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下了值, 長安剛走到宮門口,後頭一差人緊趕慢趕地追上來,送給她一封信。


    是鍾羨的來信。


    長安將它揣懷裏,直接回了宮。


    扳倒了丞相,設立了左右相,慕容泓卻似乎比以前更忙了,每天都在天祿閣處理政事到很晚才回來。長安知道, 其實並非是最近政務突然變多讓他案牘勞形, 而是趙樞死後, 朝上沒有人公然與他唱反調了。突然沉寂的朝堂讓他覺得難以適應, 懷疑是否有更大的陰謀在這詭譎的平靜中蟄伏,懷疑自己所做的每一個決定是否都在對方的算計之中。


    他原本就是多思多慮之人,這一疑神疑鬼起來,自然是一發不可收拾。


    長安到了甘露殿,見慕容泓果然還未回來,就坐在殿外的廊下,拆開鍾羨的信來看。


    前陣子鍾羨給她的來信中表達了對地方門閥士族的深切不滿, 說他們侵占田地盤剝百姓, 左右鄉閭輿論,打壓寒門學子,幾乎全麵控製了地方向朝廷輸送才學之士的渠道,合該好生整頓才是。


    他寫這封信的時候定然沒有意識到,他鍾家也是門閥士族,他自己也是士族子弟。


    他這種行為, 說好聽點叫天下為公剛正不阿,說難聽點就是窩裏反,一個不慎就可能兩麵不是人,既不容於士族,又不容於庶族。


    長安敏銳地察覺有些不妙,去信開玩笑一般問他此番出去到底是考察水情還是考察民情去了?


    他也沒對她隱瞞,告訴她他沿途收了幾個致力於治水的寒門子弟在身邊,信中所言,大半是聽這些人講述,小半是他親眼所見。


    她去信提醒他注意這幾人的身份和來曆,以免為人利用。


    他此番來信,一則多謝她關懷,二則告訴她前段時間他身邊確實查出了兩名奸細,經審問應是丞相一早安插在軍中的,感慨這些朝廷大員為了互相傾軋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經此一遭,他今後會更加謹慎小心。


    看著鍾羨的信,她腦中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鍾慕白。


    她到底是放不下對他的疑慮,但她沒有派人直接監視他,而是監視了他的手下親信。


    鍾羨對她全然信任毫無隱瞞,她卻在懷疑他父親,監視他父親的周圍,思之很有些慚愧。


    但一句話說到底,人的心都是偏的,而她這顆心,到底是偏向慕容泓多一些吧。


    長安正發著呆呢,耳邊忽傳來宮人的行禮聲,她回過神來,先將信往懷裏一塞,這才起身走到甘露殿門前迎接慕容泓。倒不是她心中有鬼,隻是慕容泓小肚雞腸,若是知道她與鍾羨通信,恐怕又要磨磨唧唧,有個性格不成熟的男朋友,還真是痛並快樂的一件事啊!


    兩人一同用了晚膳,然後一個批閱奏折一個處理公文,彼此都不說話,就圖個相伴的脈脈溫情。


    亥時三刻,長安覺得眼睛有些累,遂將文件都收起來,抱了愛魚躺軟榻上去擼,擼了沒一會兒,長福來送夜宵。


    “有道是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夜宵不胖,陛下,你終於意識到增肥的必要性了。”長安看著慕容泓瘦瘦尖尖的下頜,老懷安慰地感慨道。


    慕容泓執著筆,目不斜視:“給你準備的。”


    “為我準備的?為何?”長安不解。


    慕容泓抬眸看她,道:“你不是說廣膳房做出來的禦膳還沒有街邊的小餛飩好吃麽?朕把那賣小餛飩的販子請到廣膳房來了,嚐嚐看,味道是否跟你在外頭吃到的一樣?”


