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撫著皇帝的臉, 耳聽著皇帝的肺腑之言,長安卻愈發覺著自己真的是個狠心的人。


    她完全不感動,她隻感到了壓力。


    現在她聽到的這些話完全不像是慕容泓這樣性格的人能說出口的,可也正因為如此,她知道他動了真心。人,大約也隻會在自己真心相待之人麵前卸下心防放下尊嚴了吧。


    她知道的這樣的真心彌足珍貴,但她不能接受, 因為她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說句誅心之言, 他慕容泓除了身份與這張臉之外, 其他方麵, 還真沒有讓她感興趣的。


    她是鳥,她想要的永遠都是天空,而不是牢籠。而他,顯然還不夠資格讓她心甘情願為他折斷雙翼落回地麵。


    她倏然抽回手,退後兩步,一撩下擺跪了下來。


    慕容泓眉頭微蹙。


    “陛下心意拳拳難能可貴。然而奴才德淺福薄,不敢領受。”長安低著頭, 聲音很輕, 但語調卻甚是堅決。


    慕容泓落空的手漸漸緊握成拳,他發狠一般盯著跪在地上的人,道:“朕若執意如此呢?”


    長安微微抬起頭來,直視前方道:“若陛下執意如此,即便能保奴才不死在欺君之罪下,隻怕那時的奴才, 也絕不是您現在所看到的奴才了。奴才自幼女扮男裝,十數年來從未恢複過女子身份,奴才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做一個女人了。奴才隻會像男人一樣去戰鬥,人在何處,戰場就在何處。”


    慕容泓自然聽得懂她的弦外之音。人在何處,戰場就在何處,言下之意他把她當心腹留在身邊,她的敵人就是他的敵人。而他若將她當女人留在身邊,那麽她的敵人就成了他的女人。


    她若在後宮攪動風浪,結果無外乎兩種。其一,他護著她,那麽後宮永無寧日,他將被夾在後宮與外朝之間舉步維艱。其二,他不護著她,那麽彼此間的感情必會被一點一滴地消耗殆盡,最後沒有靠山的她要麽死於後宮的陰謀詭計之中,要麽不得不被他打入冷宮。


    這件事隻要用理智去權衡利弊,就會知道,什麽樣的改變都不如維持現狀。除非有一天他真的強大到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地步,如若不然,自身難保的他,拿什麽去保護自己這份多餘的感情?


    他都明白的,他隻是有些不甘心罷了,因為於他而言,妻妾成群這樣的事他是打心裏排斥的。和一個人建立起可以相互信任的親密關係尚且不易,更何況是與一群人?若是精神上不能足夠親密,身體上的接觸豈非更成了一種折磨?更遑論她們若是始終忠心於她們的家族,她們將永遠都站在他的對立麵。


    而人,又怎會不忠心於自己的家族呢?


    他從未像喜歡桃花那樣單純地去喜歡過一個女人,然而嚴寒酷暑中,又哪裏會有桃花盛開?


    一瞬間心灰意冷,他背過身去,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長安默默地行了一禮,退出殿外。


    殿前廊下,愛魚還在跟那隻鱉玩耍。愛魚顯而易見甚是快活,但那隻鱉快活麽?長安認為:未必。


    不管是人還是動物,以違反自己本性的生活方式活著,總歸不會快活的。


    是夜長福值夜,長安跟著郭晴林去長信宮滴翠閣。她袖中藏著一隻毛絨球,這就是她今夜的防身武器了。


    滴翠閣中還和以前一樣,一樓都是屏風。長安端著燭台給郭晴林照明,兩人七彎八繞地來到通往二層的樓梯旁。這回郭晴林卻並沒有上樓的意思,而是示意長安去樓梯背麵的死角。


    樓梯下麵的地上釘著一枚不細看便不會被發現的小小鐵環,郭晴林俯身用手指扣住那枚鐵環用力一拉,竟將地麵拉出一個三尺見方的小小洞口來。


    長安探頭看一眼那黑乎乎的洞口,郭晴林在一旁道:“下去。”


    長安端著燭台小心翼翼地下了洞口,還不忘回身提醒郭晴林:“師父注意腳下。”


    郭晴林輕笑:“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


    話音方落,長安腳下忽然一個踏空,身子一斜向下麵栽去。


    郭晴林一把拎住她的後領子。


    長安驚魂未定地穩住身子,好在手裏的燭台沒有掉出去,她當即護住亂晃的燭火往腳底下一看。擦!原本都是一尺高度的階梯,剛要踏足的那一層忽然變成了兩尺高度,這要是頭一次下來又沒注意腳下的人,十個有九個都得中招吧?


