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榭, 慕容泓坐在美人靠上,左手探出欄杆,慢悠悠地往湖裏投著魚食。


    侍衛們都遠遠地站在外頭的水廊上。


    長安小臂撐著美人靠的欄杆,趴在美人靠上看著湖裏的錦鯉魚頭攢動地在那兒爭食,心中卻在糾結。


    朕喜歡……


    喜歡什麽他沒有說,但其實的確也不需要說了。以他與她的默契,話又何嚐需要說完整。


    上輩子她不是拖泥帶水的人, 有男人向她表白的話, 喜歡就上, 不喜歡就直言拒絕, 從來也不知道糾結是什麽滋味。


    可是現在……特麽的她灑脫不起來了啊!


    她想在宮裏混出頭,能力固然是極其重要的一點,但皇帝的寵信也不可或缺。如郭晴林,能力手段,他哪樣都不缺。現在有太後撐著,看著還好,但他的前景樂觀嗎?毫不樂觀。皇帝不會信任他, 一旦太後倒了, 他必然也得陪葬。抑或,根本用不著等到扳倒太後的那天,他就得先填了炮灰。


    她從異世穿越而來,對皇權原本沒有這個時代的人那種根深蒂固的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敬畏。進了宮見多了人間殘酷,才稍稍培養出了那麽一點對強權的依附意識,卻也隻是一點點而已。


    而今, 那個她原本隻想抱他大腿的人卻突然彎下腰來要和她擁抱,她……她承受不住啊。


    且不說真心不真心,說實話自從雪浪亭事件發生後,她就沒再懷疑過他的真心。可是,他是快要有家室的人呐。還有幾個月,他就會妻妾成群,而她搶在前頭和他發生一段看似單純的戀愛,情到深處再頂著這身太監皮跟他做著宮女的事兒,那她成什麽人了?


    沒錯,他那次不顧性命折回來救她確實令她感動,日常生活中有意無意的關懷也讓她心生溫暖,她也願意回報以同樣的真心和溫暖。可,這應當不是愛吧?臉紅心跳在哪裏?寤寐思服在哪裏?她明明隻想盡自己所能地與他共襄盛舉而已。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這是愛,她能在愛情中與現實中一樣,對強權低頭,對他低頭嗎?


    她做不到。


    她能跪著喊他“陛下”,但她決不能跪著喊他“親愛的”。


    現實再殘酷,也隻能讓她表麵圓潤光滑,而她的心,永遠都棱角分明。


    這件事棘手就棘手在,這些令她深深為之困擾的問題,於他而言都不是問題。因為他是封建帝王,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傳統觀念下,整個天下都是他的,更遑論她一個所有權已經在他手裏的小小女子。別說喜歡她,就算是侵占她,他也不會有任何道德或感情上的阻礙,畢竟帝王之愛不叫愛,而叫寵愛不是嗎?寵愛這兩個字原本就包含了等級觀念在裏頭,所以你拒絕就不單單是感情上的事,而是對這種等級秩序的否定。在這個社會,這種行為顯然是不會被認同與包容的。


    他現在尚年輕,坐上帝位不久,還未真正親政掌權,所以從本質上來說,他還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帝王。所以他才會說出“朕喜歡”這三個字來。但毫無疑問,隻要他親政掌權,圓滿完成從慕容泓到大龑皇帝的身份過渡後,隨著時間的推移,“朕喜歡”這樣的字眼隻怕再不會出現在他口中,取而代之的必是“朕要”。


    所以說,在這件事上,她終究還是需要尋得一條解決之道的。


    又或者,她可以再用一下拖延戰術,拖到他封後納妃再說。畢竟,她的容貌並非絕世,性格也與這個社會所推崇的淑女大相徑庭,所以她還有些懷疑慕容泓口中的喜歡,到底是指哪方麵?也許等到後宮充盈,亂花漸欲迷人眼之時,她的危機便可迎刃而解了。


    在這一點上,她對他,與對鍾羨的政策是一樣的。感情上不能太親近,行動上卻不能太得罪。能保持一個雙方都覺適宜的距離最好,若不能……實在沒辦法,她也隻能在自己可以承受的底線之上做些讓步。


    念至此,她振作精神,看著湖麵沒話找話道:“陛下,這雨滴落到水麵泛起漣漪,魚食落到水麵也是泛起漣漪。這湖麵上這麽多漣漪,魚怎麽就知道往這邊聚攏呢?”


    “心之所欲出現了,它們自然會知道。”慕容泓慢條斯理地撒著魚食,側影清俊。


    長安:“……”成為小瘦雞攻略目標的感覺可真不爽啊!


    她從美人靠上下來,道:“什麽心之所欲,它們不過是沒見著更好的,勉強將就罷了。陛下,您知道它們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麽嗎?方才我們走過來時道上的那些蚯蚓,粗粗的,肥肥的那種。拿個魚鉤,把蚯蚓往魚鉤上一穿,千萬不能弄死了,要活的,還能這樣這樣扭動掙紮的……”長安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模仿蚯蚓的蠕動動作。


    她手指纖細柔軟,模仿起來有六七分相像,慕容泓不免看得頭皮一麻,當即就用魚食去扔她,斥道:“死奴才,還能不能讓人安生地喂魚了?”


    長安一邊躲一邊笑道:“陛下,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奴才在授您以漁呢,何以恩將仇報?”