    “小餛飩?”長安放下愛魚到桌邊一瞧,果然是一碗飄著紫菜與蝦米的小餛飩,她拿起湯匙嚐了一個,是她熟悉的味道。


    “陛下,你可真神了啊,我又沒說是哪一家小餛飩,這盛京在街邊擺攤賣小餛飩的,少說也有上百家吧,你怎麽知道我說的是這家?”長安端著碗來到慕容泓身邊。


    慕容泓麵容靜好,一笑起來唇紅齒白的,很有幾分淑女式的嫻雅。


    “這東西都是現做現賣,捂久了就爛了,你也不是為了吃什麽東西肯不遠迢迢的人,所以這餛飩攤離你的活動範圍必不會太遠。你飯量中等,這一碗小餛飩給你做午飯是不夠的,做早飯差不多,所以,朕隻要派人去內衛司問一下慣常給你買早飯的人,不就知道是哪個餛飩攤了麽?”


    長安:“……”心機boy就是心機boy,什麽都瞞不過一個真正的心機boy的眼睛。


    “陛下為奴才這般耗心費力,奴才真是感激涕零啊,喏,獎勵你一個小餛飩。”長安舀起一隻小餛飩遞到他唇邊。


    慕容泓側臉避開,道:“肉餡的,朕不吃。”


    “才筷尖兒那麽大的一點肉。陛下,你這些短處都要想辦法克服啊,不能吃葷腥,不能見血,怕蟲子什麽的,你看,上次皇後不就用血來害你麽?哪有人知道自己的缺點卻不努力改正的?”長安勸道。


    慕容泓瞥一眼湯匙裏皮薄餡小的小餛飩,直接把頭扭得用後腦勺對著她,道:“以後再改。”


    長安哄他:“吃一個親一下。”


    慕容泓依然不為所動。


    “哎,這愛情的新鮮感也消失得太快了吧?”長安回到桌旁,還不忘哀怨地回頭瞪一眼慕容泓。


    慕容泓:“……你先把小餛飩吃了,待會兒朕彈琴給你聽。”


    “這還差不多。”長安轉怒為喜,三兩口把小餛飩消滅掉,然後抱著愛魚眼巴巴地看著慕容泓。


    慕容泓本打算批完奏折再彈琴的,被她那麽盯著,奏折也批不下去了,吩咐張讓去取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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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聽什麽曲子?”琴取來後,慕容泓端坐案後,問長安。


    長安坐在他身邊,道:“你彈什麽我就聽什麽。”


    慕容泓聞言,調了下弦,雙手按上琴弦,調整一下呼吸,就開始彈了起來。


    長安看著他那雙手,修長白皙指骨分明,左手按弦取音,右手彈弦出音,動作柔緩優雅,卻並不會給人娘的感覺,隻是說不出的好看,怪不得人說琴瑟在禦,就能歲月靜好了。


    看著看著,她的目光就從手上延伸到整個人身上。


    慕容泓在認真做某件事時鮮少有表情,整個人透著股生人勿近的清冷疏離感,仿佛真是冰為肌玉為骨,觸之生寒。


    長安還是喜歡他的睫毛,他的睫毛長而密,側麵看去尤其明顯。說來也奇怪,再冷淡的人兒,隻要睫毛夠長,給人的感覺就好像多了幾分柔軟與稚氣。


    琴聲舒展清和,慕容泓琴技亦是高超,疾而不速,留而不滯。翩綿飄邈,微音迅逝。長安一開始還分神看他,後來則完全沉溺於清澈而華美的琴聲之中,再也無暇他顧,隻覺這世上,再無任何一件樂器能比古琴更得她心。


    一曲畢,餘音嫋嫋。


    長安讚道:“若見風至,若見花飛,若見雲起,若見雨奇。陛下,你彈得真好聽,這首曲子叫什麽名字?”


    慕容泓側過臉看著她,眸中閃動著莫名而熱烈的情緒,道:“這是六年前的春天,朕在玄都山譜的曲,朕本來給它取名《桃夭》。”說到曲名時,他有些鬱悶的模樣。


    長安忍不住笑道:“陛下,你也可以給它取名《灼華》。”


    慕容泓笑著點頭。


    長安又看那琴,琴首刻著兩個古字,長安不認得,問:“這琴音色如此動聽,應是把珍品吧?這兩個字是它的名字嗎?”


