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翠閣二樓, 暖橘色的燈光映在各懷心思的兩人臉上,除了一個年輕一個成熟之外,容色居然難分伯仲。


    長安還在耐心地等著郭晴林的回答。


    良久,郭晴林緩緩笑了起來,目光興味地睨著長安道:“故事是好故事,講得也不錯,可惜, 卻是編的。”


    長安表情一僵。


    “你編這樣一個故事來說給我聽, 目的何在?”郭晴林袖著雙手靠在椅背上, 問。


    “既然郭公公承認這是個好故事, 真的假的又有何妨呢?難不成就因為它是假的,郭公公方才應諾過的話就不作數了?”長安蹙著眉頭。


    “你說呢?”郭晴林不答反問。


    長安一臉挫敗地垂下頭去,片刻之後,忽然又慢慢地抬起臉來,眼冒精光笑容奸詐,道:“就算你反悔,又能如何?”


    郭晴林皺著眉伸手捂住額頭, 眼神無力表情迷亂, 道:“你在我酒裏下了藥。”


    長安站起身走到他身邊,伸出一根食指挑起他的下頜,勾著一側唇角地看著他的眼睛道:“郭公公身強力壯,喜歡親自調-教尖牙利爪活蹦亂跳的獵物無可厚非。可是奴才手無縛雞之力,最多隻能對著死肉抖威風。委屈郭公公了。”說完,指甲在他下頜上緩而重的刮過, 留下一道血痕。


    郭晴林無力地垂下雙臂,臉上露出個“玩了一輩子鷹,最後卻被鷹啄瞎了眼”的自嘲笑容。


    長安丟下了他,走到那扇長長的移門前,用力推開移門往那邊一看。


    縱然心中早有準備,但她還是被自己眼前所看到的給微微驚著了。


    房間的那邊已經被改造成了一隻巨大的鐵籠子,籠子四壁上掛著鞭子繩索以及一些長安見都沒見過的工具,籠子正中是座巨大的鐵架子,看著結構十分複雜,架子上麵的橫梁上垂著鐵鉤鐵索等物。架子旁邊有一張桌子,桌上放著整排的蠟燭,那蠟燭比尋常的蠟燭更紅,如血一般。還有一些盒子與瓶瓶罐罐,不知裏麵都放了些什麽東西。


    整個房間裏透出一股冰冷、壓抑、扭曲、變態的血腥氣息。


    “滿意你所看到的嗎?”長安正觀察室內,身後咫尺之遙的地方卻忽然傳來郭晴林清醒且微帶笑意的聲音。


    長信宮萬壽殿,慕容瑛與已經扮成太監的張昌宗正坐在床上打雙陸,燕笑進來,隔著屏風道:“太後,陛下求見。”


    慕容瑛正要擲骰子的手一頓,疑道:“這大晚上,外頭又風雨交加的,他怎會來?”


    燕笑道:“奴婢聽說,長安不見了,郭公公也不在長樂宮中,陛下大抵是為此事來的。”


    慕容瑛朝對麵的張昌宗揮揮手,張昌宗心領神會,忙下了床避到後麵。慕容瑛這才起身讓燕笑進來替她略作整理,然後到外殿去見慕容泓。


    “姑母,這麽晚因泓兒的私事來打擾您休息,泓兒甚是慚愧。”行過禮後,慕容泓歉意道。


    “不打緊,反正哀家也沒睡呢。隻是這樣的雨夜,不知到底是何要緊之事讓你非得親自冒雨過來?”慕容瑛麵色和藹地問。


    “其實也算不上什麽要緊之事,不過是長安那奴才不見了,朕想起長祿的死,唯恐長安也莫名其妙遭了不測。郭晴林眼下是長樂宮的首領太監,卻不在長樂宮,朕思來想去,他也隻能在這兒,所以過來找他詢問此事。”慕容泓道。


    慕容瑛道:“這等小事,派個奴才過來說一聲也就是了,怎值得你親自跑一趟?你病愈不久,可別再受了涼。”


    慕容泓笑容明豔,道:“不妨事,多謝姑母關心。”


    慕容瑛召來新上任不久的長信宮首領太監福安澤道:“快派人去東寓所郭晴林的房間看看他在不在,若是在,叫他過來。”


