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縣,窮山惡水,土地貧瘠,從前朝,便漸漸成了貧困的代名詞。提起青龍,人們想到的第一個字便是“窮”,在冀東平原,更早有“嫁女不嫁青龍郎”的民諺。


    青龍人,則將自己的家園戲謔為“天無三日好,地無三裏平,人無三分銀”,近年,又漸漸演化為“種了幾片坡,還不夠一鍋”,用來形容青龍土地之貧瘠。


    雖然烏山被列為沿海經濟開放城市,鄰縣這幾年都在突飛猛進發展,但青龍,卻仍然是那個貧困落後的青龍,改革春風好似被完全隔絕在環抱青龍的層巒疊嶂之外。


    青龍縣委大院,卻是剛剛建好的五層樓,氣派高大,頂樓樓簷正中,國徽在烈日下閃著耀目的光芒。


    辦公樓五層縣委書記辦公室,馬衛國喝著茶水,旁側縣委常委、組織部部長郝白山匯報會在明天下午召開的宣布新縣委常委任命的幹部大會的籌備情況。


    沙發上,縣委副書記、常務副縣長譚悟思笑著問:“衛國書記,您跟陸縣長共事過,聽說,他這人脾氣很大,是不是真的?”


    譚悟思還不到五十歲,但文革受過衝擊加之這些年太操勞的原因,背微微有些駝,瘦瘦的長臉上皺紋擠成一團,橘子皮一般,又好像舊社會的癆病鬼,看起來一陣風都能把他吹散架。


    郝白山瞥了譚悟思一眼,老譚在青龍十幾年了,在常務副縣長的位子上也有七年了,本來這次劉平南折戟沉沙,老譚在市裏很是活動了一番的,卻不想,還是被人頂了。按理說,老譚心裏應該很不服氣,可這個癆病鬼,一向城府深的很,臉上,半絲不滿也看不出來。


    馬衛國微微一笑:“陸縣長下午到,你還是自己認識吧,很能幹的一個年輕人。”雖然在誇陸錚,可隱隱有那麽股子居高臨下的味道。


    誰也沒有注意到,聽譚悟思問起陸錚,馬衛國的眼皮跳了跳。


    “年輕真好啊……”郝白山也發了句感慨,他進常委比較晚,排名一直在譚悟思之後,加之上有管黨群還兼著縣黨委的正處級黨委副書記,他這個組織部部長地位便很尷尬,譚悟思一直不怎麽尊重他,更莫說從兩年前譚悟思開始兼任副書記後,就更瞧不上他了。


    兩人的舊怨是在文革時代開始的,倒也不是什麽你死我活的仇怨,但就是互相看不上眼,時常互相給對方拆台。


    郝白山心裏,一直便詛咒譚悟思為癆病鬼。


    現在這句“年輕真好……”的感慨,自也是給譚悟思聽的,你老了,落伍了,不然縣長這個熟鴨子能飛了麽?


    譚悟思橘子皮似的瘦臉抽搐了一下,但旋即他笑了笑,說:“是啊,年青人的天下嘍。”


    郝白山又說:“現在有人說,陸縣長是烏山官場的不倒翁,好家夥,想想還真是這麽回事,他都被擼了兩回了吧?每次,都按不住,保管壓一次,人再這麽一跳,跳得更高。我是對他服氣的很。”


    “嘭”茶杯和杯蓋叮當亂響,卻是旁側高誌凱把杯子重重摔在了茶幾上。


    顯然,郝白山沒激怒譚悟思,反而刺痛了高誌凱。


    郝白山並不知道高誌凱和陸錚的舊怨,他隻知道高誌凱是衛國書記的紅人,不然衛國書記不會大費周章的從廣寧把他要過來任縣局局長,在任何一個地區,隻要可能,一把手都會把公安局長換成自己的親信,衛國書記能要他過來,兩人關係之親密可想而知。


    而且,衛國書記準備以縣委的名義向市委建議高誌凱局長兼任副縣長,想來,也快提上常委會日程了。


    所以,雖然現今高誌凱隻是正科級幹部,身份和他差得遠,但對高誌凱,他可不敢輕忽。


    見高誌凱突然摔杯子,郝白山有些莫名其妙,眨了眨小眼睛,沒說話。


    不倒翁?馬衛國突然想起了有一次陸錚下青龍和自己見麵,自己對他的感覺,打不死的蟑螂!


    現在,蟑螂顯然已經遠遠不能形容陸錚在官場的適應力、生存力和衝力。


    烏山官場的不倒翁?馬衛國眼皮又跳了跳,但是,這個比喻,好像真的煞有其事。尤其是,對於自己這個了解陸錚根底,看著他一次次被打倒,一次次爬起來的曆程的人來說,這個陸錚,委實已經可以用可怕來形容了。


    沒錯,他上麵肯定有根,但誰又沒根呢?多深的根也好,跌倒再爬起來的過程,還要看你自己。而且官場,很講究一個“勢”,最忌諱的便是逆風而行,走錯一步,往往便滿盤皆輸。可是,這些官場規則,在陸錚身上好像完全不適用,就好像起起落落對他便如浮雲,全不在話下。如果將陸錚看做個棋手的話,這個人下棋,就全無規則可言,可到了終盤數目,往往你便會發現,會差了他幾個子,恰恰輸了這幾個子。


