癮——你得的是官癮、名癮!表麵上看你不貪財,可事實上無論多大的官,無論多大的名,都滿足不了你的“癮”!我也一樣,我得的是財癮,再多的財富我都不會嫌多,畢竟錢多不燙手嘛!


    1


    史荊飛疲倦地進入夢鄉時,韻椰坐在安靜的房內,心緒卻不再平靜。她看了看病床上的丈夫,輕手輕腳站起來,走到洗手間,撥通了女兒的電話。


    彤彤站在海邊,遠處海天一色,點點白帆點綴在蔚藍的大海上,萬丈霞光氤氳著平靜的海麵,溫馨而浪漫。


    “彤彤,你在哪裏?澤如已幾次打電話來找你,這個時候了,你怎麽還不回去?”韻椰歎息著,“舌頭與牙齒都有相碰相磕的時候,以後別動不動就玩消失,害得父母擔驚受怕。”


    “媽,我是你和爸親生的嗎?”彤彤的眼淚流了出來。


    韻椰愣住了。


    “我隻不過是根據網絡大眾所言,講了幾句藍貴人的事情,看你和爸緊張得恨不能掐死我的樣子,好像我壓根兒就不是你們生的。”彤彤踢踏著腳邊的沙子,“我壓根兒就想不通,藍貴人對你們就那麽重要?媽,你們到底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彤彤,這個時候你什麽都不要問了,趕快回家,如果你覺得父母都不心疼你了,你再不心疼自己該有多傻。”


    彤彤掛了電話,突然大哭出來。


    韻椰伏在病床前,疲倦地進入夢鄉。史荊飛在病床上翻來覆去,拚命抓撓背部,不時發出呻吟。韻椰被丈夫的痛苦呻吟驚醒,她上前一把掀開丈夫的睡衣,一團團紅腫的胞塊像小蟲一樣爬滿了他的脊背,許多地方已被他撓得血肉模糊,睡衣、床單上東一塊西一塊地沾滿了血跡。韻椰驚呆了,她抓住丈夫的雙手:“荊飛,你別怕,我去找醫生。”史荊飛在韻椰的懷裏扭動著身軀:“癢,真的很癢。”韻椰拍打著他,連聲說道:“我知道,我知道……”


    值班護士過來看了看,囑咐道:“用熱毛巾給他擦擦,沒事的。”


    韻椰將暖水瓶裏的熱水倒進臉盆裏,輕聲對丈夫說道:“你忍一忍,我這就去超市買一袋鹽來,用涼鹽水敷一敷。”在妻子輕聲細語的關照下,史荊飛慢慢停止了抓撓,呼吸變得平緩起來。


    韻椰走下樓梯,拐角處一個熟悉的身影使她險些驚叫起來。她扶著樓梯,定了定神,前麵的身影也停了下來。


    韻椰想了想,迎著章華熙繼續下樓,擦身而過的刹那,她丟下一句話:“不是說好了嗎?我們之間兩清了。”


    韻椰提著食品袋回到病房時,史荊飛正拄著兩根小圓木緩緩走動著,木棍突然在瓷磚地上一滑,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韻椰忙撲過去,抱住丈夫失聲痛哭:“荊飛,你不要命啦?動那麽大的手術,等於是從閻王殿裏走了一趟,還經得起這樣的摔打嗎?”


    “別管我,誰管我……”史荊飛大吼一聲,從地上爬起來,氣喘籲籲,額頭上汗水涔涔。


    “我……我不能躺在床上受罪,我要恢複體力,早些回崗位……”他胸口發疼,雙腿發軟,險些又要跌倒。韻椰忙伸出雙手將他扶到床上,拿來枕頭塞在他背後,讓他倚著床欄。


    韻椰無奈地歎口氣:“真拿你這人沒辦法!地球少了誰不是照樣轉?”


    史荊飛皺著眉:“可是不抓緊礦業安全,千萬個礦工如果倒下了,就有千萬個家庭不能團圓;如果不嚴厲打擊濫開亂采,大片森林倒下,大片田地被毀,要想恢複到以前的樣子,卻不是一日之功!”史荊飛看著外麵的太陽,“這樣鍛煉下去的話,我很快就能返回崗位了。”


    韻椰哭笑不得地看著他。


    手機鈴聲瞬間又大作,史荊飛拿起電話:“喂,我是省煤礦安檢局局長史荊飛,有事請講。”


    “史局長,您好,您好!我是文柳礦區的農戶代表,撥通你的電話真不容易。”


    “您好!您有什麽事?”


    “經過您的嚴厲打擊,文柳非法開采區曾經一擁而上開礦的形勢雖然得到有效控製,但巨大的經濟利益還是讓許多礦主站在岸上關注,他們雖然暫緩開采,卻一心盼著風頭過後,立即投入生產……”


    “是嗎?”史荊飛拿手機的手顫抖著。


    “是的,環島礦業即是如此。有個姓章的老板,您聽說過沒有?”


    “環島的章華熙、章子碩父子?曾交過幾次回合,前幾天不是勒令他關礦整頓嗎?他們竟然對執法令不顧,公然開采?”


    “是啊,整頓期間他們一邊讓礦工們自由消遣,一邊花費大量的財力物力,尋找國土資源管理局、林業等部門,爭取到合法開采的手續了。”


    史荊飛的眉毛蹙了起來,“真是膽大妄為!自然保護基地,誰敢行使特權?”


    韻椰的臉色變得蒼白。


    “是啊,環島礦業的人四處放出話來,說是經過您的特批,允許他們環島獨家開采。我們這一帶的農民被攪得日夜不寧,大家思忖來,考慮去,決定選我作為代表,前來證實一下真假。”


    “沒有的事情!”史荊飛猛地一吼,“我這就過去與他們當眾對質。”


    2


    史彤彤打開門,將手中的鑰匙丟在茶幾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婆婆沒有像往常那樣殷勤地出來遞拖鞋、噓寒問暖,於是彤彤判斷,婆婆一定是在房間睡著了。


    彤彤思忖著,換了拖鞋,躡手躡腳走到廚房,拉亮燈,揭開電飯鍋,上層是溫熱、精致的三小碟菜,彤彤嗬著氣,拿出菜、揭開隔熱層,泰國大米飯鬆軟、晶瑩潔白地在底層散發著溫熱的稻香。


    彤彤添出飯,扒了幾口,躡手躡腳上樓。臥室的床頭霓虹燈幽幽地散發出溫柔的光,落在彤彤迷惑的臉上,臨下班時老公給她打過電話,今晚加班審核材料,她的臥室裏怎麽會有人?


