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那個傍晚,是趙昱心中永遠的痛。


    可那時候他還小,自保都做不到。如今,父母的屍首早已不知何處去了,但這裏,卻必定是他們的魂歸之處。


    九歲的時候,沒有為父母守孝,現在一定要補回來。


    這是為人子的本分。


    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況乎於人?


    如今大仇得報,但趙昱的心裏,卻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仿佛一瞬間,就失去了人生最大的目標。


    四顧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好在還有功夫,還有他走出來的前無古人的開辟穴竅的壯舉。


    於是守孝的同時,從仇恨中解脫出來的心靈,絕大部分,都放在了打磨氣血,摸索穴竅的事上。


    許是怨恨消散,由是心思更顯輕靈,短短數日,就有了不小的進展。


    一身氣血再提升了一個等次,估摸著距離開辟脾土竅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就在趙昱披麻戴孝,盤膝於茅屋之中,閉目靜修之時,隱隱有蹄聲靠近。


    趙昱睜開眼,走出茅屋,舉目一看,便見到河岸遠處,有一群黑點正奔馳而來。


    片刻之後,那些黑點前麵幾人的容顏,已為趙昱查知。為首的,是洪承疇。


    還有吳三桂等一些將領。


    著一飆人馬,大略有五百之數。很快到了村口外,人馬停下。洪承疇等十餘人皆翻身下馬,踩著雜草,往老鬆下走來。


    洪承疇遠遠就看見了老鬆下茅屋外的趙昱,看他披麻戴孝,又瞥見一個粗糙的石頭壘築的祭台,還有上麵幾顆人頭,不禁看了眼旁側的廢棄村子,便就知道,這裏,是趙昱的家鄉。


    他臉上神色一轉,露出沉重,然後上前來,也沒說話,先就在祭台前拜了一拜。口裏還高呼失職,隻道是朝廷對不起亡魂。


    這畢竟也是個老狐狸。


    官場混了許多年,不是狐狸的,都被狐狸吃掉了。


    這一番做派,不論是演戲還是真的,終歸來說,讓趙昱心裏鬆活了一些。


    然後才各自見過,就在上風口的茅屋畔,席地而坐,也每個什麽講究。大略是遷就趙昱,雖然趙昱不需要他們遷就。


    閑聊幾句,才說出正事。


    趙昱存在的意義,對洪承疇而言,就是軍功。此番錦州大捷,韃子大軍近乎盡歿。總共不過六萬兵馬,前前後後統計起來,人頭都有兩萬多個。


    再加上一萬多俘虜,真正逃走的,不到兩萬人。


    此間事,雖是因趙昱之故,但洪承疇畢竟是掌軍的督師,趙昱又不是官場中人,這功勞,自然就在洪承疇身上。


    如今韃子被重創,元氣大傷,怕也是被趙昱打怕了。至少短時間內,韃子絕對不敢興兵來犯。


    由是洪承疇便知道,自己接下來,一定會被皇帝委以重任,調兵回中原,去剿滅流賊。


    流賊自是遠遠不及韃子,但流賊也同樣讓人頭疼。一個是人多,每每挾裹流民,十數萬、數十萬。


    而且分外狡詐,打不過拋下所有家當直接開跑,跑到老山老林裏,怎麽也找不到。


    然後過一兩個月,又冒出來,迅速又聚集起一大波亂民,剿不勝剿。


    如果有趙昱在身邊,什麽闖賊、獻賊,什麽革左,都是浮雲。隻需他一人一馬,殺入陣中,那些流賊如何能擋得住他?


    連黃台基都跑不了,何況闖賊、獻賊?


    幾戰就能把那些賊頭全部剿滅!


    由是天下太平,他洪承疇,還不位極人臣?


    給皇帝的捷報中,洪承疇並沒有詳細說趙昱去了何處。打的主意,就是說服趙昱隨他進京,先見了皇帝,在皇帝麵前邀功,然後去剿流賊。


    洪承疇能夠肯定,皇帝一定對趙昱分外感興趣。


    不過趙昱自那一戰之後,就消失不見了。洪承疇雖心急,卻不曾放棄。一邊從李輔明口中,得知了趙昱此番出山的目的,就猜到趙昱可能在何處。


    然後就撒出許多斥候,在大興堡、大福堡周近尋找。


    今日早上,終於有夜不收來報,說是找到了。於是連忙就帶上麾下要員大將,直撲這裏。


    終於見到了趙昱。


    “壯士如今大仇得報,不知有何打算?”


    洪承疇這句話,也算是開門見山了。


    趙昱當然懂得話裏的意思,但就如同他當初對洪承疇直言的那樣,不感興趣,不屑與滿朝蛀蟲為伍。


    於是直接拒絕:“我此番下山,隻為報仇而來。既然大仇得報,待我為父母守孝三月,便回山盡孝於師父膝下。”


    洪承疇心裏暗歎,不禁與周遭陪伴的眾將對視一眼,斟酌一番,道:“壯士的心思,本督也是明白。不過以我隻見,壯士謬矣。”


    趙昱不為所動。


    洪承疇不放棄:“壯士是個極有孝心的人。然則可知,天下父母,何人不是望子成才?光耀門楣、傳宗接代,壯士可曾做到哪一處?”