    慕容泓見她還敢這麽嘴欠,站起身追她。


    長安繞著軒中桌椅跑了幾圈,被他灑得滿頭滿身都是魚食,於是跳上美人靠,一腳踩上欄杆,抱著柱子身子一旋便掛到了臨水的那一麵。


    慕容泓氣喘微微地追到近前,麵如芙蓉雙眸濕潤地看著躲在柱子後頭的長安,道:“還不下來,仔細掉湖裏!”


    長安在柱子後頭探出半張臉來看他,得意道:“便掉下去又有何妨?奴才會遊泳。”眼珠轉了轉,她不懷好意地看著慕容泓問:“陛下,您會遊泳嗎?”


    慕容泓:“……”


    “陛下,您不會遊泳呀?”


    慕容泓表情一肅,用眼神向她傳遞了再開玩笑他可能會生氣的意思,希望她不要再繼續這個話題。


    然而,“哈哈哈哈哈,陛下,您真的不會遊泳呀!”長安大笑。


    慕容泓惱羞成怒,抓了把魚食向長安扔去。


    長安慌忙閉嘴才沒讓他把魚食扔進她嘴裏,然而右邊眼睛卻被迷了。


    她一手攬著柱子一手去揉眼睛,不料下雨天柱子的漆麵濕滑,她一時不慎手一滑,“哎呀”一聲仰麵就向湖中栽去。


    慕容泓慌忙探身上前抓她的手。手是抓住了,自己卻被她帶得往前一趴,肋骨重重地撞上亭欄,頓時吃痛得皺了皺眉。


    長安小腿沒入水中,因被慕容泓抓住了手才沒沉下去。她並沒有捕捉到慕容泓吃痛皺眉的那個瞬間,見沒掉下去,另一隻手攀上亭欄,自己又七手八腳地爬上來,站穩後的第一句話卻是:“陛下,您是左撇子吧?”


    慕容泓方才是用左手抓的她的手,人在情急之下,第一反應定然是用自己的慣用手。這也就不難理解當初甘露殿那名被殺的女刺客為何傷在左背了,因為殺她的人確實是左撇子。


    慕容泓沒回答她的問題,隻背過身去道:“朕沒興致了,回宮。”


    長安看了眼自己濕噠噠的太監服下擺和鞋子,灰溜溜地去撐傘。


    回去的路上,慕容泓左邊肋骨處還在陣陣疼痛。他能忍住不露出疼痛的表情,卻無法忍住額上因疼痛而滲出的冷汗。


    因他一路沉默,長安看了他好幾眼後,終於察覺出不對來,這臉色蒼白如玉,額上薄汗密布,分明有事啊。


    “陛下,方才您在拉住奴才時,該不會磕在哪兒了吧?磕痛了?”長安問。


    慕容泓不語。


    “奴才真會遊泳的,若有下次,您不必冒險來拉住奴才。”長安小聲道。


    慕容泓一個停步,回過身來。


    “言下之意,朕多管閑事了?”他麵色不善。


    長安看著他的眼睛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您身負重任,以身犯險的事,於您而言做過一次就夠多了。任何人都不值得您一而再,再而三。”


    “既然你明白,你為何不能讓朕省心一些?你明知道……”慕容泓話說一半又說不下去,攥了攥拳頭背過身。


    長安在他身後道:“陛下,您這也是在冒險。虛無縹緲的東西,難以捉摸,難辨真假,即便您是九五之尊,也無法確保您付出的一切都會得到回報,反倒將自己的弱點都暴露在有心人麵前了。陛下,您認為真的值得嗎?”


    慕容泓單薄的背影忽然有些緊繃和僵硬。他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最終一語不發,繼續向前走去。


    長安撐著傘跟在他身邊亦步亦趨。


    她表麵磊落,心情卻是複雜的。


    一個明知道你會遊泳的人,卻還在你落水的瞬間那般著急地來拉住你,這樣單純到有些愚蠢,卻又真切得直戳人心的情意,在她的生命中簡直如沙漠中的綠洲一般珍貴。


    可現實就擺在那裏,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十六歲,不可能因為一時的感動就不管不顧地一頭紮進去。


    慕容泓是真正的年輕,情竇初開,或許理智容易受感情的影響而做出錯誤的判斷。但她不年輕了,在他走岔道時將他拉回來,也能算作她回報他的一種方式吧。


    作者有話要說:  日常寫成這樣,感覺親們會拿鞋底拍我啊!


    觀文下評論,忽然覺得這文越寫到後麵可能爭議越大呢,烏梅是不是該先去買個刀槍不入的盔甲備著?


    咳,這章雖短,但是埋了個甜甜的伏筆在裏麵喲。不過明天烏梅還是粗長吧,讓這一段快點過去。


    還有點時間,來一發日常感謝吧!


    謝謝飛光為錯的深水魚雷,謝謝羊的淺水炸彈,謝謝羊、梧桐和雙密的火箭炮,謝謝君長樂,長樂君、羊、小鳥兒、二喜二喜呀、ainono和西瓜的手榴彈,謝謝張筱可dea、小蘭、小鳥兒、阿寶寶、appartenere、22994171、羊、伊娃黃豆、淺斟一盞、夢舞、false、白婉瑩、dommy、蘋果媽媽、幽篁、南魚、不做你的阿狸、白鬱苒、於菟、若晴、西瓜、大頭洋蔥、賣報的小行家、靜、huer、薇塔、木清遠、陸小鳳、16471176、天若有晴、雪花飄飄和我聽說你的地雷。謝謝所有灌溉營養液的親們(實在太多烏梅打名字打不過來了),謝謝所有留言支持的親們還有寫長評的吃吃吃妹子,群麽。


    提前晚安(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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