    彤彤在樓梯間傾身向臥室裏張望,一個頭披寬大黑衣的背影,正坐在她的床邊專心致誌地擺弄著電腦,黑衣嚴嚴實實地從頭頂垂到腳下的地板上,在不斷變幻著紅、藍、綠三色光芒的壁燈下,瘦弱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空靈、虛幻。


    彤彤情不自禁地發出尖叫,黑影驚慌失措地站起來。


    “回來了?對不起,對不起……”餘一雁所受到的驚嚇顯然超過彤彤,她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在變幻不定的燈光下,她驚恐、不安的眼神一會兒紅得像隻委屈的兔眼,一會兒陰森得像隻可怕的狼眼。


    彤彤衝進房間,按亮臥室中央的吊燈,室內如同白晝,然後氣急敗壞地奔向床邊,狠狠關了床頭的壁燈。


    “媽,怎麽是你?”彤彤驚魂未定地拍打著心口,“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餘一雁一臉的誠惶誠恐。彤彤打量著她從頭披到腳的黑色披風,奇怪地問道:“媽,你怎麽這樣的一身打扮啊?不熱嗎?這披風哪來的,怎麽從來沒見你穿過?”


    “哦,是我把一件黑色風衣拆開做的。”餘一雁淡淡地解釋著,“閑得無聊,想做幾雙鞋墊打發打發時間,就把過去一件沒用的衣服拆了。”餘一雁看著彤彤仍舊閃爍著迷惑的眼神,鎮定下來,“澤如今天加班晚回,我本來是想早點睡覺的,卻發現樓上的燈沒關,隨便抓了件衣服就上來了,又發現電腦開著,想關了就下樓,哪曉得搗鼓了半天,還是不會,還是沒關……”


    原來如此!彤彤擺擺手,“我來關,媽,你下樓休息吧。”


    餘一雁內疚地看了看彤彤,然後轉身出去了。彤彤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一直怔愣著。直到樓下傳來婆婆關閉房門的聲音,她才在電腦桌前坐下來。


    彤彤晃了幾下鼠標,桌麵上是“局長日記”的頁麵。彤彤拍拍驚甫未定的心,突然覺得蒙在眼前的那層薄膜瞬間被揭開:摸摸電腦電熱板,都是涼的,顯然這電腦不是她自己早晨出門時忘了關機。再說,自己開機時,往往是郵箱、qq一起掛在桌麵上的,為什麽現在郵箱、qq都消失,唯剩下“局長日記”?


    是澤如忘了關電腦?不大可能,他隻關注新聞、國家大事,除非是彤彤登錄上環海網絡,喊他一起來分析局長日記,他才會過來陪她一會兒。那麽很顯然,電腦是婆婆打開的。她不是一直說自己不會電腦嗎?她為什麽要隱瞞?


    彤彤將日記從第一頁翻到最後一頁,依然是2月28日的更新。


    身體恢複了,上午在家工作,進度不錯。9點30分司機打電話說已到樓下接我去市委,我給市委領導匯報了一下局裏近來發生的一些要事,下午是重要領導人發言。


    晚上大家一起搞了兩桌,先吃飯,再去唱歌,喝了不少酒,靈瓏鬼丫頭在招待所開了房。


    正思慮著回家如何對妻圓昨晚的行蹤,嫣然發瘋了一樣打來電話騷擾,老女人,像沒有談過戀愛一樣,真是嚇人,堅決不理這樣沒素質的女人!


    回到家,妻正在準備下麵條吃早餐,於是叫她多準備一碗。從洗手間出來,一海碗雞蛋肉絲麵擺在桌上,油亮油亮的,上麵漂著小撮蔥花。


    中午開了一下手機,嫣然又來騷擾,太討厭了!不能再親近她了,發信息批評她要注意在兒女麵前的影響,她才偃旗息鼓。在家陪妻聊聊家常,回憶一些往事,然後出去買了一袋米、一桶油,感覺也挺不錯的。


    2月28日是父親住進醫院的日子,那天,彤彤通過網絡人肉搜索,搜索出了藍貴人、餘一雁的兩張照片。


    為什麽在父親住院這段日子,日記停止了更新?為什麽人肉搜索後,日記便停止了更新?是因為發帖方忙碌,還是因為被揭露的一方服軟了、發帖者的緊迫感消失後放鬆了報複?還是,發帖者與被揭露者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在看不見的角落已達成,發帖者得逞後便準備“太監”此帖?如果,如果彤彤再晚上樓一刻鍾,日記會更新嗎?


    越來越明晰的猜疑,越來越具體的分析,越來越迫近的預感,越來越明確的畫麵,似一條條涼絲絲的鐵鏈,緊緊勒住了彤彤的脖子。很顯然,發帖的人一直就在她周圍,一直就在暗處幽靈般注視著她。


    彤彤衝動地站起來,衝下樓。然而,她嗅覺到的,隻是婆婆在黑夜裏發出的均勻而平靜的鼾睡聲。彤彤準備伸出的拳,像打在一團棉花球上,彈回到自己身體上。她隻得怏怏地上樓。隨著鼠標的點擊,“局長日記”不時變動著頁麵,一個巨大的疑問隨著電腦的畫麵不停閃爍在彤彤腦際,婆婆那間幽暗的房內到底蘊藏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秘密?


