦書田用手去托了托王秋赦那卡在陰溝裏的一隻腳。


    “哎喲喂!痛死我了!這隻腳扭歪筋了!”王秋赦痛得滿頭冷汗。


    秦書田連忙放開腳,不怕髒和臭,雙手托住王秋赦的屁股,把他扶坐在門坎上。


    “怎麽搞?王支書,回家去?還是送你老人家去衛生院?”秦書田關切地問。


    “家裏去!家裏去!這回你秦癲子表現好點,把我背回去。哎喲,日後有你的好處。哎喲……”王秋赦疼痛難忍,又不敢大聲呼喊,怕驚動了街坊。


    秦書田躬下身子,把王秋赦背起就走。他覺得吊腳樓主身體強壯得像頭公牛,都是這幾年活學活用油水厚了啊,難怪要夜夜打欄出來尋野食,吃露水草。


    “王支書!你老人家今天起得太早,運氣不好,怕是碰到了倒路鬼啊!”


    “少講屁話!你走快點,叫人家看見了,五類分子背黨支書,影響不大好……回頭,回頭你還要給我上山去尋兩服跌打損傷的草藥!”


    傷筋動骨一百天。吊腳樓主在床上整整躺了兩個多月。幸虧有大隊合作醫療的赤腳醫生送醫上門,並照顧他的起居生活。李國香因工作忙,暫時抽不出時間來看望。她離開了鎮供銷社樓上的“蹲點辦”,回到縣革委坐班去了。


    秦書田和胡玉音照舊每天天不亮起床,把青石板街打掃得幹幹淨淨。開初,他們兩人都很高興。每天早晨拖著竹枝掃帚在老胡記客棧門口一碰麵,就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臉發熱,心發跳。通過定計捉弄王秋赦,他們一天比一天地親近了。簡直有點誰也不願意離開誰似的了。他們心裏都壓抑著一種難以言狀的痛苦,一種磨人的情感啊……有一天天落黑時,秦書田競給她送來了一件淺底隱花的確涼襯衫,玻璃紙袋裝著,一根紅絲帶紮著……天啊,她都嚇慌了。從沒見過這種料子的衣服。自己成了這號人還配穿嗎?穿得出嗎?秦書田走後,她把襯衫從玻璃紙袋裏取出來,料子細滑得就和綢子一樣。她沒舍得穿。她把衣服緊緊地摟在胸口,捂在被窩裏哭了整整一夜。她像捧著一顆熱烈的心,她有了一種犯罪的感覺。她決定第二天乘人不備時去上一次墳,去桂桂的墳頭上燒點紙,把心事和桂桂講講,打打商量。桂桂生前總是依著她,順著她,嬌她,疼她。桂桂的魂,也會保佑她,諒解寬恕她,她盼著桂桂晚上給她托個夢……第二天大清早,秦書田來敲門,約她去掃街時,她三下兩下就把花的確涼襯衫穿上了,當裏衣,貼心又貼肉。可是她連衣領子都塞了進去,叫人看不出。


    他們默默地掃著青石板街……本來都好好的,秦書田卻突然手裏的掃把一丟,張開雙臂,膽大包天,緊緊摟住了她!“你瘋了?天呀,秦大哥,你瘋了?書田哥……”胡玉音顫著聲音,眼裏噙滿了淚花……她抽泣著,讓秦書田摟抱愛撫了好一會兒,才把他推開了,推開了。她好狠心,但不能不推開呀。天,這算哪樣一回事呀?都當了反革命,淪為人下人,難道還能談戀愛,還可以有人的正常感情?不行,不行,不行……她好恨,她好恨呀,恨自己心裏還有一把火沒有熄滅!為什麽還不熄滅?為什麽不變成一個木頭人,一個石頭人?你這磨難人的鬼火!生活把什麽都奪走了,剝去了,生活已經把她像個麻瘋病患者似地從正常人的圈子裏開除出來了,入了另冊,卻單單剩下了這把鬼火。整整一早晨,她都一邊掃街一邊哭。


    出了這件事後,連著好幾天早晨,他們都隻顧各自默默地掃著街,誰都不理睬誰。他們心裏都很痛苦。他們卻渴望著過上一個“人”的生活。秦書田倒是跟往常一樣,每天清早照例到老胡記客棧門口來默默地守候著,直到胡玉音起了床,開了門,他才默默地轉身離去……時間,像一位生活的醫生,它能使心靈的傷口愈合,使絕望的痛楚消減,使某些不可抵禦的感情沉寂、默然。盡管這種沉寂、默然是暫時的,表麵的。大約過了半個來月,秦書田仿佛冷靜了下來。胡玉音就對他笑了,又叫開了“秦大哥”。而且那笑容裏,那聲音裏,比原先多出了一種濃情蜜意。從此,他們仿佛達成了一種默契,不再提那要把人引入火坑的罪惡。反倒彼此都覺得坦然、親近。生活又回到了舊的軌跡。他們就像這青石板街上的兩台掃街機,不曉得自己為什麽活著,為什麽還能活著。但這種局麵沒有維持多久。不久,胡玉音害了傷風,發著高燒,睡在床上說胡話。難為秦書田每天早起一人服兩人的勞役,揮著竹枝掃把從街頭掃到街尾。而後又發揮自己的一點可憐的醫藥知識,上山采來藥草,料理“同犯”吃喝。山鎮上的人們早就不大關心這兩個人物了,因此誰都沒有注意。胡玉音病得每天隻能歪在床上就著秦書田的雙手吃喝湯藥。每天,胡玉音都要含著眼淚、顫著聲音喊幾聲“書田哥……”


    貴人有貴命,賤人有賤命。過了十來天,胡玉音的病好了,又天天早起掃街了。一天早晨五點鍾左右,秦書田又去叫醒了胡玉音,兩人又來到了街心。可是這時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馬上就有傾盆大雨了。今年春上的雨水真多。他們仍在機械地打掃著街道。不同的是,如今他們是肩並著肩地掃了,一邊一個。暴雨說來就來,黑糊糊的天空就像一隻滿是砂眼的鍋底,把箭杆一般的雨柱雨絲篩落了下來。


    胡玉音忽然拉了秦書田就走,就跑!跑回老胡記客棧,兩個人都成了落湯雞。屋裏還是一片漆黑。他們身上已經沒有一根幹紗。他們都脫著各自的濕衣服。脫下來的衣服都擰得出水。胡玉音在黑地裏冷得渾身打哆嗦,牙齒也打戰戰:


    “書田哥……書田哥,你來扶我一下,我、我凍得就像結了冰淩……”


    “哎呀,病剛剛好,又來凍著。我扶你到床上去睡,在被窩裏暖和暖和……”


    秦書田摸索著,真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雙手接觸到胡玉音時,兩人都嚇了一跳,他們都忘記了身上的衣服已經脫光了……


    風雨如磐,浩大狂闊。雷公電母啊,不要震怒,不要咆哮……雨霧雨簾,把滿世界都遮攔起來吧。人世間的這一對罪人,這一對政治黑鬼啊,他們生命的源流還沒有枯竭,他們性靈的火花還沒有熄滅,他們還會撞擊出感情的閃電,他們還會散發出生命的光熱。愛情的枯樹遇上風雨還會萌生出新枝嫩葉,還會綻放瘦弱的花朵,結出酸澀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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