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慕容泓醒了, 殿裏夠資格湊過去的人都湊了過去。


    慕容泓恍恍惚惚地睜開雙眼,目光遊離了好一會兒才定神。


    他看了眼圍在榻邊的慕容瑛與鍾慕白等人,唇角無力地一彎,嘶啞著嗓音道:“如此陣仗……看來朕命不久矣……”


    眾人聞言神色各異,惟王咎立刻接話道:“絕無此事。陛下您洪福齊天,定能遇難成祥逢凶化吉。”


    慕容泓看著王咎,聲息微弱道:“王愛卿說的話, 朕……最愛聽。”


    “臣不勝榮幸。”王咎作禮道。


    慕容泓目光在鍾慕白趙樞等人臉上一一掃過, 道:“都別圍著朕, 朕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說著又咳嗽起來。


    趙樞等人聞言後退幾步, 讓開了一段距離。


    慕容泓咳嗽稍定,雪白的額上又沁出一層冷汗來。


    懌心跪在榻前用帕子為他擦拭。


    慕容泓問:“怎麽是你?”目光在人群中一掃,他再問“長安呢?”


    慕容瑛向劉汾使個眼色,劉汾忙出去叫長安進來。


    長安來到內殿時,慕容懷瑾正湊在龍榻前輕聲詢問慕容泓的身體情況,結果這奴才忒沒眼色地一下擠進慕容懷瑾與慕容泓中間,跪在榻旁哭喪著臉大聲道:“陛下, 您快好起來吧。您看您這一病倒, 奴才就像一隻沒了主人看顧的狗,誰都能來踢一腳。”


    一旁的閆旭川麵色難看起來。


    慕容泓彎了彎失了血色的唇,虛弱道:“你這奴才慣常的眼力見兒都哪兒去了?朕都病成這樣了,你還敢得罪人呢。”


    長安昂起脖子道:“您是陛下,是真龍天子,奴才不信您會熬不過去。若真熬不過去, 也定是禦醫們沒有盡心盡力的緣故。前兩天來給您把脈時明明說您隻是起居失宜引起的咳嗽,為何這麽快便惡化至此,別是庸醫誤診吧。”


    杜夢山忙道:“安公公,你這話在下不敢苟同。陛下病重,你心中焦急擔憂我等都感同身受,可你也不能無憑無據就把屎盆子往我等身上扣啊。”


    長安回過臉道:“反正若是陛下不測,奴才也不想活了,有什麽不敢說的?陛下剛開始隻是咳嗽而已,喝了幾天的藥不見症狀減輕,反而愈發嚴重,你敢說沒有誤診的可能?若杜院正真的問心無愧,不妨對天起誓,若誤診了,杜家男丁砍頭女眷充妓,抄家滅族遺臭萬年!”


    杜夢山被她這惡毒的誓言堵得白了臉,隻得裝出一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模樣,指著長安“你你你”,卻又你不出個所以然來。


    慕容泓開口對長安道:“好了,休要胡言亂語出口不遜。你且讓開一旁,朕有話要對鍾太尉說。”


    長安挪動膝蓋跪至一旁,鍾慕白上前道:“陛下有何吩咐?”


    慕容泓道:“自去年來了盛京之後,朕便一直不喜歡這座城池,不喜歡這座宮殿。先帝駕崩於此,朕的侄兒也死於來此的路上,每每想到這些,朕都難以釋懷,直到後來遇見了這奴才,才過了幾天舒心日子。雖則他隻是個奴才,朕卻也不忍留他一人在宮中備受欺淩,恰他與令公子也薄有幾分交情,待朕去後,煩勞鍾太尉將他帶出宮去,給他一條活路。”


    鍾慕白道:“陛下切勿妄言。正如王大人所言,陛下春秋鼎盛,定能逢凶化吉。”


    慕容泓有些自嘲地一笑,道:“朕算什麽春秋鼎盛,先帝才是春秋鼎盛,然而到了要去的時候,還不是誰都留不住……咳咳!”


    見他又咳起來,長安忙上去替他撫著胸口。


    鍾慕白濃眉緊皺地退至一旁。


    少傾,慕容泓又緩了過來,喘息了片刻,道:“懌心,準備筆墨紙硯。王愛卿,勞你執筆,朕要立詔。”


    “陛下,還不曾到那一步啊……”此時要立詔,自然是立遺詔,王咎等人難免要再勸阻一下。


    “不必多言,有備無患。”慕容泓有氣無力道。


    書桌被抬到了龍榻旁,懌心磨好墨,王咎在椅子上坐定,執筆在手,靜候聖喻。


    慕容泓道:“王愛卿,你暫將朕所提的幾點記下,過後潤色即可。”


    王咎欠身道:“臣遵命。”


    慕容泓閉上雙眸休息了一會兒,方睜開眼,看著帳頂緩緩道:“一,朕福薄無能,繼先帝之位,卻未能報先帝之仇。朕身後,繼朕登基之嗣君需承朕之遺誌,勿忘先帝、先太子及朕父之仇,追根溯源擒奸摘伏,以圖報之。”


    慕容泓話音甫落,殿中之人多多少少都露出一絲迷惑之色。他要求繼位者報先帝與先太子之仇他們可以理解,但他父親之仇又從何談起?當年慕容麟和慕容懷信在東秦宮中的宴席上中毒身亡那樁公案早已了斷,幕後黑手劉貴妃與東秦五皇子也早已在後來的戰亂中雙雙殞命,其族分崩離析杳無音訊,還能找誰去為他報仇?