    彤彤將鼠標定格在2009年12月14日更新的一則日記上——“應趁早甩開嫣然,這女人喂不飽,總是獅子大開口。”


    嫣然,是婆婆麽?婆婆是局長想盡辦法想甩掉的年老色衰的情人?否則,無緣無故地,婆婆的照片怎麽會出現在“照片門”?婆婆一個家庭婦女,為什麽會集中精力關注“局長日記”?自己的突然而至怎麽會讓她驚魂未定?她剛才到底在幹什麽?冷汗從彤彤臉上滾下。婆婆看似波瀾不驚的內心,到底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彤彤敲開母親的家門時,韻椰套著一件白大褂,正在廚房輕輕攪拌著一罐心肺湯。天然氣上,嫋嫋香氣伴隨著“咕嘟咕嘟”的聲音從瓦罐裏飄出來,韻椰的臉色細膩而紅潤,仿佛麵對的不是柴米油鹽的瑣碎日子,而是在做蒸氣美容。


    難怪母親40多歲的人了,還是如此年輕靚麗,輕靈優雅!彤彤感歎著,剛開口叫了聲“媽”,眼睛一眨,淚水滾落了下來。


    韻椰看了看彤彤憔悴的臉龐,並不驚奇。她蓋上湯罐,擰小火的同時,又擰開了另一個爐孔,將鍋鏟在鍋上敲出“叮叮當當”的聲音:“趁早收起你的眼淚,那不值錢,趁早咽下去,上趟洗手間,衝入下水道……”


    彤彤的眼淚不受控製地落下來:“哪有你這樣的媽……”


    韻椰自顧自忙碌著,油鹽醬醋在她揮動的鍋鏟間翻飛,變成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是,你媽沒有姓徐的小夥子好,也沒有你婆婆好,但是,你別忘了,你媽比他們多愛了你26年……”


    “愛?”彤彤突然破涕而笑,“你愛過我嗎?我怎麽感覺不到?”


    “沒良心的東西!”韻椰將鍋鏟在水龍頭上衝洗了一陣,回頭吩咐彤彤,“別以為自己是客人,站著不動,幫媽端菜。吃完飯趕緊將心肺湯給你爸送到醫院裏去。”


    彤彤想笑,她很奇怪,從小母親就好像不屑正眼打量她,可是內心的許多秘密,她還是想與母親分享。


    “唉,婆婆還是婆婆,母親總歸還是母親。”彤彤添好飯,遞給母親。


    “得,得!別老是別人如何,卻不知道自己如何!”韻椰夾起一隻蝦,放進彤彤碗裏,“我還不知道你?寧可聽一句虛假的讚美,也不願聽一句逆耳的忠言!”


    彤彤無聲地笑著,這樣智慧、體貼的女人,丈夫怎麽可能背叛?相比現在在官場上混有一官半職的人,爸爸的一腔正氣,跟母親的見識還是息息相關的。網上的局長,怎麽能跟爸爸相比?


    彤彤思慮著,張口想打趣幾句,但是嘴巴剛蠕動了幾下,韻椰一句句裹成磚頭一樣的話,就扔了過來:“多吃飯,少說話!你們啊,不如意了就不停地抱怨,一時得到了就是傻笑,泡沫般浮起,沉下,用不著解釋,一日堆砌一日,發生過就如同沒有發生。”


    “媽,你別自作多情。”彤彤的話如出膛的子彈直射向韻椰,“我過得很好,我喜歡沒有多少文化的婆婆,勝過你一百倍,因為婆婆什麽都不懂,隻懂得付出,隻懂得愛,而你,看似什麽都懂,就是不懂怎麽去愛。”


    韻椰的身體抖動了一下,她站起來,點點頭:“好,我等著,我等著你哭著跑回來喊媽的那一天。”


    吃完飯,韻椰洗完碗筷,將瓦罐裏的湯盛入保溫瓶中,蓋上蓋,拍拍手,看了看彤彤。彤彤拎起保溫瓶,嘟著嘴走到門邊,換上高跟鞋,打開門,快步下樓。


    “彤彤!”韻椰在身後喊了一聲,彤彤一回首,母親在樓梯間向下凝視的臉,向日葵般靚麗沉甸,“其實,不如意的事情在許多家庭都有,隻不過有的女人善於加一瓢清澈的水,將瑣碎的事情咽進肚裏,增加了一些扛著生活前進的力量,多了些在婚姻裏幸福的勇氣,而有的人遇事,或是對方不按自己的主意行事,就將小矛盾捅成天大。媽希望你是前者。”


    彤彤愣住了!這就是母親與婆婆的區別!婆婆在家裏像繃緊弦的士兵一樣,家裏的門鈴響了要開門,家裏的電話響了要接聽,誰的筷子掉了得重新拿一雙……好像隨時待命出擊;而母親並不是事事親為,可她的一句話、一聲歎息,就會引人浮想聯翩。


    彤彤停下腳步,等著母親下樓,她想與母親交流一下夫妻、婆媳、同事之間的相處之道,想問問母親是否知道“局長日記”。自從接受日記調查的任務以來,史彤彤每一次麵對這個帖,每次發現寂靜的聲音湧入房間,她的胸口就持續著無法想象的疼痛。


    可是,韻椰並沒在意彤彤的等待,她渾身飄逸著居高臨下的流光溢彩,徑直與彤彤擦肩而過的同時,隻說了一句:“走吧。”


    韻椰和彤彤趕到醫院時,卻發現病床上空蕩蕩的,走廊、洗手間都尋遍了,依舊不見史荊飛的蹤跡。直到韻椰額頭上都急出了汗珠時,一個護士才跑來告知,史局長接到文柳礦區的一個投訴電話後,就急匆匆跑出了醫院。


    文柳非法采礦區,白色的礦砂被環島的機械從數十米的地底下翻出來,形成一道道綿延起伏的白色沙漠,偶爾有幾株複活過來的綠色小苗在白色沙堆上有氣無力地苟活著。


    “你居然從醫院裏跑來了,”章華熙丟掉煙蒂,伸手攔住有幾分得意洋洋而按捺不住的兒子,譏諷地盯著史荊飛,“沒見過你這樣不怕死的局長!”


    “你居然明知故犯,”史荊飛回敬著,“環島一日不停止非法開礦,文柳一日不恢複昔日的原貌,我就要堅持蹦一日!”


    “你……”章華熙抓撓著頭皮,突然放肆地大笑,“用心良苦啊,告訴我,你不圖錢,就是為了圖名、圖官?”


    “你得坦白,你不缺衣少穿不缺金錢,常人擁有的你都擁有了,常人無法擁有的,你也得到了,為什麽還要拚命謀財,並不惜以毀壞環境作為代價?”


    “與你一樣,就一個字!”


    “什麽?”


    “與你患的是一樣的毛病啊:癮——你得的是官癮、名癮!表麵上看你不貪財,可事實上無論多大的官,無論多大的名,都滿足不了你的‘癮’,我也一樣,得的是財癮,再多的財富我都不會嫌多,畢竟錢多不燙手嘛!”


