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乞食吹竿骨相臒,一腔英氣未全除。


    其妻不識友人識,容貌似殊人不殊。


    函穀綈袍憐範叔,臨邛杯酒醉相知。


    丈夫交誼同金石,肯為貧窮便欲疏?


    結交不在家資。若靠這些家資,引惹這幹蠅營狗苟之徒,有錢時,便做出拆屋斧頭;沒錢時,便做出浮雲薄態。畢竟靠聲名可以動得隔地知交,靠眼力方結得困窮兄弟。單雄信為何把銀子袖去?隻因說起齊州二字,便打動他一點結交的想頭,向叔寶道:“兄長請坐。”命下人看茶過。那挑柴的老兒,看見留坐要講話,靠在窗外呆呆聽著。雄信道:“動問仁兄,濟南有個慕名的朋友,兄可相否?”叔寶問:“是何人?”雄信道:“此兄姓秦,我不好稱他名諱;他的表字叫做叔寶,山東六府馳名,稱他為賽專諸,在濟南府當差。”叔寶因衣衫襤褸,醜得緊,不好答應“是我”,卻隨口應道:“就是小弟同衙門朋友。”雄信道:“失瞻了,原來是叔寶的同袍。請問老兄高姓?”叔寶道:“在下姓王。”他因心上隻為王小二飯錢要還,故隨口就是王字。雄信道:“王兄請略坐小飯。學生還要煩兄寄信與秦兄。”叔寶道:“飯是不領了,有書作速付去。”雄信複進書房去封程儀三兩,潞綢二匹,至廳前殷勤致禮道:“要修一封書,托兄寄與秦兄;隻是不曾相會的朋友,恐稱呼不便,煩兄道意罷!容日小弟登堂拜望。這是馬價銀三十兩,銀皆足色;外具程儀三兩,不在馬價數內;舍下本機上綢二匹送兄,推叔寶同袍分上,勿嫌菲薄。”叔寶見如此相待,不肯久坐等飯,恐怕口氣中間露出馬腳來不好意思,告辭起身。


    良馬伏櫪日,英雄晦運時。熱衷雖想慕,對麵不相知。


    雄信友道已盡,也不十分相留,送出莊門,舉手作別。叔寶徑奔西門。老莊家尚在窗外瞌睡,掛下一條涎唾,倒有尺把長。隻見單員外走進大門,對老兒道:“你還在這裏?”老兒道:“聽員外講話久了,不覺打頓起來;那賣馬的敢是去了?”雄信道:“即才別去。”言罷徑步入內。老莊家急拿扁挑,做兩步趕上叔寶,因聽見說姓王,就叫:“王老爺,原許牙錢與我便好!”叔寶是個慷慨的人,就把這三兩程儀拆開,取出一錠,多少些也就罷了。老兒喜容滿麵,拱手作謝,往豆腐店取柴去了,不題。


    卻說叔寶進西門,已是上午時候,馬市都散了,人家都開了店。新開的酒店門首,堆積的熏燒下飯,噴鼻馨香。叔寶卻也是吃慣了的人,這些時熬得牙清口淡,適才雄信莊上又不曾吃得飯,腹中饑餓,暗想道:“如今到小二家中,又要吃他的醃-東西,不如在這店中過了午去,還了飯錢,討了行李起身。”徑進店來。那些走堂的人,見叔寶將兩匹潞綢打了卷,夾在衣服底下,認了他是打漁鼓唱道情的,把門攔住道:“才開市的酒店,不知趣,亂往裏走!”叔寶把雙手一分,四五個人都跌倒在地。“我買酒吃,你們如何攔阻?”


