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當空, 如水的月色在殿脊鴟吻上凝結成露,菊香氤氳的皇宮內院沉靜在一片深夜獨有的死寂中。


    “陛下,陛下。”


    慕容泓三更後才睡,剛睡沒多久又被人叫醒,困得眼皮子都掀不開,遂翻個身麵朝榻裏,不悅地咕噥道:“滾, 天塌下來也別叫朕。”


    “陛下, 奴才要走了。”那人還不消停。


    慕容泓怒意漸生, 然而反應過來這是誰的聲音後, 他猛然睜開眼轉過身,果然看到是長安站在他榻前,如霜的月色下,她仍是那副眼神靈動笑意微微的模樣。


    他一時反應不過來,緩緩坐起身,有些驚喜又有些懷疑地看著她道:“你回來了……如何回來的?何時回來的?”


    長安道:“奴才沒有回來,奴才是特地來跟陛下告別的。”


    慕容泓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麽意思, 眉頭微蹙地重複:“告別?”


    “嗯, 奴才與陛下好歹主仆一場,今日一別,您在廟堂之高,奴才在江湖之遠,恐再無見麵之日了,總歸還是要來向陛下道個別的。”長安道。


    “再無見麵之日?誰準許你走的?朕準你走了嗎?愈發放肆了!”聽她這麽說, 慕容泓心中有些恐慌,外強中幹地板著臉道。


    “自然是陛下準許奴才走的,如若不然,奴才又怎會有出宮的機會呢?”長安躬身行了一禮,道“陛下您繼續睡吧,奴才告退。”說著,轉身離開。


    “你站住!長安!”


    長安恍若未聞,直往內殿門口走去。


    見叫不住她,慕容泓又氣又急,想下床去追她,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如同沒有知覺一般,用盡渾身力氣也動彈不了分毫。


    他急出一頭的汗,抬頭看著長安的背影道:“長安,今日你若敢踏出這道門,朕絕不原諒你。”


    聽得這句話,長安倒是停了下來。她轉過身,隔著一殿清冷的月色看著榻上的他,緩緩道:“陛下的救命之恩,奴才也已經以命相抵了,陛下又憑什麽不原諒奴才呢?”言訖,她回身打開殿門,就這麽走了出去。


    慕容泓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麽,一顆心頓時揪成一團。這時他忽然發現自己能動了,忙下了榻追出殿去,殊不料一腳踏出內殿門檻,腳下竟是萬丈深淵,他收勢不住,一頭栽了下去。


    慕容泓猛然睜開眼,冷汗涔涔呼吸急促。


    發現這隻是個夢,他稍稍平複了一下心緒,側過臉看了看靜謐的殿中,長福睡在牆角,殿門也依舊關著,從月光透進窗格的角度來看,還遠不到寅時中。


    他能感覺到自己身體依舊疲憊著,然而想起方才夢境,卻是無論如何睡不著了。


    在榻上躺了片刻,他起身,就這麽光著腳下了榻,來到書架的豎板處。


    殿中燈光幽暗,讓人看不清那板上的劃痕。慕容泓自出生便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那指腹的觸感比之旁人是極為敏感的,所以不過是用指甲劃出來的痕跡,他細細撫過,還是能摸得出來。


    長安最後一次量的身高,如今隻到他的嘴唇處了。撫摸著那條幾不可覺的劃痕,他眼前似乎還能看到長安量身高的樣子。她脫下帽子,背靠著豎板,細細地比著頭頂高度在板上劃下劃痕,然後靈活地回身拿起布尺,用腳尖抵住尺頭,唰的一聲將尺拉到劃痕高度,看清刻度之後,喜形於色,手舞足蹈……


    她總是這樣,言行舉止沒有半分女子模樣,她也不能有……


    慕容泓閉上眼,將額頭抵在豎板上,蒼白的手指緊緊摳住了書架格子。


    早知情之一字這般磨人,當初就不該生情。


    他曾瞧不起為情所困的贏燁,卻不曾想過自己比之於他又好在哪裏?好在更自私更心狠更懂得如何利用自己心愛的女人麽?