    “幽默!坦率!可是別忘了老祖宗留下的那句話: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好一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章華熙勝券在握的自得,使他更加無所顧忌起來,“錢,跟你沒仇;錢,跟你沒冤吧?你也渴望多些財富留給子孫後代,甚至支援老家吧?幹脆辭了你的鳥局長,跟著我幹,給你一個副總當當,我可以給你相當於局長二十倍的年薪!”


    “道不同,不相為謀!”


    “露餡了吧?官場上沒有種種隱形的好處,麵對這樣優裕的條件,你會不動心?有官癮就是有官癮,別故意裝著一副高高在上的清高,久而久之,別人真會拿你當包青天的。”


    “我不管別人怎麽看我,我隻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不管什麽癮不癮,我隻管行為處事要合情合理合法……”


    “哈哈,史局長,史荊飛,姓史的,別在這兒唱高調,影響我的工作,知道嗎?我此時的行為合情合理合法,而不合常理、私攪勞動區域的人,恰恰是你!”章華熙一字一頓,有恃無恐。


    “砍伐樹木,破壞生態環境,亂開濫采,合情合法合理?是誰給你的這個理,給你的這個法?”史荊飛義正詞嚴。


    “你跟我章某人打這麽多年交道了,我什麽時候說過謊?”章華熙慢條斯理地說著,慢吞吞對身後的助手一揮手,助手在公文包裏鼓搗了一陣,將一份文件遞給章華熙。


    “我既這麽說了,自然是有證有據!”章華熙展開手中的《環島礦業可開采可行性報告》,在史荊飛眼前抖動著:“史局長,史荊飛,姓史的,你可要看清楚一點。我章某人在此開礦,上至你局長大人,下至林業局、土地局,可是層層把關、層層簽字畫押許可的。”


    章華熙得意地看著史荊飛,慢慢亮出自己的“尚方寶劍”,他之所以不用再在史荊飛麵前裝孫子,點頭哈腰企圖用金錢籠絡,就是因為擁有此劍!


    史荊飛愣了,報告雖然是打印的,可鮮紅的手印的的確確覆蓋在“史荊飛”三字上。


    熱風吹拂著,白沙騰起白色的帳幔。史荊飛的心髒如同針尖刺進的傷口,他第一次覺得如此無助、迷惑。史荊飛的絕望、失去方向感的迷茫,準確無誤地被章華熙捕捉到了,他放肆地大聲笑起來。


    “假的,絕對是假的。”史荊飛端詳著報告上的手印,逐漸冷靜下來,“在鑒定結果沒有出來之前,環島必須停止作業,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好,我奉陪到底!”章華熙挺直了腰背,盯著史荊飛。再沒有一個人比章華熙更清楚了,這手印千真萬確是他姓史的,是他在病床上昏睡時,他的枕邊人韻椰拉著他的手指,輕按在一盒鮮紅的印泥上。韻椰悄然完成好這一切時,姓史的依舊沉睡在夢裏,絲毫沒有覺察。


    想到這裏,章華熙冷笑了一聲:“平日裏看不出來啊,史局長是如此幽默,白紙黑字、通過層層管理部門簽了字形成的文件,怎麽可能是假的?怎麽能出爾反爾要鑒定?這事如果被捅出去,恐怕又是今年雲海市的一大新聞吧?”


    “準確地說,是某些礦主為追求眼前利益,在文柳大肆亂開濫采熱點舊聞的延續。”史荊飛犀利的目光盯著章華熙,“這份報告的手印是通過怎樣不光明的手段來的,恐怕隻有你知道!當然,通過鑒定後,真相很快會大白於天下。”


    死到臨頭的倔驢,還這樣囂張!章子碩避開眾人,來到一僻靜處。看著史荊飛浮動在烈日塵沙中的身影,他掏出手機,打出一行信息:網上的小打小鬧絲毫沒有暴露他,他絲毫無損,要來得更激烈些,必要時暴露出他的單位、真實姓名,多拖一天就多消耗無數資金……


    3


    彤彤將母親送回家,安撫了她一番,就直接駕車來到師大。


    “啊,彤彤姐,你在我學校門口啊?怎麽這樣不巧?我剛啟程去了文柳!”藍貴人帶點撒嬌語氣的話傳入耳膜,無疑給彤彤兜頭潑了一盆冷水。


    “文柳?你到文柳幹什麽?”


    “嗯,我的一個老鄉在環島礦業打工,我過來看看他!”


    是這樣,真的是這樣麽?又是巧合麽?彤彤掛了手機,凝視著掌心中的手機出神,母親因爸爸突然從醫院消失、不告而別去文柳而怏怏不樂,而藍貴人,一個在校女研究生,會有什麽比學業更重要的事情,冒著烈日親赴文柳礦區?


    隻能是去會情人!


    也許鄭正好的分析是對的,情人並不是千篇一律的狐狸精模樣,有可能正是憑借單純,她才能打動閱人無數的局長!


    彤彤的眼皮突突跳動著,眼前浮現出第一次見到藍貴人的情景,她無論是坐在餐桌邊,還是坐在沙發上,雙手總是拘謹地擱在雙腿間,溫順中仿佛帶點演技的成分。通過了解,彤彤發現,學校裏的藍貴人是一位活潑開朗、聰明伶俐的女孩,她門門功課優異,計算機尤其得心應手!由此可見,這個出身雀兒崖的女大學生,內心有一股不甘久居人下的衝勁,她比常人更懂得自己需要什麽,更懂得把握稍縱即逝的機緣!


    彤彤海闊天空般地分析著,對呀,為什麽非得將目光鎖定在局長這個層麵的官員身上,為什麽不先從藍貴人這個毫無背景、卻有一大團根係糾葛在一起的人物身上順藤摸瓜?許多事業有成、屢破奇案的神探,都是不按照常人的思維出牌、獨辟蹊徑啊!彤彤思慮著,此時如果驅車去文柳,逮住了與藍貴人在一起的男人,不說事情會水落石出,但至少冰山會逐漸浮出水麵。


    彤彤掉轉車頭,準備離開師大,直接去文柳找藍貴人。


    不對,不對,從網吧間慌裏慌張奔出來的那個黑瘦、矮小的身影,怎麽眼熟得使彤彤來不及打量,就有種脫口而出的衝動:“媽,你來這兒幹什麽?”彤彤下意識地將車停在餘一雁的跟前。


    餘一雁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會被人認出來,並且還是自己的兒媳婦,她本能地在戛然而止的車前後退了幾步。


    “哦,是彤彤啊。”驚慌過後,餘一雁臉上重新布滿帶點討好的笑容,“澤如打電話說他的u盤放在家裏的茶幾上,忘了帶到辦公室。他讓你打開後給他從網上發過去,可你不在家,我也弄不懂那玩意,就想著跑到網吧裏花些錢請人給他發過去,誰知道給出租帶到這兒了!”


