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昏過去的, 但她確確實實是被痛醒的。


    睜開眼,長福的臉關切地探了過來,欣喜道:“安哥,你醒了。”


    長安目光往周圍溜了一圈,知道這是在自己的房裏,她胳膊一動就想撐著身子坐起來。殊不料頭一昂牽動了勃頸上的傷口,一陣鑽心的疼驀然襲來。


    長安吸著冷氣, 又慢慢把頭放平在枕頭上。


    “安哥, 你可別亂動了, 許大夫說你脖子上的傷很嚴重呢, 得好好養。”長福按住她道。


    “陛下如何了?你不在甘露殿伺候,來這兒做什麽?”長安說話聲音有些嘶啞,喉頭還難受得緊。


    “陛下沒事,正是陛下讓我來伺候你的。”長福給長安倒來一杯水。


    長安擺擺手,問:“我昏了多久?”


    長福想了想,道:“自被送回來後,大約一個半時辰吧。”


    “陛下呢?”


    “陛下到殿中沒一會兒就醒了。”


    長安釋然, 看來他當時暈去的確隻因暈血而已, 勃頸上的傷口應無大礙。


    身上濕乎乎的難受,她醒來時就發現身上的衣服並沒有換,渾身濕透地裹在被子裏,這滋味……簡直難以言述。


    她不舒服地動了動腿,左小腿上又是一陣劇痛。


    “長福,許大夫有沒有檢查過我的腿傷?”長安問。


    “你腿上還有傷?許大夫好像沒發現。”長福瞠目道。


    長安歎氣, 當然,她知道這也怪不得許晉。許晉知道她是女子,自然不會趁她昏著將她全身都檢查一遍。


    “去請許大夫再來一趟,再去把嘉容叫來。你還是回甘露殿去當差,甘露殿那邊有什麽動靜,回來告訴我。”長安道。


    “可是安哥你一個人……”


    “沒事,死不了,快去。”長安催促他。


    長福出去後,長安呆呆地看著青色的帳頂,片刻之後,她有些無力地閉上了眼。


    世事之難料,還真如生命之無常。


    明明前一刻在亭中已經說得好好的了,他說他不會去愛任何人,言下之意,不會對她有非分之想。而她也承諾會一直做個盡職盡責的好奴才。這就算是把兩人的位置都擺正了。


    可轉眼間,命運便突如其來地祭出了這樣一把洛陽鏟,將兩人埋得最深最隱秘,原本可能永遠都不見天日的那份心意,一鏟子就給挖了出來。


    於慕容泓而言,如果說六年前在街頭對她的那番相救隻是舉手之勞,那麽此番相救,他真的是傾其所有了。


    因為不管是萬裏江山還是帝位權柄,不都係於一命麽?命沒了,自然一切都沒了。


    雖然同樣是人,但她一直認定慕容泓與她是不同的。這種不同不單指兩人性別身份人生經曆的不同,而是更深層的,自幼所受的教育、生長的社會環境,以及因此而形成的價值觀念的不同。


    長安上輩子所受的教育,灌輸給她人人平等的思想,盡管長大後她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但在她心裏,她還是願意接受並願意秉持這種觀念的,因為這至少讓她覺得自己不比任何人低等。


    但慕容泓不同,他生在封建社會,長在亂世之中,人分等級,有尊卑的觀念應該是他與生俱來深入骨髓的。而隨之而來的亂世,應當也讓他見識了下等人命如草芥的社會現實,並且他應當也是接受並認同這樣的社會現實的。這一點,從他幾次處置宮婢奴才時的辣手無情就可以看出來。


    但是,他居然會跑回來救她。


    她是個女扮男裝的太監,就算是恢複女裝,以她的出身,做他的禦前宮女那都是抬舉了的。這不是她自輕自賤,而是這個社會的現實,也該是他眼中的現實才對。


    可他居然會傾其所有地折回來救她。


    她與他非親非故,隻是主仆而已。什麽樣的感情能讓他對非親非故命如草芥的她傾其所有?她可以想象,卻不能理解。因為她實在是無法相信自己在他心中會有這麽重要。


    而至於她自己,在發現那宮女是刺客的那一瞬間,撲上去扯住她的頭發讓慕容泓逃跑根本就是出於本能。


    她可以說這是在以命博前程,但到底是為了前程,還是單純為了他,又怎麽能分得清呢?畢竟他就是能給她前程的那個人啊!


    唯一清楚明白的,是她快要不行之時心中的那一點點傷感。對,她不恨他不怨他,隻是心裏有些傷感,傷感於數度給她溫暖關懷的他,終究不是真正的關心她。


    但事實證明,她錯了。


    捫心自問,感動嗎?


    她又非真正的鐵石心腸,自然是感動的。


    既然感動,這樣的救命之恩,又該如何報答呢?


    以身相許?