    富安澤領命而去。


    滴翠閣二樓移門前,郭晴林站在長安身後,看著她如驚弓之鳥般縮著肩站在那兒一動都不敢動,唇角不由泛起一絲戲謔的笑容。這奴才竟然當著他的麵對他下藥,真是班門弄斧。


    “怎麽了?連回身麵對雜家的勇氣都沒了?”他負著雙手,煞有耐心地看著他奸詐狡猾的小獵物。


    “怎麽會呢?”長安猛然回身,一手捂著自己的口鼻一手拿著帕子朝郭晴林麵上一揮,帕子裏黃色的粉末頓時撲了郭晴林一臉。


    郭晴林猝不及防急忙後退,卻已經吸入了少許。這藥發作很快,不過須臾之間他便覺著舌根發麻渾身麻痹,腿一軟向後倒去。


    為免驚動樓下的陳佟,長安搶前一步扶住他的身子讓他慢慢躺倒在地,眸光詭譎笑意從容道:“故事是編的不假,但奴才對郭公公您的傾慕之心,也不假啊。如此雨夜,奴才從長樂宮走到此地都不容易,豈能無功而返呢?您說是不是啊?”


    若非臉部肌肉麻痹不能說話,郭晴林真想讚他一句。


    這奴才是真真狡猾,之前他借斟酒之機利用指甲向他杯中下藥,不過是個幌子,方才那一下,才是他為今夜準備的真正殺招。而斟酒時下藥的動作,不過是為了讓他以為他已經動手,從而徹底地放下戒心罷了。


    多年來未曾遇到過這樣有實力的對手,到底是讓他過於自信了,今夜這個虧,吃得不冤。


    長安看著地上中了迷藥任人魚肉的郭晴林,其實如果她想走,現在大可以走了。可是……如果被麻翻的是她,郭晴林會這樣輕易放過她嗎?既如此,自己占了上風,憑什麽就這樣放過他呢?畏懼他的權勢不成?


    她與慕容泓心有嫌隙怨不得旁人,但郭晴林卻實實在在地在慕容泓麵前擺了她一道,一碼歸一碼,這筆賬,不能不算。


    念至此,她拉著郭晴林的雙臂將人拖進了移門那側的鐵籠之中,然後去旁邊掛著繩索的地方挑了一卷緞帶,回到郭晴林身邊,一邊將他的雙手綁起來一邊道:“陛下見不得血,緞帶光滑,用它綁你,大約這腕子上就不會出血了吧。郭公公,您說奴才考慮得周不周到?”


    郭晴林說不出話來,隻眼神中帶了笑意。


    長安看著他眸底的那抹笑意,心道:不見棺材不落淚!


    綁好了郭晴林,她過去研究那座鐵架子,既然鉤子和鐵索都縮在橫梁處,那必定是有機關控製它們升降的。果不其然,她在鐵架子右邊的支撐上找到了手搖式機關,搖了兩下,那橫梁上的鉤子和鐵索便都放了下來。


    長安上去研究了一番,那個鉤子大約就是勾繩索用的,而鐵索的末端都有開合式鐵圈,大約是用來鎖手和腳用的。


    看看周圍透亮的燈盞,長安冷冷地勾起一側唇角,回身將郭晴林拖到鐵架子下麵,一邊將他綁在一起的手腕掛上鐵鉤一邊道:“郭公公,您這裏的好東西可真多呀,今晚咱倆慢慢玩兒。”


    掛好之後,長安過去搖動機關,將郭晴林吊起至腳尖著地便停了下來。本想去拿鞭子,回身看了看郭晴林身上的衣服,她又回到郭晴林身邊,仰著臉笑道:“郭公公,奴才力氣小,這隔著衣服,怕是不能讓公公盡興。”她垂下眸子,從袖中抽出小刀,將刀尖緩緩抵到他的衣襟處,道:“郭公公位高權重,平時底下人孝敬的必然也多,想必,不會介意奴才浪費您一件衣服吧?”