    是麽,真是這樣麽?從家裏到這兒可不是三五步距離,也不是三五裏路,而是近三十裏路!如果不是有特別重要的事情,勤儉慣了的婆婆怎麽會舍得打的?不懂電腦、不懂網絡的婆婆為什麽能輕而易舉拿到徐澤如的u盤,能輕車熟路找到這樣偏僻的網吧?並且能清晰地記住澤如的郵箱、qq密碼,尋找到如此貼心相助的人!


    澤如若真的是急需材料,就算他沒有吩咐人替他回家去取的習慣,但他完全可以打電話給彤彤啊!為什麽要麻煩不懂電腦的婆婆,讓她費盡心思、花大半天的時間來完成這個彤彤舉手之勞就能辦妥的事情?


    彤彤走下車,下意識地用手機查看時間,她的手指一番點撥,“局長日記”3月20日11點30分的更新準確無誤地出現在手機屏幕上,她驀然一怔。這篇日記就是5分鍾前更新的,恰恰是婆婆從網吧出來的前一刻!


    彤彤竭力鎮靜著表情,內心卻發出一陣警報,腦子裏下意識做出判斷:日記就是婆婆上傳的。彤彤呆呆地看著立在自己麵前,慈祥而無辜的婆婆,突然感覺到一陣眩暈。


    這個世界是怎麽了?身邊的人是怎麽了?爸爸史荊飛、母親韻椰、老公徐澤如、一直受父母關照的藍貴人、還有眼前的婆婆……他們原本是從彤彤心底蔓延出來的一條溫馨的紐帶,聯結著彤彤成長的記憶和未來。可是突然之間,在彤彤進行“局長日記”調查的時候,怎麽一張張麵孔都變得那樣神秘難測?這樣的事實,到底是一直就存在生活中,隻不過以前曾被單純的彤彤疏忽,還是彤彤在關注“局長日記”的真相後,她自己開始變得敏感起來?


    “彤彤,你還回單位嗎?”餘一雁有些緊張地回望網吧,轉頭又盯著緊握方向盤的彤彤,似乎有些擔心彤彤會進入網吧,真的刨根問底起來。婆婆的心思與擔憂,彤彤捕捉到了!但,她得給徐澤如麵子,得給婆婆留些體麵。她寧可事後再單獨來一趟網吧,也不願就這樣當著彼此的麵,撕開生活的麵紗,將彼此的遮掩掀得一幹二淨:家無常理,自作聰明地將別人身上的毛剃得一根不剩時,也就是自己的窮途末路。


    彤彤回味過來,臉上擠出一絲微笑:“哦,不了,今天我采訪了幾個大學生,任務完成了!”


    “那——我們直接回去吧?”餘一雁思忖著,“要不,你先回去,我再去超市買些新鮮的水果給你做比薩?”


    “媽,現成的車不坐,你就這麽喜歡打的啊?”彤彤打開車門,“走吧,你想上哪個超市?我陪你一塊去!”


    彤彤發動車後,突然直往老城方向馳去:“要不,我們今天去我媽那兒揩油吧?甭上超市了!”


    “這……這……行嗎?”餘一雁拘束起來,顯然她想拒絕,但看著彤彤兀自開車,根本就沒有想征求她意見的意思,隻得說道,“會不會太麻煩你媽了?”


    “一點都不麻煩!”彤彤說道,“我媽為我爸準備了心肺湯、豬肝湯、魚湯、龜湯……材料冰箱裏都塞滿了,誰知道我爸不領情,去了文柳兩天還沒回,我媽正瞅著那堆食品發愁哩,幹脆我們一起消滅去。”


    餘一雁不再做聲,隻是挺直著後背,兩腿並攏,拘謹地坐在後座。


    彤彤掉頭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婆婆,有些想笑。她本欲勸婆婆放鬆一些,但想想每次婆婆在見父母之前,總是這樣一副謙卑卻又不屈的樣子,便作罷了。習慣成自然,不是偶爾間的善意提醒就能改變的。還有母親,居高臨下的神態裏對婆婆卻總有一絲說不出的內疚或畏怯。母親與婆婆之間到底有怎樣的故事?她們之間,一定隱藏著彤彤和徐澤如不知的秘密。


    前麵是紅燈,彤彤停了車,再次登錄上環海網站,細細瀏覽著剛更新的“局長日記”。


    “上午在宿舍,下午到辦公室,晚上繼續處理文件,直到7點多,才和一幫中層領導陪交警大隊的林政委吃飯……”這位局長大部分時間還是在辦公室,而身在商海的章氏父子早被金錢收購,哪還有記日記的習慣?而爸爸常年奔波在基層,家都很少回,在他眼裏,消遣的文字、網絡,都是浪費時間的行為!推理,不能再信馬由韁,不遵守某種定向和規律。


    盡管彤彤有時候會在各種臉譜麵前感到迷茫,盡管彤彤走著走著,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需要什麽,可是彤彤的最終坐標依舊會落在調查“局長日記”的事件上。


    走進韻椰的家,餘一雁波瀾起伏的遐想在心中雜草般叢生。漂亮的女人,天生就是被命運垂青的對象,別人費盡心機一生追求的東西,於這個女人卻是唾手可得,天生享福的命!


