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行主問船家:“共幾位客人?”船家用手指著駱宏勳、餘謙道:“客人隻這兩位,是昨日中飯時上的船,來時一盆淨麵熱水。”那行主拿過算盤打上一子。船家又道:“中飯九碗。”那人又打上五個子。船家道:“飯後細茶一壺。”又打上一個子。“晚飯六碗。”又打了五個子。船家道:“飯後細茶一壺。”又打上一子。“晚酒九盤肴撰。”又打上三個子。船家道:“算盤上共打了一十二個,用三個一乘,共是三十六個子。”那主人道:“後來有多少酒、飯、菜、茶水,共該銀三百六十四兩,船腳奉送。”駱宏勳隻當取笑。那人將眼一睜,說道:“那個取笑?這還是看台駕分上,若他人豈止這個價錢!”駱宏勳看他竟是真話,帶怒道:“雖蒙兩飯一酒,那裏就要這些銀兩?我倆盤川短少,何以償還?”那人道:“這倒不怕的,如銀子短少,就將行李照時價留下。”駱宏勳、餘謙見說惡言,豈不是以勢欺侮?那裏按捺得住,將身一縱,到了廳上,便怒目而視,大喝道:“好匹夫!敢倚眾欺寡,你看一主一仆二人,便是受欺之人否?”那個六十多歲老兒就向自家人說道:“生人來家,你們也該預備兵器才是,難道空手淨拳?如今他們發怒,叫老漢如今倒也無奈何,權以桌子作兵器。”遂下了一隻桌子,輕輕拿起,在廳上上七下八,左插花右插花,使得風聲入耳。使了一會,仍將桌子放在原處。又道:“再舞一回夾剪吧!”遂將六十多斤重的一把鐵夾剪拿起,亦是上下左右前後舞了一會,仍放在原處。駱宏勳、餘謙暗道:“桌子、夾剪約略都有六十餘斤,這老兒舞得風聲響亮,料二人性命必喪於此!”但見那老兒放下夾剪之後,走至卷棚之下,向駱宏勳、餘謙秉著手道:“駱大爺、餘大爺,莫要見笑,獻醜,獻醜!”駱宏勳聞得呼姓而稱,乃說道:“素未相會,如何知我賤姓?”那老兒道:“我雖未會台駕,而小婿實蒙大恩。”駱宏勳驚問道:“不知令婿果係何人?”那老兒道:“刺客濮天鵬也。”駱宏勳主仆聞說是濮天鵬之嶽,心始放下。遂說道:“向雖與令婿相會,實在邂逅之交,未有深誼。請問尊姓大名?”那老兒道:“天井中豈是敘話之所,請進內廳坐下奉告。”駱宏勳終懷狐疑,哪裏肯隨他進內。那老兒早會其意,又道:“駱大爺放心!若有謀財害命之心,昨夜在船上時早已動手;雖你主仆英勇,豈能奈船漏之何也?”駱宏勳細想:“此言實無害我之心,如有歹心,這老兒英雄,進門之中那些豪傑早已將主仆拿住,豈肯與我敘話?”遂放開膽量隨他進內。餘謙恐主人落單,遂緊緊相隨。又走進兩重天井,方到內客廳。


    駱宏勳抬頭一看,琴棋書畫、古董玩器無所不備,較之前邊真又是一天下也。進得廳內,二人方才行禮,禮畢分賓主而坐,早有家人獻茶。茶畢,駱宏勳道:“請問老爹上姓大名?”那人道:“在下姓鮑,單名一個福字,賤字自安。原係金陵建康人也,今寄居在此。在下年已六十一歲,亡室已死數年,隻有小女一人,名喚金花,年交十七歲,頗通武藝,舍不得出嫁人家,招了一個女婿濮天鵬。在下見他在外遊手好閑,無有養身之技,故我要他百金聘禮方與之成親。不料他前赴揚州賣拳,又被奸人欒鎰萬請去代伊雪恥。這個冤家不知高低,也不訪問賢主仆是何等之人,便滿口應承。日間曾在教場與餘大叔比武,已經敗興,就該知道。總因愛財心重,夜間又到尊府行刺,又被大爺獲住,不惟不加罪責,反賜重財以成婚姻大事,此恩無由得報。自小婿回來之日,在下即叫人在府上探信,聽得大爺期於昨日起身赴杭招親,必從此地經過,親身向前敘留,諒大駕必不肯來相會,故此想法請至舍下,代小婿以報大恩。進門又不敢明言,故出大言相問,以觀賢主仆之膽氣如何?身居虎穴,並無懼色,尚欲爭問,真名不愧矣!小女小婿成親數日,特請大爺來吃杯喜酒!”駱宏勳聞了這些言語,方釋疑惑之心。問道:“濮姑爺現在那裏?”鮑自安道:“近聞北直新選了個嘉興知府,不知是那個奸臣之子?不日即至此地。不瞞大爺說:凡遇奸臣門下之人或新赴,或官滿回家,從未叫他過去一個。因恐此信不真,傷了忠臣義士,故叫小婿前去打探;已去了兩日,大約明日也就回來了。”鮑自安見餘謙侍立駱宏勳之旁,不覺大笑道:“大叔真忠義之人,我將實言直說了一遍,他還寸步不離。好癡子,還不放心前邊坐坐去,隻管在此豈不站壞了!”餘謙道:“不妨的。”鮑自安分付人來,將餘大叔留在前邊坐去。又對餘謙道:“餘大叔,你到前邊隻可閑談取笑,切莫講槍論棒。你先進門時,也看見前麵那些人的嘴臉了,其心都狠得緊哩!細話我慢慢的再告訴你。”已有人將餘謙引到前邊去了。駱宏勳又問道:“方才老爹出來之時說:三十擔魚尚不足一飯之用,敢問府上共有多少人口?”鮑自安才侍奉告,見家人已捧早飯上來,鮑自安連忙起身讓座:駱大爺坐的客位,鮑自安坐的主席。餘謙前邊自有人管待,不必深言。