    “二,”不給眾人仔細思量的時間,慕容泓又開口了,“朕有生之年,未能掃清禦宇一統天下,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朕有愧於先帝所托,有愧於天下黎庶。朕身後,望嗣君能承先帝遺誌,蕩滅賊寇收複失地,保邦於危致治於亂,撫育蒸黎休養蒼生。”說完這一段,他又開始咳嗽,長安喂他喝了半盞水才勉強將咳嗽壓了下去。


    看著他光潔的額上那層湧不歇的冷汗,長安漸漸覺著不妙。詭局或許能設計,人心或許能籌謀,可他這身體狀況,眼下看來真的是非常之差啊,扶他起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在脫力地顫抖,喝水時連吞咽都困難。從小到大,她見過不少死人,見過不少瀕死之人,此刻的慕容泓,與她印象中的那些人,似乎並無多少區別。


    察覺到這一點,喂他喝完水後,長安就站在榻旁,靜靜地觀察他。


    她不知道他是否正承受著某種劇痛,但他的臉和脖子都白至透明,就像一具隨時會失溫的玉雕一般。所以,這到底是他存心設計,還是真的已經大限已至?若是他存心設計,她懷疑眼下的局麵似乎已經不在他的掌控之中,畢竟,人的生命力,又如何能精確地計算呢?症狀輕了,引不起太後及鍾慕白等人的重視,症狀重了,他的身體,真的能承受得住麽?


    慕容泓不看任何人,隻閉著眼躺在那兒孱弱地喘息,似是正在積聚僅存的力量,又似正在容受生命的流逝。


    滿殿凝滯的沉默中,他靜靜地睜開烏黑的雙眸,再開口,目光與語氣都帶上了一絲冰冷的殺意,道:“以下是朕口諭,不必記錄在冊。太醫院眾禦醫,醫術不精不求上進,前不能全先帝於危難,後不能救朕於旦夕,屍位素餐遺禍於君。朕身後,著所有為先帝、為朕診視過的禦醫盡皆殉葬。太醫院院正杜夢山罪加一等,抄其家,滅其族。”


    殿中眾禦醫沒想到突然之間禍從天降,愣了一愣之後,不約而同地伏在地上磕頭求饒。


    杜夢山臉色尤其難看,但比之更難看的,是慕容瑛的麵色。麵對“殉葬”這兩個字,這幾個禦醫還能保持眾口一詞嗎?此時此刻,隻消有一個禦醫反口說慕容泓之所以病重是因為中毒,她的嫌疑便洗涮不清了。畢竟,在鍾慕白等人到來之前,這殿中,能做主的隻有她。


    她滿心焦慮,卻又不能表現出來,隻能佯裝無意地向趙樞投去一瞥。


    趙樞早已看出她麵色不對,見狀便上前拱手勸諫道:“陛下,有道是‘刻死而附生謂之墨,刻生而附死謂之惑,殺生而送死謂之賊!’殉葬製度不合禮法有違天道,早在百年前便已廢除。陛下言芳行潔心跡雙清,又何必為了區區數名禦醫而玷汙了您一世英名!”


    慕容泓不為所動,隻道:“丞相已盡到勸諫之責,然朕意已決。朕之功過是非,朕自行承擔,丞相無需贅言了。”


    趙樞還想說話,慕容泓一陣咳嗽。


    慕容懷瑾趁機對趙樞道:“丞相,禦醫之事可以容後再說,先讓陛下將詔書立完吧。”


    趙樞看一眼鍾慕白與王咎等人,知道自己此刻若再強行勸阻,難免會顯得不知輕重不分主次,於是隻得暫且按下。


    眾禦醫見趙樞不再為他們請命,心知此番真的是性命難保,個個趴在地上暗自側頭,彼此間交換著隻有他們自己才心知肚明的眼神。


    慕容瑛掩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


    慕容泓此番咳得時間略長,待稍微壓下去後,他氣息不穩道:“王愛卿,繼續。三,朕膝下無子,端王慕容寉乃先帝遺脈,出身正統,然其年幼,其母又正值青春年少。子弱而母強,此乃致禍之源。待朕身後,咳咳,先殺其母郭氏,咳咳咳,咳咳……”說至此處,慕容泓側過身,一陣控製不住地大咳,忽的又噴出一口血來,隨即身子一軟,暈了過去。


    禦醫們忙一哄而上。


    慕容泓的病況他們是熟知於心的,雖則此刻刀懸於頸,然而決定卻也不是那麽好做的。若按著先前杜夢山的吩咐隱瞞實際情況,任由陛下毒發身亡,他們要殉葬。可若此刻揭發真相,就等同於得罪了太後及她身後那股勢力,他們也未必能保命。這是真正的騎虎難下進退維穀,所有人都心亂如麻。


    慕容懷瑾在外圍心焦地徘徊了一陣,忍不住問:“杜太醫,這太醫院就你們幾個禦醫嗎?”


    杜夢山滿腦子都是慕容泓那句“抄其家,滅其族”,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深思熟慮後再回話,實話實說道:“太醫院還有一位禦醫留守禦藥房,負責為陛下煎藥事宜。”


    慕容懷瑾急道:“那還不快派人去叫過來!有道是集思方能廣益,多個人一起想辦法,陛下也能多一分痊愈的希望。”


    杜夢山聞言,習慣性地想去看慕容瑛以征求她的意見,一抬眸才發現鍾慕白等人都盯著他。


    他忙強行按下那股想要轉過頭去的衝動,心中忐忑卻又別無選擇地對侍立一旁的劉汾道:“既如此,就請劉公公派人去請許晉許大夫過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親愛的們,520,向你們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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