    “你來了,稀客啊!彤彤,你也太不懂事了,也不說提前打個電話,讓我準備準備!”韻椰熱情地招呼著,各色瓜果、茶點已利索地擺滿了寬大的茶幾。


    韻椰越客氣,餘一雁反而越拘謹,她坐在茶幾邊豪華的真皮沙發上,雙手疊在大腿上,看著韻椰嫻熟而優雅地沏著鐵觀音。她用閃著金屬光澤的夾具,從紫砂大盆裏夾起小小的紫砂壺、紫砂杯,擱在鋪展開的潔白毛巾上,放茶,倒水,用翹成蘭花狀的指尖掐起蓋兒蓋上壺口,一氣嗬成。那份氣定若閑的優雅、高貴、從容,不由使餘一雁發出輕輕的歎息。


    “喝杯茶吧!”韻椰將茶杯遞到餘一雁麵前,客廳裏已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梅花般香甜的茶香。


    餘一雁嗅了嗅,品了一口,讚歎道:“真香!”轉過頭衝著彤彤道,“這麽好的茶,你也喝一杯吧。”


    彤彤笑著搖搖頭:“我不喝茶,你要喜歡,走時帶些回去。”


    韻椰為餘一雁續滿茶杯道:“你喝吧,她呀——可沒苦著!”


    唉,不管時光如何倒退,她餘一雁還是無法與眼前的女人抗衡!


    “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嗎?”餘一雁說道,“我雖然和你一同在雀兒崖礦區長大,雙方的父母同為礦工,可你的境況卻與我大相徑庭。”


    “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了!”朱韻椰的口氣冷淡。她之所以在彤彤讀小學之前就來雲海市租房寄住,除了為彤彤的學業、前途考慮,她更想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裏,把自己裝得更像一個普通人。可是餘一雁像是個老謀深算的獵人,看似不經意脫口而出的話,卻隨時隨地讓她想起,餘一雁這個女人,手裏握著她的一張“王牌”,一張足以讓這個平靜的家庭烈焰四起、瞬間成為粉齏的“王牌”。


    餘一雁說:“你就是比我強多了,雀兒崖礦區還沒開發之前,家家戶戶都很窮,可成幫結隊的夥伴,特別是章華熙那臭小子,隔三差五會塞給你一把豆子,一個水果……”


    “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你倒是記性好!”


    “那時候,我眼巴巴看著你,多羨慕你啊!回到家哭著鬧著要我阿爸阿媽把我重生一次,生得像你一樣漂亮……”


    “是麽?有這樣的事情?我倒是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我當時哭鬧得幾乎要把父母逼上牆!”餘一雁擦擦笑出來的眼淚,“礦區剛開發那一年,你輕而易舉地就可以被安排到礦區服務社,當體麵幹淨、人人羨慕的售貨員,你卻不幹,還繼續讀高中,然後是大學,再後來當了人敬人愛的老師,而我阿爸、阿媽求了無數的負責人,好話說了幾大籮筐,隻差跟人家下跪了,最後才被分配到食堂……”


    “是啊,提起來好像是有這檔子事!唉,許多事情回想起來,好像做夢一樣,轉眼間我們都老了,隻等看著兒女這本戲了!”


    母親和婆婆一起回憶著,熱鬧成一團,彤彤便走進了父母的房間,走向那台電腦。


    彤彤的手指剛碰一下鼠標,才發覺電腦是開著的,再搖了一下鼠標,桌麵上赫然浮現出2月28日更新的“局長日記”。很顯然,在彤彤沒有來之前,朱韻椰也在網絡閑逛,關注著“局長日記”的進展情況。


    母親僅僅是關注這個街頭巷尾的熱門事件麽?還是,更關注某一個人?


    彤彤突然渾身一顫,愴然地坐在電腦桌前。


    “……嫣然又來騷擾,太討厭了!幸虧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碰她,這樣搞真的要出事的!不能再親密她了,發信息批評她要注意在兒女麵前的影響,不要瘋子一樣糾纏不休,她才偃旗息鼓。今後再不理她了……”彤彤手中的光標一遍遍落在這幾行字上,突然感覺冷汗涔涔:很顯然,嫣然確實不年輕,也不漂亮,並且兒女都已成人!那麽,這個人是誰,是誰?!


    彤彤腦際裏飄過“千裏眼”鄭正好曾搜索出來的那張餘一雁的照片,電光火花般的聯想與分析讓她不寒而顫。照片,行行字體,在她潛意識裏反複交替閃現……


    彤彤回過頭,婆婆與母親剛剛還在熱烈攀談,此時卻似北方的寒流一樣冰凍著。母親雖然依舊在應付婆婆,但麵若冰霜,她的整個人似乎被層層晶瑩的冰片包裹著,那顆清高的心冰棍一樣拄戳在軀體中。彤彤不懂,母親除了會教訓彤彤以外,對左鄰右舍、對親戚朋友從來都是一副親和力頗強的慈愛容顏,她何以會常常在婆婆麵前豎起她滿身的刺?


    “瞧我這張烏鴉嘴,說著說著就走調,”餘一雁將身體傾向韻椰,謙卑的臉上布滿討好的笑容,“我這張嘴,你又不是不清楚,有口無心的,別往心裏去啊……”


    母親掛著冰霜的臉,流光溢彩得像一位施舍的公主;婆婆被動接受而討好的黑瘦麵孔,怎麽看怎麽都是一副奴才相。


    母親,婆婆,到底誰有當情人的潛質?這念頭浮上腦際的同時,一絲絲罪惡感也如蟻般浸入彤彤的思維。理智提醒彤彤不應該這樣來衡量母親和婆婆,可是奇怪的念頭一旦產生,緊接著就冒出一連串的疑問:婆婆剛才到底說了什麽,使屋裏的氣氛竟然翻轉直下,到底是什麽話能如此刺激母親?


    彤彤收回狐疑的目光,目光又落在電腦屏幕上。她的懷疑該不該告訴澤如?如何告訴?萬一是自己神經過敏呢?婆婆,還有多少歲月可活?就算她曾經是一個局長的情人,也是過去時了,這樣的調查還有必要進行下去嗎?彤彤苦惱地抱著頭。


    餘一雁低眉順眼地喝了一陣茶,吃了些茶點,抬眼看了看壁櫃間那座金碧輝煌的觀音銅像時鍾,如赦大罪般站起來,拍拍手道:“不早了,該做午飯了,彤彤喜歡吃水果餡的比薩,家裏有麵粉嗎?”


    “你會做比薩那洋玩意?”韻椰站起來,走進廚房,從壁櫥裏拿出小袋精致的餃子專用粉,“看來你的手藝大有長進啊,隻是時間來得及嗎?”