    “師父,這麽大個機關在這兒您都不跟徒弟說一聲,是不是摔死了徒弟您好重新收一個呀?”長安半真半假地抱怨道。


    郭晴林放了手,道:“你知足吧。要不是你前頭那句關心之語,我都不會拉住你。當年我的師父可就不曾拉住我。”


    長安心頭一縮,這可是郭晴林第一次在她麵前主動提起他的師父。


    “師父,您真是天下一等好的師父,自從拜您為師後,徒弟好幾次做夢都笑醒了呢。”長安沒臉沒皮地奉承道。


    “少貧嘴,快下去!”郭晴林道。


    這次長安不敢大意了,小心翼翼地下到階梯底部,居然還有扇鐵門擋道,且這扇鐵門的鎖十分先進,不是現下流行的那種外掛式,而是縮在門板裏的。


    她乖覺地側身讓到一旁,郭晴林掏出鑰匙開了鎖,推開門。


    長安往裏頭一瞧,還是一片黑暗。


    郭晴林接過她手中的燭台去一旁點燈,隨著地下室裏光線漸漸明亮,長安也基本看清了這間地下室的全貌。


    整個地下室的麵積大約與上麵一樓大堂差不多,高度有些矮,所以給人的感覺比較壓抑。承重做得很巧妙,隻在四周有承重柱,中間沒有承重柱影響整體布局。右手邊頂上的角落裏有個小小的氣窗。


    四壁都置有木架子,架子上規整地放著大小與形狀都一致的木盒子,看上去整整齊齊井然有序。


    中間一張長桌,兩張凳子,除此之外,再無餘物。


    郭晴林點好了牆角的蓮花燈盞,將燭台放到長桌上,對長安道:“左手邊架子第二層第三個盒子,去搬過來。”


    “是。”長安過去抱起那隻兩尺見方的盒子,隻覺沉甸甸的,也不知裏麵裝的是何物。


    “師父,盒子拿來了。”她將盒子放在桌上,殷勤道。


    “自己打開,看要學哪一本?”郭晴林看著對麵的牆壁,也不知想起了什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長安愣了一下,心想:郭晴林今晚是大發慈悲不成?竟如此好說話。


    她當即打開盒蓋,發現盒子裏裝的都是書,名字千奇百怪,什麽《必經》《方劑概述》《集草堂小劄》……光看名字你絕對想象不出具體內容。


    長安拿了那本能讓她聯想到藥方的《方劑概述》大略翻了翻,裏麵果然都是藥劑的配方,最妙的是上頭還記載了每種藥會對人產生什麽樣的效果。


    “師父,徒弟想先學這本。”長安將書遞到郭晴林麵前。


    郭晴林掃了眼封皮,抬起臉似笑非笑地看著長安。


    長安一臉單蠢地問:“師父為何這樣看著徒弟?可是徒弟不知深淺了?”


    郭晴林道:“我不過在想,能做師徒大約真的是種緣分,就連這眼光,都與為師當年一樣。”


    長安心中覺著他這話說得有些別扭,太溫情了,不太像他慣常的風格。


    郭晴林起身,親自去旁邊的架子上搬來幾隻盒子,裏頭有各種藥材、礦物、瓶瓶罐罐以及一些戥秤碾子之類的工具,有條不紊地在長桌上擺放好,然後一件件地跟長安介紹。


    長安一邊認真聽著一邊心中嘀咕:郭晴林到底怎麽回事?怎麽突然好像變了個人似的?雖說認真的男人最迷人,但……一個邪魅狂狷的大變態忽然變成了一個溫和可親的好師父,她真覺得瘮得慌啊!


    心思一轉,她又想:不管那麽多,還是先把本事學到手再說。


    長安摒棄雜念,一心一意地聽郭晴林講課。


    郭晴林此番可真算是手把手地教徒弟了,他教她怎樣從外形、顏色和氣味上辨別藥材的好壞,教她如何精確地使用戥秤,教她如何將幾種藥物混合在一起才能將藥性發揮到最大。


    長安學習能力很強,幾乎都是一遍就會,郭晴林對她的表現甚是滿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長安成功地配製出一種據說服下後會讓人死相很美的桃花醉之後,郭晴林道:“還差最後一步,你才算真正學會了配製這副藥。”


    長安正沉浸在自己又學會了新技能的興奮中,下意識地問:“哪一步?”


    郭晴林道:“找個人試一試你配的藥。”


    長安:“……”


    “師父,最近宮中查得甚嚴,要不過段時間再說吧。”長安訕訕道。


    “若沒有頂風作案又全身而退的本事,你又怎配繼承我的衣缽?”郭晴林微微抬起下頜,看著長安問“怎麽,害怕了?是自己不願冒險,還是不忍戕害無辜?”


    長安僵了片刻,忽而唇角一彎,雙眸在燭光中熠熠生輝,俯首道:“徒兒不過與您開個玩笑罷了,徒兒遵命!”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七夕快樂!希望今晚沒有親看文,都甜甜蜜蜜過七夕去~


    短小的烏梅畏畏縮縮地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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