    郭晴林當然是無法回答的。


    “郭公公不做聲,奴才就當您是默許了。”長安微微用了點力,刀尖下劃。這刀甚是鋒利,這麽點微不足道的力氣不但劃開了衣裳,也劃破了郭晴林的皮膚,血珠子很快滲了出來。


    “哎呀,出血了!對不住郭公公,是奴才下手沒輕重。您別擔心,傷口不深,奴才那裏還有好幾盒子丹參川穹膏呢,明天送過來給您擦。”長安一邊假惺惺地道歉,一邊卻又換了個地方繼續劃他的衣裳。


    郭晴林雖然不能動彈,意識卻很清醒。若說方才聽故事時他還懷疑長安那股子瘋狂之態是裝出來的,那麽此刻,他倒是真的有點相信,這奴才確實是有些異於常人的嗜血了。


    長安一陣忙活,郭晴林上半身的衣服變得破爛一般,身上也添了許多細碎的傷口。長安甚是滿意地將刀鋒在他的衣襟上擦了擦,插回小臂內側的刀鞘之中,興致勃勃道:“郭公公,我們可以正式開始了。”


    “你是喜歡粗一點的鞭子,還是這種細細的?哎呦,這細細的鞭子怎麽這麽沉呐?”長安將那條拇指粗細的鞭子摘下來拿到燈下細看,“喲,這裏頭添了銀絲?郭公公您可真是財大氣粗呀!奴才力氣小,不然,就用這根細細的鞭子吧。”


    她拎著鞭子來到郭晴林麵前,用鞭子的把手挑起郭晴林的下頜,眯著眼寬慰他道:“郭公公放心,奴才心裏有分寸,知道不能打臉。”說完,她退後幾尺,掄起鞭子朝著他身上便是狠狠一下。


    萬壽殿,慕容瑛與慕容泓閑話了片刻,前去喚郭晴林的太監回來了,福安澤向慕容瑛稟道:“太後,郭公公不在東寓所。”


    “那他究竟在不在長信宮?”慕容瑛問。


    福安澤道:“宮門上的侍衛說今晚郭公公的確進了長信宮,但沒見出去。”


    “既然在宮裏,就派人去找。身為長樂宮的首領太監,夜間擅自回長信宮已是不該,竟還勞動陛下親自來找他,真是豈有此理!”慕容瑛怒道。


    慕容泓忙道:“姑母請息怒,郭晴林身兼數職,難免忙碌些。既然要去找,就讓褚翔他們幫著一起去找吧,人多找起來也快些。”


    慕容瑛點頭,道:“也好。”


    滴翠閣二樓,長安抽了郭晴林十幾鞭子後,手腕子就發了酸。她一邊揉著手腕一邊圍著郭晴林踱步,欣賞他衣衫襤褸滿身傷痕的狼狽模樣。


    “郭公公,你也曾在這裏把人這般吊起來抽過吧?不知奴才比起你來,表現如何?”長安問,


    這夾了銀絲的細鞭子抽起來格外疼,加上長安每一鞭子幾乎都是不遺餘力,郭晴林受了十幾鞭子下來,已是麵色慘白冷汗涔涔,然而那雙眸子卻亮得幾乎要灼傷人眼。


    他緊緊地盯著在他身邊踱步的長安,俊俏的小太監白皙的頰上帶著貓抓似的傷痕,一雙狹長晶亮的眸中滿是高高在上的驕狂恣肆與得償所願的酣暢淋漓,就連走路的步伐,都透著股貓戲老鼠般的優雅和閑適。


    因為及時閉氣,他吸入的藥粉不多,此刻身上的麻痹感正漸漸減退,痛感漸漸明晰。他有很久沒有這樣淋漓盡致地痛過了,而不論是這種感覺,還是旁邊那帶給他這種感覺的人,都令他深深著迷。


    “毫不遜色,再來啊!”他開口道。


    見他這麽快就恢複了知覺,長安才知道方才與他的博弈到底有多凶險。但凡自己動作再慢一點,或者他反應再快一點,如今被吊在這兒的人或許就是她自己了。


    這種命懸一線死裏逃生般的經曆並不令人感到慶幸,反而叫她覺著悲涼。因為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遇到危險時,都隻有她自己獨自麵對而已。鬥不過,就如上輩子一般被人一刀斃命,鬥得過,就如眼下這般把人吊起來打。


    以前不在乎,可此時此刻,她真的很想知道,生命中有一個相知相惜,可以彼此依靠的人,究竟是種什麽感覺?嘉容她在想起贏燁時,到底是種什麽感覺?


    她從不是愛哭的性子,然而這一刻鼻子卻莫名其妙地發了酸。她當然不想讓郭晴林察覺她的情緒變化,於是便將所有的悲憤鬱結都化作暴力,變本加厲地抽打他。


    郭晴林咬著牙默不做聲,痛極了也隻是眉頭微皺而已,甚至在長安揮鞭的間隙中,他的唇角還能掛上笑容。


    長安看著他唇角那抹有些詭異的笑容,抽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縱然帶著發泄情緒的目的,可與這樣一個變態玩這種變態遊戲,也是足夠讓人惡心的了。


    同樣是孤身一人,她上輩子活得陽光開朗,這輩子……怎麽就像一腳踩進了沼澤一般,越是掙紮,就陷得越深了呢?