    “來得及的。彤彤說她今天的采訪任務也完成了,晚點吃也沒關係。”餘一雁打開水龍頭,淨了雙手,打開麵袋往盆裏倒舀麵粉,得多少麵粉、多少水——她隻有在廚房裏,才流露出一副胸有成竹的自信,“隻是彤彤喜歡吃,我便留了些意,現在倒是越做越好吃了,待會兒你也嚐嚐。”


    “既是這樣,那我讓彤彤給澤如打個電話,讓他也回來一起吃。”韻椰的話讓餘一雁為之一怔,她停住了和麵的手,足足盯了韻椰一分鍾。


    可韻椰像沒事兒似的,華麗地轉身去房間吩咐彤彤給徐澤如打電話,將廚房的天地留給了餘一雁。


    提到彤彤,提到徐澤如,提到她們各自的兒女,凝重的冷空氣立即重新充盈著放鬆後的溫馨。


    妒忌,也是需要資本的,即使時光能倒退三十年,自己也未必是她朱韻椰的對手。更何況,她現在已經老了,更何況,她們現在已是一家人,史家的一切財富,注定是兒子徐澤如和她未來的孫子的,何必還表現得像年輕時那樣尖刻、淺薄?


    餘一雁如此一想,愉快的心境在砧板、菜刀利索的乒乒乓乓操作中,心安理得地跳躍著、鋪張著,湊出一副熱火朝天的過日子的盛況。


    很快,朱韻椰從冰箱裏搬出各種新鮮蔬菜、海鮮、各色肉製品……她的行動總像隨性而為,實則條理分明:海鮮、肉製品擱在水池內解凍,新鮮蔬菜則按種類一一堆放在瓷磚上,她坐在小凳上不緊不慢擇菜的樣子,還一如少女時代……


    餘一雁的動作漸漸緩慢下來,這個處處占盡優越的美麗夥伴,曾經引起餘一雁多麽強烈的妒忌啊,用走火入魔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韻椰的美麗,韻椰的衣作,投注在韻椰身上一雙雙火辣辣的眼神,韻椰不費吹灰之力得到的工作待遇……這所有的一切都刺疼著餘一雁的眼睛。


    她曾花費一切心思,將韻椰那套吸引了無數礦工眼球的紅色裙裝,欣喜若狂地套在身上。可氣可恨的是,商店寬大的鏡子前沒有浮現出一隻白天鵝,她黑瘦的身材在飄逸的紅色裙裾裏顯得更加矮小、更加黑如煤礦……就在餘一雁對鏡顧影自憐時,售貨員卻毫不留情地走過來告訴她:這條裙子不合適你!白色、淡黃、淺綠也許適合你一些,你不妨去那邊試試!原來,不是改變一件衣服就能變成韻椰的!原來,衣服穿在韻椰身上能激起男人的幻想!而穿在她餘一雁身上卻是不倫不類。


    那些年,韻椰靚麗的身影在她心中舞蹈成一片忌妒的火海,她將韻椰的言行舉止、衣作打扮人前人後拿出來嘲諷,希望以此引起礦區女人們的共鳴,將這個暗暗自鳴得意的女人孤立起來,打落她的清高,打落她的癡笑,打落她事事超過自己的勁頭……


    可是,一切顯然是枉費心機,眼前的女人照樣美麗著,優雅著,幸福著,倒是她餘一雁幽怨地嫁給了礦工徐妙根,一向被自己抱怨責怪的妙根死於一次礦難,自己帶著年幼的兒子澤如陷於寸步難行的境地時,她才意識到原來自己隻不過是一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之人!那些年,如果不是史荊飛資助兒子讀書,給了她絕境中的一絲亮光,她可能真的挺不過去了。在難料的世事麵前,她不得不心懷敬畏,不得不收起滿身的刺,謙卑地在這個女人眼前晃來晃去,盡管她內心有許多不甘,可她確實再沒有忌妒的資本了……


    朱韻椰淡淡地坐著,慢慢悠悠地擇著青綠的蔬菜。可是她的心裏早在餘一雁那句“你得到了史局長這個全世界最好的男人卻還不知足”的玩笑中,翻起了激浪。往事似一群狂奔中的兵馬在向她撞擊,更像一道在雨水中浸泡了太長時間的蟻堤終於抵擋不住洪水的衝擊,一點點地潰堤。


    現在,雖說她們是親家了,可韻椰總覺得餘一雁是她生活中的一顆不定時炸彈,有意無意一漏嘴,就可能引爆他們這個看起來和諧、安寧的家庭。


    彤彤與徐澤如的婚姻,韻椰本來是不讚成的,表麵上挑剔的是“門不當,戶不對”,內因實則是想結束與餘一雁如履薄冰、如踩鋼絲般的交往。她知道,隻要麵對餘一雁,就得麵對一列火車一樣隆隆冒著熱氣向她馳來的往事……


    朱韻椰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雀兒崖的礦區中學時,章華熙的父母就在兒子的催促聲中上門去求婚,考慮到章家有三個壯勞力,日子也算富足,而朱家僅有韻椰一個寶貝女兒,缺少的正是勞力,所以父母經過慎重的一番思慮後,也就應承下了這門親事。


    那些日子,章華熙跟著朱父忙前忙後,朱家的一點自留地,朱家需要體力的勞作,章華熙全包了,甚至礦區職工的一點福利,他領取後都會全部送到朱家。


    可是,朱韻椰和章華熙的婚姻並沒有如設想中那樣的水到渠成。當史荊飛穿著那身草綠色的軍裝出現在雀兒崖灰色的天空下時,韻椰就已經模糊地意識到,她的丈夫可能不是章華熙。當史荊飛將一次礦難轉危為安時,韻椰不顧一切地挑明了自己的愛戀……


    那次男人們下井與平日沒什麽兩樣,先是由新任小組長史荊飛一一點名,叮囑礦工們檢查衣作,是否佩戴了安全帽,然後再三申明了下井必須注意的安全事項。


    中午時分,突然電閃雷鳴,風雨大作。韻椰在送走最後一批學生後,關上了校門,徑直回到學校圖書室。她沉浸在書的海洋裏,不時抬頭瞅瞅窗外灰蒙蒙的天,內心感到一種煩躁。不知何時,她潛意識裏開始不喜歡這座烏漆麻黑的小鎮,不喜歡指甲裏怎麽擦洗也無法徹底除盡的黑色煤灰,她懷念沒有掘礦時那個青山蒼翠、碧水蕩漾的雀兒崖!