    他曾對長安說他永遠不可能成為贏燁那樣的男人,他的確成不了,因為贏燁能夠不顧一切地娶了他所愛的女人,即便這個女人一無是處。


    而他卻不能。


    他不能。


    九月下旬,征西將軍陶望潛帶著五萬兵馬與劉光初到了兗州。與此同時,尹衡作為大龑使者也到了益州的主城劍川。


    他做此番去與贏燁交涉的大龑使者是王咎向慕容泓推薦的。自他科舉高中之後,就一直在王咎手下做事,年紀雖輕,處事卻甚是圓滑老練,既有官場老油子般的精明和機敏,又沒有官場老油子的縮手縮腳唯利是圖,加上尹家在朝中關係簡單,他又算是慕容泓的小舅子,幾方因素一綜合,就選定了他。


    此刻,他正站在大虞的朝廷上,表情鎮定神態自若地看著龍座上的贏燁。


    贏燁看完了陶夭的信,抬眸看著階下的尹衡,問:“關於朕的提議,慕容泓他有何回複?”


    尹衡道:“目前大龑正忙著平叛,無暇他顧,所以關於貴國的提議,陛下是這樣回複的,既然貴國盛情難卻,兗州知州鍾羨就暫請貴國代為看顧,餘事待他有空了,再做考慮。”


    贏燁慍怒。


    “陛下,慕容泓那個黃口小兒如此回複,分明是藐視陛下。依末將之見,他們既然不在乎這個鍾羨,不妨讓末將將這姓鍾的頭砍下來,給他們帶回去算作回禮!”殿上一名將軍義憤填膺地向贏燁進言道。


    尹衡聽了,唇角微微勾起一絲諷笑。


    贏燁瞥見,更為生氣,沉聲問道:“你笑什麽?”


    尹衡正色道:“在下有一妹妹在宮中為妃,臨行前在下曾向她打聽過貴國皇後在宮中的境遇,她說陛下自親政後一直忙於政務,是故貴國皇後在宮中生活一向平靜安逸。從貴國退出兗州,我大龑陛下便派在下替貴國皇後鴻雁傳書一事也不難看出,我大龑陛下乃是人敬他一尺,他敬人一丈之人。貴國皇後在我大龑宮中境遇如何,全看鍾羨在貴國宮中境遇如何。”


    “你這是在威脅朕?”贏燁握起拳頭。


    尹衡頷首,恭敬有禮不卑不亢:“威脅不敢,在下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若是陛下不喜歡聽實話,在下也可不說。”


    站在左邊上首的軍師範業一見贏燁又要發怒,忙出列道:“陛下,既然已知大龑皇帝的意思,不妨先讓龑朝使者下去休息,餘事我們自行商量。”


    這範業與孟槐序一般,在贏燁心中是有分量的,贏燁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駁他的麵子,是以雖是心中餘怒未消,卻還是說了句“散朝”,放了尹衡一馬。


    尹衡此行還幫鍾夫人帶了一些衣物和吃食給鍾羨,當下便要求去見鍾羨一麵,範業同意了。


    贏燁回到自己的寢宮,將陶夭寫給他的那封信反反複複地看了好幾遍,仿佛真能見字如人一般。


    過了好一會兒,心中那份為信而生的纏綿與旖旎之情慢慢淡下來後,贏燁想起慕容泓居然拿喬不肯與他換人,心中又是一陣惱怒,遂派人去把長安叫過來。


    長安到達內殿之時,發現贏燁正光著肌肉強健的上半身由宮女服侍他穿上新的褻衣,衣襟上兩條金龍繡得彎彎扭扭如蟲一般。


    對於贏燁來說這褻衣顯然尺寸有些小,他小心翼翼地穿上了,還沒來得及高興,手臂一抬,腋下嗤啦一聲,開線了。


    伺候他更衣的宮女知道這是皇後做的褻衣,唯恐被遷怒,一個個都嚇得麵色如土,慌忙跪下來求饒不迭。


    贏燁一張臉黑如鍋底,正待發怒,便聽長安在那邊道:“陛下身體康健強壯如昔,若是皇後得知,必然十分欣慰。”


    贏燁瞥她一眼,麵色稍霽,那幾名宮女見狀,忙起身服侍他換下衣服。


    “你怎知這是皇後做的衣服?”贏燁換好了衣裳,在桌邊坐下,垂眸看著跪在地上的長安問。


    長安一本正經地恭維道:“奴才見過皇後娘娘的繡工,能將龍繡得那般活靈活現而又自成風格的,除了皇後娘娘不做他想。”


    贏燁雖知她是在睜眼說瞎話,但這瞎話他愛聽,遂也不與她計較,隻道:“慕容泓不同意朕用鍾羨交換皇後的提議,你是他的內侍,應當了解他的為人,你說,他這是打的什麽主意?”