    她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抽打一個變態,但她不應該在這過程中感到痛快。然而當鞭子結結實實地抽在他的皮肉上時,她真真切切地感到痛快。


    她知道這樣不對,因為她不想成為和他一樣的變態!


    長安一語不發丟下鞭子,轉身就向樓梯口奔去。來到樓下,她拉開門,赫見陳佟還站在門外。


    陳佟回身看到長安好端端地站在他麵前,目露驚異。


    長安定了定神,若無其事道:“郭公公叫你上去。”


    陳佟擔心郭晴林出了事,無心與長安糾纏,進門上樓查看郭晴林的狀況。


    長安拔腿衝進雨中,飛快地向遠處跑去。


    陳佟來到樓上,見郭晴林被吊在鐵架子上,身上衣衫破爛鮮血點點,忙上去將他放下來。


    “怎麽弄成這樣?你自願的?”陳佟問。


    郭晴林拿著手腕上解下來的緞帶擦了擦額上的汗,痛並快樂著地笑道:“小東西狡猾著呢。”


    “我去把他抓回來。”陳佟起身。


    “不必了。”郭晴林被折騰得不輕,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取代他的人,別把人嚇跑了。”


    “取代他?”陳佟詫異。


    “怎麽?不可以嗎?”郭晴林雙手向後撐在地上,仰著頭笑。


    “你真的瘋了!”看著他衣裳破損處露出的傷痕,陳佟喃喃道。


    萬壽殿,慕容瑛一邊喝茶一邊用眼角餘光觀察著旁邊的慕容泓。


    他心神不寧,頻頻抬眸看向大殿門口。


    慕容瑛心中疑慮,慕容泓一向善於掩飾情緒,今夜長安突然失蹤,他特意過來長信宮找人,又是這副情狀,莫非,又在打什麽鬼主意了?


    “姑母,時辰不早了,要不您早些去休息,泓兒獨自在這裏等消息便好。”慕容泓忽道。


    慕容瑛道:“不要緊,哀家睡晚了,明日晚些起來便是了。倒是你,明日還要上朝呢,不如先回去歇著。等有消息了哀家再派人通知你。”


    慕容泓看了看殿外,道:“再等一會兒吧。若到戌末還無消息,泓兒便先行回去。”


    慕容瑛笑道:“你對長安那個奴才倒好。”


    慕容泓有些赧然地一笑,道:“不計是朝上還是宮裏,身邊的人多是一板一眼的,獨那個奴才說話逗趣,泓兒現在還真離不了他。”


    慕容瑛歎道:“身為皇帝,卻離不了一個奴才,多半還是因為宮中寂寞的緣故。待明年你選後納妃,後宮充盈了便好了。”


    正在此時,福安澤進來稟道:“太後,陛下,安公公找著了。”


    慕容泓豁然站起,問:“還活著嗎?”


    福安澤愣了一下,道:“回陛下,安公公好端端的,就在殿外呢,要不奴才去叫他進來?”


    “不必了。”慕容泓回身向慕容瑛道“姑母,既然人已找到,泓兒就不多叨擾了,您早些休息。”


    慕容瑛點頭,又問福安澤:“郭晴林呢?”


    福安澤道:“郭公公也找到了,稍後就過來。”


    “既如此,郭晴林就由哀家代陛下來訓斥,讓他明天一早再回甘露殿如何?”慕容瑛對慕容泓道。


    慕容泓行禮道:“那就有勞姑母了。”


    辭別了慕容瑛,慕容泓出了萬壽殿,一眼就看到長安垂著小臉站在殿前階下,淋得如落湯雞一般。當然,除了她之外,褚翔等冒雨出去找她的人,個個都淋得如落湯雞一般。


    長福上來替慕容泓係好披風,長壽在一旁打起傘。


    慕容泓邁下台階,道:“回宮。”


    作者有話要說:  又是亞洲尺寸,咳!


    話說親們真的很難理解這一段劇情嗎?不過不理解也不打緊,反正下一章就是安哥和泓妹的對手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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