    突然,餘一雁一身泥漿地跑進來高叫著:“你還有心思擱這兒悠閑著,礦塌了,塌方了,知道不?你阿爸今晨也下井了……”


    韻椰一頭紮進了雷雨中,她深一腳淺一腳、一身煤漿一身透濕地趕到礦井口時,主井口早已經圍滿了黑壓壓的人,雀兒崖的人似乎全體都集中到了這裏,不少人已開始低頭嗚咽。礦區領導正圍著煤礦主井在商議對策,主井進水了,唯一的方法就是抽水,可不巧的是現在正是農忙季節,村裏那台唯一的抽水機在黑水河對麵的農田裏。


    “那還猶豫什麽?說一千道一萬,現在最關鍵最需要的是行動!”史荊飛大吼一聲,“黑水河在哪裏?你們指道,我們去將抽水機抬來!”


    於是,浩浩蕩蕩的隊伍下了河,河水裏的人頭鴨子般繁密,真可謂盛況空前。可是不久,岸上觀望的老幼女人們眼裏立即充滿著失望、甚至是絕望:有的男人雙腳在激流中掙紮了一下,就爬上了岸;有的男人遊了三分之一,卻被激浪衝回;在激浪中搏鬥前進的最後隻剩一個身影了……


    守望的人們不再抱任何希望,即使有一兩個強者能順利渡過黑水河,也不可能將一台三百多公斤的抽水機搬運過河!唉,生死由天啊!


    岸上,已是哭聲一片。


    可是過黑水河的那個身影竟然坐在泥沙中歇息了片刻後,爬上田埂,朝手掌心裏吐了口痰,地動山搖般大吼一聲,將抽水機頭高高舉起,一步步移下田埂,一步步越過河灘,一步步邁入河心……


    當岸上驚悸的人停止抽噎,回過神來一齊奔向河邊時,史荊飛竟然奇跡般獨自一人將抽水機頭從黑水河對岸扛到了黑水河這邊,此時正像一條瀕臨死亡的魚兒一般躺倒在濕漬的河灘上,在人們驚奇、讚歎的目光中,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男人們蜂擁而上,抬起抽水機頭向主井一路呐喊奔馳。經過三天兩夜的戰鬥,那場礦難終於轉危為安,礦井下的36名礦工有驚無險地從閻王殿逃了回來。


    自打這件事情後,韻椰對章華熙的幫助、討好反應越來越淡,她的全部心思完全放在史荊飛這個與眾不同的血性漢子身上。關於礦業、關於環保,他們之間永遠有聊不完的話題。


    可是令韻椰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她對史荊飛挑明情愫時,餘一雁也如癡如狂地愛上了他。韻椰更沒想到,她的衣服,餘一雁曾經偷偷試穿過;她與章華熙訂婚時,餘一雁擦過淚;當她衝破重重阻力終於與史荊飛拉開生活的大幕時,餘一雁更是怒火中燒,有意無意地,人前人後,她總是將韻椰貶得一文不值……


    4


    自從知道是章華熙創造了許潤瑩的貴太太生活,韻椰的第一反應是唯恐避之不及!盡管那晚的意外重逢,章華熙依然沒忘偷偷塞給她一張名片,可她從沒想到過主動聯係他。


    有一次韻椰在清洗衣物時,從濕淋淋的手提包裏掏出了那張已被水浸泡得麵目全非的名片時,她怔了怔,順手丟進了垃圾桶。潛意識裏,她覺得章華熙之所以那麽做,一定是以他今日成功人士自居,來羞辱她當年的另擇所愛,讓她產生一種當年有眼無珠的悔意。


    可是,韻椰沒有什麽可後悔的,她的丈夫工作努力勤奮,她的女兒乖巧,他們一家子的生活也許永遠無法企及章華熙那樣的大富大貴,可是家庭條件也總是在彼此努力工作、勤儉持家中逐漸改善,連頑固不化、曾因不接納史荊飛而拒絕承認她這個女兒的父母,對史荊飛的勤奮、能力及孝心,逢人也是要誇獎三分的。


    雖然,韻椰將他的電話拋之腦後,但章華熙的電話仍然隔三差五地打過來。


    那天清晨,她在送彤彤到校後的歸途中,竟與章華熙不期而遇。雨後初晴的雲海市空氣濕潤,街道兩旁粗大的棕色椰子樹幹,頂著如荷的綠葉,將天空切割成反差巨大的幻境,最純粹最天然的一顆顆晶瑩的雨珠,以一種無與倫比的方式跌落、匯聚,蔓延成最鮮豔、最深邃的海洋,起伏在這座城市的四周。


    韻椰突然感覺不祥,欲回身退卻,章華熙的轎車卻已停在她跟前。


    韻椰坐上車,忐忑不安的拘謹中,潛意識裏已深深地知道這次單獨赴約會發生什麽。章華熙的臉上露出幾分得意、勝利的笑容。


    章華熙徑直將轎車停在海邊一幢淡黃色的別墅前。大朵搖曳的玫瑰花迎接著他們的腳步。


    韻椰還來不及深嗅一口滿園的玫瑰花香,就被章華熙拽著手,跌跌撞撞如受驚之兔追趕著他大步流星的步子。


    韻椰還電擊一般呆立在華貴氣息四溢的房間時,突然感覺身上的衣服一件件、一層層羽毛般紛紛揚揚地脫落,流光似水般傾瀉在淡黃色的木質地板上……


    “靠,就這回事!我想要的東西就一定會得到!”章華熙不無得意,“後悔了吧?我哪方麵都超過姓史的……”


    韻椰迷茫的眼神瞬間變得憂鬱,甚至充滿屈辱。她的絕望,阻止著他進一步探試的欲望。她悶聲不響地收攏起地板上的衣服,覆蓋著疼痛的傷口,一聲不響地拉開了門。在章華熙的目瞪口呆中,她緩緩抬起頭,如久囚籠中渴望天空的小鳥般倏地彈射了出去。


    可她沒有預料到的是,當她走出那間豪華的房間時,餘一雁落寞、甚至帶著不平情緒的身影竟然像不散的魂魄,冷笑著從她麵前一掠而過,似一陣轟隆隆迎麵而來的列車,掀起一陣颶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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