    別逗了,這樣沒有技術含量的事她長安根本不屑去做。


    隻不過,從今天起,她將真正的堅定信念保他護他,不管前路有多艱險,她都將與他相扶相持和衷共濟。


    她不會再疑他傷他,隻要他以後都能如今天一般將她當做一個和他的生命等價的生命來看待,隻要他不放棄,她就能做到永遠對他不離不棄。


    她心裏明明很理智很平靜,但就如那個雨夜一般,莫名其妙的眼淚說來就來。


    抬起手用捂得半幹的袖子遮住眼睛,她微微張開嘴,將堵在喉頭的哽咽和淚意一起輕輕地呼出來。


    她不需要眼淚,以前不需要,以後更不需要。


    甘露殿,慕容泓沉著臉翻著閆旭川交上來的衛士巡宮時間表,翻完之後一把抓起向閆旭川擲去,怒道:“所以上次夜行人擅闖長樂宮之後,你還是沒有加派衛士巡宮。一個在你們眼皮子底下翻牆逃脫的刺客還不夠引起你的重視是不是?朕的安危,太後的安危,闔宮的安危在你眼裏到底是什麽!”


    太後慕容瑛在一旁看著慕容泓,隻覺他此番傷得不重,但比之前兩次遇刺,這回他表現得格外憤怒。


    慕容泓當然憤怒,如果他沒有及時返回,長安就死了,如果長安沒能及時站起來,他就死了。不過是片刻單獨相處的時間,便能遭遇此等危險,那這皇宮於他還有什麽安全可言。


    “請陛下恕罪,微臣……”


    “好了,什麽都不必說了。朕絕對不能放心將皇宮的護衛重責交給一個把朕和太後的安全當兒戲的人。你退下吧。”慕容泓冷靜下來,然而這近乎淡漠的冷靜卻似乎比方才的憤怒更令人心驚。


    慕容瑛與閆旭川對視一眼,開口對慕容泓道:“陛下,其實此事也不能全怪閆旭川。那次長樂宮被人夜闖之後,閆旭川其實就想增加宮裏巡衛的人數和班次了。隻因巡邏衛士的茶點是宮中供給的,而年前哀家就說要節儉宮中用度,是故閆旭川就此事特意來詢問過哀家的意見。當時陛下已從鍾太尉手中要了精兵過來護衛長樂宮,哀家就想著,長樂宮安全無虞,哀家那邊的守宮衛士也足夠用了,無謂多增這些開支,便沒有同意。且此番陛下遇險之事,目前看來主要責任也不在巡宮衛士這邊。”


    慕容泓目光清粼粼地掃過來,看著慕容瑛問:“那姑母說此事責任在誰?”


    “宮女行刺,且宮女手中居然還有凶器,選拔和管理宮女的人都責無旁貸。另外,陛下你自己也有責任,”慕容瑛嗔怪道,“不管發生何事,都不能將身邊的侍衛都支走啊,有什麽事能比你的安危更重要?人心隔肚皮,宮裏衛士再多,也難保有個萬一。”


    慕容泓聽她此言,明白她這是要丟卒保車,便應和著她道:“姑母教訓的是,此事,朕的確也有不當心的地方。既如此,閆旭川,朕給你最後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那名刺客的身份、來曆和幕後主使,包括她手上那枚戒指是如何進的宮,都要給朕查得一清二楚。若是這回再辦不好這差事,便是有太後替你求情,朕也斷不會再對你網開一麵!”


    “是。”閆旭川躬身領命。


    慕容瑛和閆旭川兩人離開後,慕容泓招來褚翔低聲吩咐一番,褚翔心領神會,自去安排。


    慕容泓回到內殿,獨自坐在書桌後,才覺著勃頸上那個小小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想起長安,他略微有些怔忪。


    今日之經曆雖然算得驚心動魄,但前些年他跟著他哥東征西戰居無定所,也並非沒有遇到過比之更危險的情況。是以這樣的經曆還不足以在他心裏激起久久不能平靜的漣漪。


    但是,他忘不了他趕到雪浪亭時一眼望去看到的長安的那雙眼。


    當時她被人壓在身下,勒住了脖子,連反抗之力都沒有了。可那雙因窒息而充血的眼裏沒有痛苦,沒有怨恨,什麽都沒有,隻有一股淡淡的哀傷彌漫在那片空洞之中。


    他第一次從她的眼睛裏看到那種情緒,他特別想知道當時她的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同時卻又明白,她永遠也不會告訴他她當時心裏在想些什麽。


    但他還是慶幸自己回去了,雖然正如他回去路上所想的那般,差點將自己也搭進去。但不知為何,他心裏居然有點高興,就仿佛,他和她永遠都能這般不離不棄配合無間,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一般。


    當然,最讓人高興的是,餘下的漫漫時光,他還可以有她在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親們,今天有點事,更的晚又短了,明天補償,晚安(づ ̄ 3 ̄)づ


    ps:發現雙密親又給烏梅寫了一篇長評,萬分感謝,這就細讀去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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