    又道:“壯士無意仕途軍伍,光耀門楣便無從說起。又要回山修道,傳宗接代也是鏡花水月。壯士,此為不孝也!”


    “為父母報仇,此為孝耶?守孝三月,此為孝耶?豈不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洪承疇一邊說,一邊察言觀色,果然看到趙昱動容。


    不由心下暗喜,連連道:“娶妻生子,乃大孝也。大丈夫生在世間,有家有室,尚需門楣廣大。如此,家室才是繁榮,子嗣才能富貴。莫非壯士娶妻生子之後,帶著妻子,也上山修道不成?”


    趙昱默然,無言以對。


    “督師的意思,我知道了。”


    半晌之後,趙昱低著頭,緩緩開口道:“我一時心亂如麻,尚不能給督師回答。待我回山請教師父,再予督師答複。”


    洪承疇知道,事情大概是成了。


    從趙昱的言行舉止上,他大略能猜出趙昱的那位師父,是個怎樣的人。絕對不是寡淡清心的無情之輩。否則教不出趙昱這樣有仇報仇,又極重孝道的性格。


    如此,他斷定,趙昱的師父,聽了趙昱的問詢之後,一定不會反對趙昱傳宗接代,以盡孝道。


    說不得反會勸趙昱下山入世。


    有的話,點到為止,說的過了,反而起到反效果。


    於是洪承疇便不在這件事上多說,又稍稍閑聊幾句,便起身告辭:“那本督便靜候壯士佳音!”


    又道:“一月之內,本督不會離開鬆山,若壯士有意,便來鬆山,本督掃榻以待。”


    ...


    夜裏,趙昱翻來覆去,靜修不得,又睡不著。


    回想起白日裏洪承疇所言,他不得不承認,那是對的。十年前,一家滿門,父母老小,除了他逃得一命,全都葬身在韃子刀下。


    他趙家就隻剩下他一根獨苗了。


    若不傳宗接代,在他這裏,趙家就要絕根。


    這是大不孝哇!


    可他實不願在這渾濁的世間浸泡,與那些蛀蟲為伍。


    還有師父,已經八十多了,如果不好生陪伴,又還有多少時日呢?


    他不想遺憾的失去父母之後,還要遺憾的不曾在師父膝下侍奉。


    一時間,心亂如麻。


    翌日清早。


    趙昱跪在祭台前,低聲道:“爹,娘,孩兒不知道該怎麽做。我要回山一趟,請教師父。”


    趙昱離開村子的時候,遠處隱約有人盯著,連忙就把消息傳回了鬆山。


    洪承疇得到消息,撫須而笑。


    青雲山。


    正是傍晚時分,趙昱風塵仆仆,從那難民村子外走過。


    有人看見他,認得他,還點頭打了個招呼。


    就上山,很快到了半山腰青雲觀前。


    趙昱駐足,竟有些不敢踏入。


    “進來吧。”


    師父的聲音,是那樣的熟悉。


    趙昱並沒有遮掩氣息,而且心中猶豫之下,心神略動,還放出了氣機。青雲道人的功夫修為,不及趙昱。但這樣如果還察覺不到,那就不是慶雲道人了。


    趙昱聞聲,心中一定,連忙走進道觀,在簡陋的道殿中,見到了闊別十來日的師父。


    師父還是那個樣,鶴發童顏。


    趙昱鬆了口氣,露出一個笑來。


    青雲道人笑道:“傻笑什麽,坐下。”


    指了指蒲團:“跟為師好好說說。”


    於是趙昱便事無巨細,將自己下山之初,到現在所經曆的一些,原原本本都道了出來。


    青雲道人聽聞趙昱竟造出這般殺戮,不由歎息:“這世間生靈,不論人獸,皆是天地之寵兒,自有一分氣數在身。你殺戮過甚,怕是...唉...”


    又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報仇雪恨,也是天經地義。為師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呀。”


    趙昱默然。


    青雲道人歎息一陣,道:“須得多誦度人經,洗練心靈,洗去煞氣。我看你眉宇間殺氣騰騰,若殺氣過重,遮住心靈,大是不妙。”


    趙昱隻是聽著,他倒不覺得自己被殺氣遮住了心靈。反倒是報仇之後,心思清明,比以往更輕鬆,雖然有些空虛。


    青雲道人說完幾句,便就不多囉嗦,他察言觀色,看到趙昱眼底有些疑惑,知道他有事要問,便道:“你此番回來,定是心中有些疑惑,說出來,為師為你解惑。”


    於是趙昱才把洪承疇所言,告知師父。


    青雲道人聽完,不禁沉默了一陣,才歎道:“那洪督師雖是口舌如簧,但也並非沒有道理。人生自父母,生來便有了最大的義務,成為父母。由是世間之孝,傳宗接代,才是最大。此乃為人之本也。”


    又道:“此非但是為人知情,也是為人之理。若無傳宗接代,不出百年,人便要絕於這世間。”


    最後道:“徒兒你父母俱亡,家中一根獨苗,若不傳宗接代,便是天大的不孝。為師也知你心思,勿須擔心為師,為師雖有八十餘,卻也身輕體健,等閑還有二三十年好活。你自下山入世,盡到為人之本,有了後人家室,再回來與為師修道,也不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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