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什麽時候開下的,範惜光並不清楚。天剛蒙蒙亮他就打馬飛奔,若非馬匹確已累極了,他昨夜還不肯投宿歇息那兩個時辰。


    雪花沾上眉毛、撲上麵頰,轉瞬之間便被他的熱氣融化。他的夾襖都已汗濕,狐皮坎肩上的毛領也被臉上滾落的水珠弄得濕濕答答。胯下的駿馬重重地噴著白氣,雄壯的脖頸上淌滿雪水和汗水,或許它也深知主人心急如焚,撒開四蹄,盡命奔馳。突然,範惜光右手猛挽韁繩,駿馬長嘶人立,原地兜了兩轉,漸漸止下步來。


    一座蒼莽的大山橫在範惜光眼前。雪花紛紛揚揚,遮沒了高聳的山尖,堆得山下老樹上的枝條微微顫動。他知道這是當地有名的雲客山,山名雲客,是指山之巍峨險峻,人所難攀,大山隻能以雲為客。然而,雲客山令人畏懼的並非山勢之險,乃是盤踞山上的一幫號稱“梅花幫”的盜匪。範惜光早就聽聞,多年來,梅花幫劫官銀、奪鏢車、掠行商,隻要財物經過梅花幫的地頭,不分官私概莫能逃。雖然當地官府清剿了幾次,不少江湖俠義輩或抱打不平,或為死者複仇而集眾犯險,但梅花幫一仗天險,二來幫中不乏高手,來者每每傷亡慘重,铩羽而還。故近年來,人皆繞道而行,偌大的雲客山盡為梅花幫之樂土。


    範惜光若不想惹麻煩,本也可以走官道,但那最快也在三日之後方能到青州家中,若是順利翻過雲客山,入夜時分則可抵州境。他仰麵望山,雪花亮晶晶地拂過眼瞼,他看見的卻仿佛是父親蒼白清瘦的麵孔、灰白褶皺的囚衣。他心中猛地一抽,躍下馬來,解下鞍旁褡褳負在背上,再不顧馬,彈身掠上了山道。


    他的父親範知恩乃青州知府,為官清廉,為人耿介。他自小文武雙全,才名早播,本可由地方保舉入國子監,然父親卻堅令他從科舉出身。是年,他考取第四名舉人,父親修書一封,讓他前往京師同年好友潘翰林家聆教溫書,以備會試。誰想到,五日前,家仆範忠飛馬來報,父親突然罹罪,已被布政使王左安大人下在獄中。可憐範忠未及敘述詳情,突然七竅流血倒地而亡。解衣查看,背上一個杯口大的傷口已經腐爛發黑,想是他忠心為主,重傷之下,仍強撐著將訊息報給少主人,方才氣竭。


    範惜光急辭潘翰林,策馬如飛,直奔青州。他十歲時便跟著父親的方外好友清一真人學武習劍,十年來已有所成,若非如此,尋常人這般不眠不休地鞍馬勞頓,早便支持不住了。他翻過一座山嶺,嶺間也有一座崗哨,卻未遇一人,想是雪下得大,梅花幫又順風順水慣了,故而鬆了警戒。他一路仍是小心謹慎,到得午後,已爬了約摸一半山程。這其間,他終究還是遇著了兩撥罵罵咧咧的巡山嘍羅,都給他機敏躲過,那雪又不絕地落下,將他的淺淺腳印迅速掩去,竟沒留下半分蛛絲馬跡。這時候腹中已饑,他便覓著一個小山洞藏好身,抓起洞邊積雪搓去手上泥汙,取出褡褳中的幹糧。他一身錦袍早已搓掛得汙穢破爛,雙掌滿是傷痕,原本十分俊氣的臉上也是泥汙血漬。他不覺疲累,吃完幹糧,略一調息,便又上路。


    洞外不遠是一條直通山頂的石徑,隱約可見塔樓屋宇,便是梅花幫老巢,乃後山惟一的一條通道,但他縱然膽大,也絕不敢直上山頂。洞外一側則是絕壁懸崖,但見怪石嵯峨,深不見底,多看得兩眼便叫人心神恍惚,似乎便要隨著那雪花飄蕩而下。然雖險極峻極,卻也是梅花幫最疏於防範之處,他隻須從懸崖攀過去繞過山頂,便可說已平安了一大半。他深吸口氣,搓了搓雙手,躍身探臂,抓住了峭壁上一塊突出的岩石。