    且說鮑自安同駱宏勳飲酒之間,鮑自安道:“方才說三十擔魚不足一飯之菜,這倒也非妄言,實不瞞大爺說,在下自二十歲就在江邊做這道生意,先也隻是隻把船有十數人,小船上有三四人,折算起來也有七八十人。你來我去不能全在家中,如全來家真不足一飯之用。舍下現在人口:我與小女兩個,家內計有男女四十個,還有先前大爺進門看見的那一百聽差之人,長吃飯者共一百四十二口。那裏能用這些魚?不過是信口言語,以動大爺之心耳。”一問一答,鮑自安應答如流,真博古通今之士,無一不曉。駱宏勳暗想道:“此人惜乎生於亂世,若在朝中,真治世之能臣也。”用飯之後,駱宏勳欲告辭赴杭,鮑自安道:“大爺此話多說了,不到舍下便罷,既來舍下,豈肯叫你匆匆就去之理!就在舍下住得十日半月,也不誤贅親之事。待小婿回家,同小女出來拜謝。”駱宏勳道:“我若在府上久住不赴杭,隻恐家母心懸。”鮑自安道:“這個容易,大爺寫書一封,內雲在舍留玩。在下差一人送至揚州府上,老太太見書自然放心了。”駱宏勳見他留意誠切,遂修書一封,又寫一信與徐鬆朋,交付鮑自安。鮑自安接去,叫一聽差人明日早赴揚州投下。


    鮑自安又整備晚飯款待,當晚又擺酒。飲酒之間,駱宏勳問道:“山東振芳花老爹認得否?”鮑自安道:“他乃旱地響馬,我乃江河水寇。倘旱道生意趕下,他就通信讓我;倘江河生意登了岸,我就通信讓他。不獨相識,且是最好弟兄。”駱宏勳遂將桃花塢相會,與王倫爭鬥,王、賀通奸;任世兄被害,花老爹劫救,下揚州說親,四望亭捉猴,索銀結恨,前後說了一遍。鮑自安道:“花振芳妻舅向來英勇遍聞,吾所素知。”鮑自安又敬駱宏勳酒,駱大爺酒已八分,遂告止。鮑自安道:“既大爺不肯大飲,亦不敢諄敬。”遂分付內書房張鋪,將駱大爺包袱行李都封鎖空房裏邊,另拿鋪蓋應用。家人秉燭,鮑自安請駱宏勳進內,又走了兩重院子,方到內書房。裏邊床帳早已現成,駱大爺請鮑老爹後邊安息。鮑自安遂辭了出來,問家人道:“餘大叔床鋪設於何處?”家人道:“就在這邊廂房裏,餘大叔已醉,早已睡了。”鮑自安道:“他既安睡,我也不去驚動他。”走回後邊,見女兒鮑金花在房獨飲等候。一見爹爹回來,連忙起身,問道:“駱公子睡了麽?”鮑自安道:“方才進房尚未安睡,叫我進來,他好自便。”對金花道:“這駱宏勳不獨武藝精通,而且才貌兼全,怪不得花振芳三番五次要將女兒嫁他。我見你若不定濮天鵬,今日相會亦不肯放他。”又道:“女兒,你可歸房去吧!為父亦要睡了。”鮑自安說了即便安睡。鮑金花領了父命,邁步出門。鮑自安將門關閉,上床安臥。


    且說鮑金花回至自家臥房,因新婚數日,丈夫濮天鵬被父差去,今在父親房中自飲了幾杯悶酒,不覺多吃了幾杯,有八九分醉意。細想父親盛誇駱公子才貌武藝,又道花振芳三番五次要把女兒嫁他,自然是上等人物;但恨我是個女流,不便與他相會。又想道:“聞得他今赴杭贅親,被父親留下來,他豈肯久住於此?若他明日起身去了,我不得會他之麵。似這般英雄,才貌兼全之人,豈可當麵錯過!”躊躇一番,道:“有了,趁此刻合家安睡,我悄悄去偷看,果是何如人也?如他知覺,我隻說請教他的槍棒,有何不可!”這佳人算計已定,邁動金蓮悄悄往前去了。正是:醉佳人比武變臉,美男子守禮進身。畢竟不知鮑金花潛至前麵,可會得駱宏勳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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