    世情看冷暖,人麵逐高低。


    內中一人跳起身來道:“你買酒吃到櫃上稱銀子,怎麽亂往裏走?”叔寶道:“怎麽要我先稱銀子?”酒保道:“你要先吃酒後稱銀子,你到貴地方去吃。我這潞州有個舊規:新開市的酒店,恐怕酒後不好算帳,卻要先交銀子,然後吃酒。”叔寶暗想:“強漢不捩市。”隻得到櫃上來把潞綢放下,袖內取出銀子來;把打亂的程儀,總包在馬價銀一處,卻要稱酒錢,口裏喃喃的道:“銀子便先稱把你,隻是別位客人來,我卻要問他店規,果然如此,再不消題起。”櫃裏主人卻知事,賠著笑臉道:“朋友,請收起銀子。天下書同文,行同輪,再沒有先稱銀子後吃酒的道理。手下人不識好歹,隻道兄別處客人性格不同,酒後難於算帳,故意歪纏,要先稱銀子。殊不知我們開店生理,正要延納四方君子,況客長又不是不修邊幅的人。出言唐突,但看我薄麵,勿深汁較,請收起銀子裏麵請坐,我叫他暖酒來與客長吃便了。”叔寶見他言詞委曲,回嗔作喜道:“主人賢慧,不必再題了。”袖了銀子,拿了潞綢,往裏走進二門。三間大廳,齊整得緊。廳上擺的都是條桌交椅,滿堂四景,詩畫掛屏。柱上一聯對句,名人標題,讚美這酒館的好處:


    槽滴珍珠漏泄乾坤一團和氣


    杯浮琥珀陶-肺腑萬種風情


    情寶看看廳上光景,又瞧瞧自己身上襤襤縷縷,原怪不得這些狗才攔阻。見如今坐在上麵自覺不像模樣,又想一想:“難道他店中的酒,隻賣與富貴人吃,不賣與窮人吃的!”又想一想:“想次些的人,都不在這廳上飲酒。”定睛一看,兩帶琵琶欄杆的外邊,都是廂房,廂房內都是條桌懶凳。叔寶素位而行,微笑道:“這是我們窮打扮的席麵了。”走向東廂房第一張條桌上,放下潞綢坐下。正是:


    花因風雨難為色,人為貧寒氣不揚。


    酒保取酒到來,卻換了一個老兒,不是推他那些人了。又不是熏燒的下飯,卻是一碗冷牛肉,一碗凍魚,瓦缽磁器,酒又不熱。老兒擺在桌上就走去了。叔寶惱將起來:“難道我秦叔寶天生定該吃這等冷東西的?我要把他家私打做齏粉,房子拖坍他的。不過一翻掌間,卻是一莊沒要緊的事,明日傳到家裏,朋友們知道了:‘叔寶在潞州,不過少了幾兩銀子飯錢,又不風不顛,上店吃酒打了兩次,又不曾吃得成。’總來為了口腹,惹人做了話柄。熬了氣吃他的去罷。”這也是肚裏饑餓,恕卻小人,未免自傷落寞。才吃了一碗酒,用了些冷牛肉。正是:


    土塊調重耳,蕪亭困漢光。


    聽得店門外麵喧嚷起來,店主人高叫:“二位老爺在小店打中火去!”兩個豪傑在店門首下馬,四五個部下人推著兩輛小車子,進店解麵衣拂灰塵。主人引著路進二門來,先走的戴進士巾,穿紅;後走的戴皂莢巾,穿紫。叔寶看見先走的不認得,後走的卻是故人王伯當。兩個:


    肥馬輕裘意氣揚,匣中長劍葉寒芒。


    有才不向汙時屈,聊寄雄心俠少腸。


    主人家到廳上拖椅拂桌,像安席的一般虛景。二位爺就在這頭桌上坐罷,吩咐手下人:“另烹好茶,取小菜前邊烹炮精潔的肴撰,開陳酒與二位爺用。”言罷自己去了。隻見他手下人掇兩盆熱水,二位爺洗手。叔寶在東廂房,恐被伯當看見了,卻坐不住,拿了潞綢起身要走,不得出去。進來時不打緊,他那欄杆圍繞,要打前道才出去得。二人卻坐在中間。叔寶又不好在欄杆上跨過去,隻得背著臉又坐下了。他若順倒頭竟吃酒,倒也沒人去看他;因他起起欠欠的,王伯當就看見,叫跟隨的:“你轉身看東廂房第一張條桌上,這個人像著誰來?”跟隨的轉身回頭道:“到像曆城秦爺的模樣。”正是:


    軒昂自是雞群鶴,銳利終為露穎錐。


    叔寶聞言,暗道:“呀,看見我了!”伯當道:“仲尼、陽貨麵龐相似的正多,叔寶乃人中之龍,龍到處自然有水,他怎麽得一寒至此?”叔寶見伯當說不是,心中又安下些。那跟隨的卻是個少年眼快的人,要實這句言語,轉過身緊看著叔寶。嚇得叔寶頭也不抬,箸也不動,縮勁低坐,像伏虎一般。這跟隨的越看越覺像了,總道:“他見我們在此,聲色不動,天下也沒這個吃酒的光景。”便道:“我看來便像得緊,待我下去瞧瞧不是就罷了。”叔寶見從人要走來,等他看出卻沒趣了;隻得自己招架道:“三兄,是不才秦瓊落難在此。”伯當見是叔寶,慌忙起身離坐,急解身上紫衣下東廂房,將叔寶虎軀裹定,拉上廳來,抱頭而哭。主人家著忙都來陪話,三個人有一個哭,兩個不哭。王伯當見叔寶如此狼狽,傷感淒涼,這人乍相見,無甚關係。叔室卻沒有因處窮困中就哭起來的理。總是:


    知己雖存矜恤心,丈夫不落窮途淚。


    叔寶見伯當傷感,反以美言勸慰:“仁兄不必墮淚,小弟雖說落難,原沒有什麽大事。隻因守批在下處日久,欠下些店帳,以致流落在此。”就問這位朋友是誰。伯當道:“這位是我舊相結的弟兄,姓李名密,字玄邃,世襲蒲山郡公,家長安。曾與弟同為殿前左親侍千牛之職,與弟往來情厚。他因姓應圖讖,為聖上所忌,棄官同遊。小弟因楊素擅權,國政日非,也就一同避位。”叔寶又重新與李玄邃揖了。伯當又問:“兄在此曾會單二哥麽?怎麽不往單二哥處去?”叔寶道:“小弟時當偃蹇,再不曾想起單二哥;今日事出無奈,到二賢莊去,把坐馬賣與單二哥了。”伯當道:“兄坐的黃驃馬賣與單二哥了?得了多少銀子?”叔寶道:“卻因馬膘跌重了,討五十兩銀子,實得三十兩,就賣了。”伯當且驚且笑道:“單二哥是有名豪傑,難道與兄做交易,討便宜?這也不成個單雄信了。如今同去,原馬少不得奉還,還要取笑他幾句。”叔寶道:“賢弟,我不好同去。到潞州不拜雄信,是我的缺典。適才賣馬,問及賤名,我又假說姓王。他問起曆城秦叔寶,我隻得說是相熟朋友,他又送潞綢二匹、程儀三兩。我如今同二位去,豈不是個蹤跡變幻?二位到二賢莊去,替我委曲道意,說賣馬的就是秦瓊。先因未曾奉拜得罪,後因赧顏不好相見,故假托姓王;殷勤之意,已銘肺腑,異日再到潞州,登堂拜謝。”玄邃道:“我們在此與單二哥四人相聚,正好盤桓。兄有心久客,不在一兩日為朋友羈留。我們明日拉單二哥來,歡聚兩日才好話別。吾兄尊寓在於何處?”叔寶道:“我久客念母,又有批回在身。明日把單二哥所贈程儀,收拾兩件衣服,即欲還家。二位也不必同單二哥來看我。”伯當、玄邃道:“下處須要說知,那有好弟兄不知下處的道理?”叔寶道:“實在府西首斜對門王小二店裏。”伯當道:“那王小二第一炎涼,江湖上有名的王老虎,在兄分上可有不到之處?”叔寶感柳氏之賢,不好在兩個劣性朋友麵前說王小二的過失處。道:“二位賢弟,那王小二雖是炎涼,到還有些眼力,他夫婦二人在我麵上,甚是周到。”這叫做:


    小人行短終須短,君子情長到底長。


    柳氏賢慧,連丈夫都帶得好了;妻賢夫禍少,信不虛言也。三人飲到深黃昏後,伯當連叔寶先吃的酒帳,都算還了店主。向叔寶道:“今夜暫別,明日決要相會。吾兄落寞在此,吾輩決不忍遽別。明日見了單二哥,還要設處些盤纏,送與吾兄,切勿徑去。”叔寶唯唯,出店作別。王、李二人別了叔寶上馬,徑出西門,往二賢莊。


    叔寶卻將紫衣裹著潞綢一處,徑回王小二店來,因朋友不舍來得遲了。王小二見午後不歸,料絕他不曾賣馬,心上愈加厭賤,不等叔寶來家,徑把門扇關鎖了。叔寶到店來扣門,小二冷聲揚氣道:“你老人家早些來家便好。今日留得客人又多,怕門戶不謹慎鎖了門。鑰匙是客人拿在房中去了。恐怕你沒處睡,外麵那木櫃上,是我揩抹幹淨的,你老人家將就睡睡。五更天起來煮飯,打發客人開門時,你老人家來多睡一回就是了。”叔寶牙關一咬,眼內火星直爆,拳頭一舉,心中怒氣橫飛:“這個門不消我兩個指頭就推掉了,打了他一場,少不得經官動府,又要羈身在此,打怎麽緊?況單雄信是個好客的朋友,王、李二兄說起賣馬的,來朝不等紅日東升,就來拜我;我卻與主人結打見官,可是豪傑的舉動?這樣小人藉口就說我欠了許多飯錢,圖賴他的,又打壞他的門麵。適來又在王伯當麵前,說他做人好,怎麽朝更夕改,又說他不好?我轉是不妥當的人了。小不忍則亂大謀,忍到如今已是塔尖了,不久開交,熬也熬得他起了。這樣小人,說有銀子還他,必就開門了。”


    笑是小人能好利,誰知君子自容人。


    叔寶躊躇了這一會,隻得把氣平了,叫道:“小二哥,我的馬賣了,有銀子在此還你。在外邊睡,我卻放心不下,萬有差池,不幹我事。”此時王小二聽見言詞熱鬧,想是果然賣馬回來了。在門縫裏張著,沒有了馬,畢竟有了銀子,喜得笑將起來:“秦爺,我和你說笑話兒耍子,難道我開店的人,不知事體,這樣下霜的天氣,好叫你老人家在露天裏睡不成?我家媳婦往客房討鑰匙去了。”柳氏拿著鑰匙在旁,不得丈夫之言,不敢開門。聽得小二要開,說道:“鑰匙來了。”


    小二開門,叔寶進店,把紫衣潞綢櫃上放下。王小二道:“這是馬價裏搭來的麽?不要他的貨便好。”叔寶道:“這卻不是馬價裏來的。有銀子在此。”怞中取出銀子來。小二見了銀子道:“秦爺財帛要仔細,夜晚間不要弄他,收拾起了;且將就吃些晚飯,我明日替你老人家送行。”叔寶道:“飯不要吃了,竟拿帳來算罷。”小二遞過帳簿道:“秦爺,你是不虧人的,但憑你算罷了。”叔寶看後邊日子倒住得多,隨茶粥飯又有幾日不曾吃飯,馬又餓壞了,不曾上得馬料。叔寶卻慷慨,把蔡太守這三兩銀子不要算數,一總平兌十七兩銀子,付與小二。對柳氏道:“我匆匆起身,不能相謝,容日奉酬娘子。”柳氏道:“秦爺在此,款待不周,不罪我們,已見寬洪海量,還敢望謝?”叔寶道:“我的回批快拿與我。”柳氏道:“秦爺此時往那裏去?”叔寶道:“此時城門還未關,我歸心如箭,趕出東門再作區處。”小二也略留了一回,就把批文交與叔寶。叔寶取雙鐧行李,作別出店,徑奔東門長行而去。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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