    山風凜冽,灌進他汗濕的脊背,泛起陣陣冰涼,他心中卻似有一團熱火,燃得熊熊的、暖暖的。他的身體四肢仍然靈敏有力,雙手雙腳壁虎般牢牢吸住他觸及的樹石藤蔓,好幾次都險些失手,卻毫不心怯氣餒,雖是錦衣玉食長大的官宦公子,這當口卻比最亡命的江湖漢更悍更狠。攀援良久,他終於有些累了,騎在一棵老鬆幹上稍作休息。


    忽然間,他鼻中鑽進一縷冷沁心脾的幽香,跟著一點紅影閃動,落上了衣襟。那是一朵嬌豔欲滴的梅花兒,襯在落了滿身的白雪上,豔麗得令人心顫。他伸手捉住,湊到鼻端嗅了嗅,抬頭望去,但見頭頂上空紅霞籠罩,一株虯勁老梅開得如火如荼。白雪穿過枝柯,敲落了瓣瓣嬌花,輕紅嫩白錯落著在風裏飄舞飛旋,真個夢耶?幻耶?


    範惜光使勁眨了眨眼,看清了,那不是幻覺——花雪之間,一雙明如皓月、冷似幽冰的眼睛正靜靜俯視他的眼眸。那是一個少女,披著純白的鳧靨裘,若非那雙幽黑如淵的星眼,和那一縷掙脫了昭君帽吹在腮頰邊的柔軟青絲,真便如雪花般飄渺若幻。


    原來此處崖頂距範惜光不過三丈,那少女端立花下,既不驚慌,也不嗔怒,隻是靜,靜得讓範惜光一陣迷惘,不知是否該躍上頂去製住少女,以免她出聲示警。正自猶豫,少女輕輕道:“你不上來麽?”嗓音清麗如幽花新雪,若不是透著那一股子冷,倒像在殷殷囑問情郎。


    範惜光隻能縱身躍上。他站在少女身畔五步處,忽覺手足無措,嗓子發幹。他舔了舔嘴唇,說道:“姑娘毋怪,在下身有要事,不得已借道雲客山,實無他意。”


    少女神色如前,伸手去折近處一枝幼梅。她這麽一伸手,範惜光不由自主將一雙眼睛定在她手上。那少女一雙柔荑瑩潤柔白,玉掌白裏浸著輕紅,五個橢圓的粉紅指甲便似五片玲瓏的花瓣,那麽雙指輕扣,那麽微微一蹺,說不盡的優雅動人。原本那樣嬌美的一莖花枝拈在她指間,倒給她雙手映得黯然失色。


    範惜光腦中閃出“紅酥手”三字。以往他讀古人詩詞,深覺“紅酥手”描摹女子玉掌之美頗為新穎妥帖,此時才知,世間原無字詞堪能形容。他心中怦然一熱,自知失態,遊目顧盼,立身處是一個梅花掩映的精園,花叢中隱約有飛簷翹角,顯是這少女幽居之所。他挺了挺身板,雙眼重又凝注少女,便待開口,驀然間眼前紅影閃閃,一線冷香直迫麵門。


    他鷂子般翩然而退,紅影如風逐浪,仍在他眼前半尺處,嘶嘶破空聲中,那點柔弱而致命的紅影又突進兩寸。冷汗一瞬間漬滿頭頸,他吐聲低叱,掌中銀光幻動,原本纏在腰間的“雪絛”軟劍飛迎向少女刺來的梅枝。


    純白的鳧靨裘翻起浪、揚起雪,點點紅梅激蕩得滿天旋舞。爛漫的花影和激揚的香氣中,劍光如冷電,殺氣如寒流。嗤嗤嗤嗤,枝折柯搖;刷刷刷刷,目驚神馳……少女身形無處不在,要命的梅枝四麵襲卷,範惜光揮汗如雨,漸漸窮於應付。


    終於,激鬥戛然而止,雪花重又絮絮飛舞,紅梅亦複盈盈顫動,不同的是,範惜光姿勢難看地倒在雪地上,那枚花枝深深插入他腹間,噴射的血滴染紅了地上落梅。這一重創本不能令他束手,但他全身三處要穴被封,雪絛軟劍雖握在手,已像他的人一般軟弱麻木。他驚駭得失去了言語,原來這神苑天女般的少女武功奇高,那般如妖如魅的身法,那麽淩厲奇異的招式,即便他在精力充沛時也不是對手!