    “什麽不倒翁?他運氣好,張玉功倒了,又貼上了王滬生。”高誌凱陰著臉說。


    馬衛國微微一笑,小高,還是有些毛躁啊。


    他能理解高誌凱,這半年來好不容易開始順風順水,在青龍更有望仕途更進一步,誰知道便在這時候,那個在廣寧曾經搶盡他風頭的人又來了,而且,再一次成了他的領導。


    小高,也不容易啊。


    想想以後高誌凱同陸錚打交道的情形,馬衛國心裏也不由有些感慨。


    ……


    同一時間的廣寧縣城,一輛黑色桑塔納緩緩駛入了化肥廠老家屬區,現今廣寧化肥廠已經搬遷,家屬院改造工程聽說即將啟動。


    轎車裏,焦磊是司機,副駕駛位上坐的是市委組織部幹部室副主任曾江。


    同陸錚坐在後排的,則是新任市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高燕燕。


    不消說,高燕燕和曾江是來陪陸錚走馬上任的,但陸錚,說先回老家轉一圈,反正也順路。從烏山下青龍,走南線先走廣寧,再走青龍,雖然繞個圈,卻比走北線快多了。


    北線從烏山奔青龍,看似比較直,但道路崎嶇,更有青龍河(灤河之分支)相隔,到了夏天便不能通車,靠渡頭船舶接送行人,寒冬季節,青龍河結冰,車輛才勉強能過。


    坐在真皮座椅上,高燕燕很喜歡這輛豪華轎車穩穩的感覺,和吉普車的顛簸比起來,這才是真正的享受呢。


    暖風輕輕吹著,窗外,白雪皚皚,車內,溫暖如春,令人熏熏欲睡。


    羨慕地看了陸錚一眼,兼著企業尤其是大型合資企業的管理者身份就是不一樣,在烏山,隻有市委書記段中原,剛剛坐上了桑塔納。


    對陸錚,在香港的時候高燕燕便對他印象不錯,滿嘴流利的英文,機智幽默的應對,很是風度翩翩,和其他幹部給人感覺完全不同,隻是這常年的一身灰色列寧裝,太土氣了些。


    不過印象不錯歸不錯,高燕燕也並沒有太琢磨這個人,回來烏山,陸錚便被停職調查,高燕燕雖然心裏歎息聲:可惜了。但卻也覺得這個人以後應該會從自己的記憶中消失,誰知道,很突兀的,又是這個陸錚,考察任命為青龍縣委委員、常委、副書記的材料走流程被送到了她的辦公桌上,令她很是發了一會子呆。


    現在的陸錚,起起伏伏的經曆令人很容易便忘記,實際上,他今年剛剛二十三歲。


    便是此刻坐在陸錚身邊的高燕燕,也不自禁忽略了陸錚的年紀,隻是在琢磨,這位新任青龍縣長,會不會給青龍帶來些改變。


    但當初剛剛看到組織考察材料上陸錚的年紀時,高燕燕吃驚的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現在全國各地都在破格提拔年輕幹部,可是二十三歲的一縣之長,怕也絕無僅有吧?


    “小焦,給你這個。”陸錚一直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麽,然後,便撕下了一頁拍了拍焦磊肩膀。


    焦磊接過,慎而慎之的收入了貼身衣兜。


    高燕燕很好奇陸錚遞給焦磊的是什麽東西,但,她自然不會多問。


    坐在副駕駛的曾江,和陸錚算是老朋友了,但如今,地位相差懸殊,他隻是組織上派出來的高副部長的跟班,自不能再如以前一般和陸錚閑聊。


    想起半年多前還曾經擺著架子教訓陸錚,曾江隻覺得,那更像是一個夢。


    轎車猛地“嘎”一聲急刹車,卻是從胡同裏突然衝出輛自行車,險些和轎車撞上,而那騎車人驚慌失措下,和腳踏車一起摔在了地上。


    “陸局,沒事吧?”焦磊急急地回頭問,他一直便用“陸局”稱呼老領導,覺得這樣更親近。


    陸錚看了眼高燕燕,見她也無礙,便道:“沒事,你下去看看,人撞沒撞到。”


    焦磊哼了一聲:“我看著他自己摔倒的!我倒看他敢說什麽?!”開門下車,看他樣子,隻怕便要跟人幹架。顯然,現在焦磊又有些舊態複萌,已經不是那時候夫妻倆兩地分居沒著沒落的時候了。


    不過也難怪焦磊,司機最忌諱的便是這種情況,萬一把人撞了,現在的交通法則,司機總要承擔些責任,而且,撞死人的話,不說人命不人命,這輩子不晦氣麽?


    騎自行車的人慢慢起身,本來鐵青著臉下車的焦磊好像和那人認識,突然就不是那副下去訓人的架勢了,還和那人擁抱了一下。


    陸錚隨即便道:“遇到個熟人,我下去打聲招呼。”


    轎車前,剛剛從地上爬起的人是周大清,曾經給陸錚幹過短短幾個月秘書,此時,正有些畏縮地看向陸錚。


    “大清!”陸錚笑著迎上去,伸手和周大清握手,問:“最近怎麽樣,挺好的吧?”


    周大清其實處境委實不怎麽好,兩個月前,被高誌凱從機關警察隊伍中清退。


    現在公安係統正推動正規化建設,警號改革便是其中重要一項內容,烏山是改革試點之一,要求一警一號,同時在警服上必須佩帶警號,預計一兩年後,便會向全國推行。


    周大清在編,但並不是國家編製,是僅僅在烏山能獲得承認的機關警察,現今這種情況很普遍,幹上幾年慢慢轉為國家編製就是。


    但推動警號製改革後要求一警一號,周大清是沒有警號的,高誌凱便以此為借口將包括周大清在內的幾名合同製警察調離機關,其餘幾名民警還給安排了工作,周大清,卻被一直冷處理。在馬局過問下,才調去了工業局,成為了工業局的職工。


    高誌凱這種強烈的報複心,甚至馬躍武,都很看不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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