    慕容泓伸手撫過那兩個字,道:“《琴賦》有雲:愔愔琴德,不可測兮;體清心遠,邈難極兮;良質美手,遇今世兮;紛綸翕響,冠眾藝兮;識音者希,孰能珍兮;能盡雅琴,唯至人兮!這把琴的名字,就叫做‘希音’,傳世已有三百多年。普天之下,在音色上能與之一較高下的,唯有嶽州雲家的殊言琴。”


    長安伸手撥了下琴弦,發現那弦緊繃繃的,又問:“陛下,你彈琴的時候,右手疼嗎?”


    “右手不疼,左手疼。”慕容泓道。


    “哪裏疼?”


    慕容泓將左手負責按弦的拇指伸給她看。


    他皮膚白,指甲透明光澤,指甲外緣那一片在弦上摩擦出來的紅痕便顯得格外清晰。


    長安看了看,低頭嘟唇,在他磨紅之處親了親。


    慕容泓的心都隨著她的動作顫了顫。


    長安剛抬起頭還來不及說話,他便側過身吻了上來,被她親過的手掌住她的臉,唇齒相依舌尖輕挑,極盡繾綣之能事。


    兩人的影子親密地拓在身後的牆上,乍一看去倒真像‘伉儷’二字。


    慕容泓極能忍,在政事上能,在情-事上也能,總能在失控的前一刻及時停下,今日也不例外。


    吻過後,他從懷中拿出一方細棉帕子,遞給長安。


    長安接過,抖開一看,純白的帕子,隻在右下角繡了三兩朵桃花,但這桃花繡得與眾不同,花瓣支出帕麵,乃是立體刺繡。


    “這是……你繡的?”長安看著燭光下幾可亂真的立體桃花,不可置信地問慕容泓。


    “不過是胡亂玩耍的東西,你若不要……”提起此事慕容泓到底有些別扭,伸手就要去奪長安手中的帕子。


    “要要,我要呢,誰說不要?”長安趕緊將帕子疊好,小心翼翼地塞進懷中,用胳膊肘拱了下慕容泓的胳膊,笑眯眯道:“陛下,我收回以前我說的話。”


    “什麽話?”


    “就是你不做皇帝就養活不了自己的話,就憑這一門手藝,你完全可以把自己養得油光水滑。”長安一臉諂媚道。


    “所以說,朕一介男子,倒要靠女紅來過活了?”慕容泓眯眼,伸手就要去揪她耳朵。


    長安忙躥到一旁,分辯道:“藝術哪分男女?就像這琴,男人彈得,女人也彈得,陛下又何故歧視刺繡?”


    慕容泓不想跟她探討這個問題,隻道:“你就沒什麽話要對朕說?”


    長安想了想,又笑了起來:“哦,那個喵嘛,我說話算數,但是這個口令隻能用一次,陛下你可想好了再用。”


    慕容泓作不屑狀,起身又回到禦案後麵批閱奏折去了。


    長安躺在軟榻上欣賞了片刻慕容泓送她的帕子,困意無法遏製地泛了上來。她跑到慕容泓的浴房洗漱一番,就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一直埋首公務的慕容泓才終於有了些動靜。


    他起身向龍榻走去,路過桌邊時,看了眼桌上方才用來盛放小餛飩的碗。碗早就空了,連湯都被她喝掉,所以此刻,應該是絕不會醒的。


    走到榻前,他俯身,長指翻動她疊放在腳踏上的外衣,從中抽出一封信來,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筆跡,神色先自冷了三分。


    這三分冷色一直維持到他將整封信都看完,然後他在榻沿上坐了下來,側首看著長安沉睡的臉龐,心中默道:與鍾羨私通信件,卻又對朕毫不設防,曾幾何時,朕在你眼裏,已經變得如此容易欺瞞和糊弄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晚安,好夢(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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