    少女美麗絕倫的纖手掠了掠那縷散落的發絲,背過身去。範惜光眼前不知何時多了三名分著灰、藍、黃袍服的漢子。三人個個氣宇軒昂,年紀均在四旬以上,顯是梅花幫中大有身份之人,卻對著那少女的背影垂手肅立,麵帶惶恐。


    少女輕輕道:“四叔,巡山警戒之事向來由你鐵梅堂負責,此人竟能一路直入我沁梅園中,侄女倒要請教,這是何故啊?”黃袍漢子躬身道:“今日大雪封山,屬下未曾親至崗哨督察,屬下疏於職守,請幫主重重責罰。”


    少女點了點頭,道:“三叔。”藍袍漢子應道:“屬下在。”少女道:“四叔有虧職守,按我幫規,四叔和今日當值幫眾該當如何處罰?”藍袍漢子道:“鐵梅堂疏於職守,按照幫規,一幹當值幫眾杖責三十,鐵梅堂陳堂主降職一等,受五毒之刑。”此言一出,那黃袍漢子陳堂主臉上頓現驚懼之色,顯見五毒之刑實為梅花幫令人痛苦不堪的大刑。少女微一沉吟,道:“雖然四叔今次疏於職守,所幸未曾釀成大禍危及本幫。三叔,侄女給四叔討個情,五毒之刑就免了吧。”藍袍漢子躬身道:“是。”陳堂主神色頓霽,喜道:“謝幫主開恩。屬下這便加派人手,增加巡邏班次,擴大巡山範圍,絕不叫一人踏上我雲客山。”


    少女“嗯”了一聲,說道:“二叔,這人所使劍法似是大蒼山清一真人門下,咱們跟大蒼山可有過節?”灰袍人道:“據屬下所知,向無過節。”少女道:“那咱們也不必尋清一晦氣,你將這人拖出去處置了便是。”灰袍人應了一聲,伸手捉住範惜光後脖梗,將他拽了起來。


    範惜光身當此境,早便驚怒交集,萬不料惡名昭著的梅花幫匪首便是這麽一位嫋娜少女,而她口中“將這人拖出去處置了便是”淡淡說來,仿佛自己並不是人,甚至也不是貓狗,而不過是枯枝敗草。他一死不打緊,可恨父親一世忠良,竟要落得冤死獄中!一時間,他胸口悲憤欲裂,忍不住怒目振眉一聲大吼。此時大雪已止,梅樹上的積雪卻為他這一吼簌簌而落,天地間忽然彌漫開一股悲烈蒼涼之氣。


    少女轉回身來瞅著範惜光,烏黑幽冷的眸子裏有了一絲好奇。範惜光眥目叫道:“在下絕非貪生怕死之輩,隻求幫主容我回去救出家父,一月之內,在下必定前來引頸就戮!”灰袍人“嗤”的一聲冷笑,正要開口譏刺,少女素手微擺,道:“你闖我雲客山,是為了趕回家救你父親?”範惜光大聲道:“不錯!家父遭人陷害下獄,在下若能趕回救父,雖死猶感幫主大恩!”少女道:“你父親是誰?遭何人陷害?”範惜光微一遲疑,官匪天敵,報出父親姓名隻怕不妥,然當此生死關頭,麵對這少女的翦水之瞳,直陳真情勝於謊言捏造,即道:“實不相瞞,家父便是青州知府範知恩,陷害他的是布政使王左安。”


    少女神色一瞬間凝住,便似白玉上霧了一層輕霜,蒙蒙的看不清光華,卻另有一股懾人的寒芒冷氣。三名漢子對望一眼,神情俱是欲言又止。範惜光的心忽然劇跳起來,心知父親的生死安危全在這少女一念之間。沉默有頃,少女緩緩道:“為人子孝義為先,本幫十分敬重,隻是你擅闖我幫不可不罰。這是一粒焚心丹,可保你有七日之命救你父親,七日後毒發而斃,你可願服下?”


    範惜光澀然一笑,揚眉道:“謝幫主七日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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