    長安道:“如果慕容泓真的不同意交換人質,那麽這應當不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大龑朝中各大勢力博弈的結果。鍾羨是他派到兗州來的,若是因此出了什麽事,他與太尉鍾慕白之間必生嫌隙,這對他坐穩帝位相當不利,所以從他的立場上來說,他沒有理由不希望鍾羨回去。但是旁人,可就不一定了。”


    “你說的這個旁人,是指鍾慕白的政敵?”贏燁問。


    “正是。”長安道,“陛下,鍾羨可是鍾慕白的獨子,如今他落入了您的手中,天下還有比這更好的讓鍾慕白斷子絕孫的機會麽?”


    贏燁想了想,道:“朕聽聞,大龑朝中隻有丞相趙樞能與太尉鍾慕白分庭抗禮,那你口中這個作梗之人,必是趙樞無疑了。”


    長安道:“有可能。”


    “如此說來,若是朕不設法除掉趙樞,此事便無成功之希望?”


    長安不敢大意,斟酌著道:“這……奴才不敢斷言。此事陛下應該去與您手下的能臣幹將商量才是。”


    贏燁還未說話,殿前侍衛報道:“陛下,軍師求見。”


    “讓他進來。”贏燁揚聲道。


    長安聞言,忙挪到一旁,將正麵贏燁的位置空出來。


    範業進了殿中,掃一眼跪著的長安,道:“這位公公身陷敵營,還無時無刻不在抓緊機會為舊主盡忠,果真是一片丹心可表日月。”說著,他又向贏燁行禮道:“陛下,微臣方才在殿門前無意中聽得幾句您與這位大龑內侍的對話,還請陛下恕臣無狀。”


    “無礙,方才你說他無時無刻不在為舊主盡忠,是何意思?”贏燁問。


    “慕容泓為人機敏作風強勢,上次陛下提出以十郡土地交換皇後一事,便是他在朝上力排眾議一力回絕,最終才使得此事不了了之。可見他若想用皇後換回鍾羨,有太尉支持,單憑趙樞一人之力,如何能夠阻撓?這位公公方才所言,分明是想趁您營救皇後心切,以白為黑混淆視聽,借您之手除掉趙樞這個大龑權臣,解決大龑朝廷黨爭為慕容泓的帝王之路掃清障礙。”範業道。


    贏燁聞言,看向長安的目光頓時便蒙上了一層殺氣,冷聲道:“是這樣麽?”


    長安忙趴下道:“陛下明鑒,奴才隻是個太監,思慮自然不及您手下能臣長遠。陛下問奴才,奴才也隻是將奴才所能想到的說與陛下聽罷了,若有疏漏,那是奴才目光短淺,絕非別有用意。奴才方才也說了,此事陛下應與您的臣下商議,不該問奴才。”


    贏燁想想,確實如此,一時也分不清真假,遂有些厭煩道:“你先退下。”


    長安如蒙大赦,麻溜地退出了大殿。


    贏燁又問範業:“此事你怎麽看?”


    範業收回盯著長安背影的目光,俯首道:“陛下,慕容泓一方麵派人給您帶來皇後的信件,一方麵又往兗州增兵,微臣覺著,他是想軟硬兼施,利用您對皇後的關切之情,逼迫您主動放了鍾羨。”


    贏燁冷笑,道:“做夢!”


    “但是這樣僵持著也不是辦法。這鍾羨先是傷在陛下手下,大病一場。後傷勢剛愈又隨陛下長途跋涉,未得好生休養,到了益州水土不服又是大病一場,至今還臥病在床,照此情形發展下去,萬一有個不測,則皇後危矣。”範業道。


    贏燁蹙眉,問:“那朕到底該如何應對才好?”


    範業道:“慕容泓是料準了隻要他有皇後在手,您便投鼠忌器,不敢發兵攻打大龑,所以才死活不肯將皇後還給陛下。陛下此番既有人質在手,不妨趁機攻打兗州,讓慕容泓知道皇後不再是您的軟肋,他必會對您心生忌憚。而鍾羨是龑朝太尉鍾慕白之子,他在您手裏,鍾慕白在應戰時也會有所顧忌。正好眼下慕容泓親政不久,雲州又在開戰,慕容泓、趙樞與鍾慕白三人之間的關係也被亞父成功離間,陛下若此時發兵大龑,必能事半功倍。如此,或許還有盡快將皇後從大龑接回來的希望。”


    贏燁聞言,站起身徘徊兩步,還未做出決定,負責看守鍾羨與長安的侍衛匆匆來報:“陛下,不好了,鍾羨他出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修仙梅趁著親們打瞌睡,在親們的長刀下畏畏縮縮地路過……


    啥也不敢說,親們晚安,好夢(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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