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既然要去巡查鹽道整頓鹽務, 那內衛司的差事自然要移交給下一任內衛司指揮使,如不出意外,長安認為這個人應該是袁冬。


    第二日她來到內衛司就將袁冬叫進自己的辦公室,開始工作交接。孔組織和農民起義軍那邊事關重大,長安決定寫成折子上交給慕容泓,如何安排,由他決斷。


    “……近一年來鬆果兒打理惠民堂一直打理得井井有條, 按我的意思, 我走之後, 你也別給他挪位置了, 還讓他繼續打理惠民堂……”長安這邊正跟袁冬說著呢,長福忽過來,傳慕容泓的口諭叫她去宣政殿聽旨。


    算起來長安做官也差不多有將近一年的時間了,但是宣政殿她還從未去過,倒不是她的官位不夠高,而是因為她的身份。她是太監,官位再高也不過是皇帝的奴才, 沒資格與那些國之棟梁們並肩而立。


    這回慕容泓召她去, 大約是要宣讀封她為巡鹽使的旨意。自古鹽鐵官營,鹽不僅是稀缺資源,也是國家重要的財政收入,如今要換人去解決鹽荒問題,自然要廣而告之。


    長安跟著長福來到宣政殿前,看著大得無邊無際的廣場, 廣場那頭丹陛之上雄偉壯麗的宮殿,以及台階上與宮殿前全副武裝麵無表情的羽林軍,心中短暫地掠過一絲迷茫。


    這些在她上輩子隻有在拍攝古裝影視劇片場才會看到的場景,而今居然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它們的主人,正是昨天跟她吵過一架的男人。如此想著,難免覺得一切都有些不真實。


    穿過廣場,爬了九十九級台階才來到宣政殿前,殿前太監進去通報,不一會兒裏頭就隱隱傳來張讓的高聲唱喏:“宣內衛司指揮使長安覲見——”


    長安不懂上朝的規矩,不知道官員覲見皇帝剛進殿是不能抬頭看皇帝的,必須低頭急趨至奏事的位置,停下站穩後,方能抬頭。


    她跨過那高得過分的大殿門檻就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眼大殿正北方龍椅上的慕容泓。


    他獨自坐在那對他而言過於寬大的龍椅上,儀容端正麵無表情,完美詮釋了什麽叫高高在上遙不可及。


    長安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殿中眾臣鱗列,聽到長安進殿,不約而同地向她投來意味不明的目光。她可算大龑建朝以來第一個真正掌權的太監,內衛司權力之大,連九卿都為之側目,在眾人心裏分量自是不同。他們平時並沒有太多接觸長安的機會(除非去巴結送禮),卻又時時擔心會被這太監在背後算計,如今好不容易有個可以光明正大觀察她的機會,自是不願放棄。


    見這太監年紀既輕麵容又十分清俊秀美,再聯想起宮裏流出來的那些傳言,眾人目光漸漸便變了味兒。


    長安長眸一掃,那些人眼底的曖昧無所遁形,她弧度極小表情卻又極冷地勾起一側鮮妍的唇角。那些人見狀,先是表情一僵,隨即都悻悻地回過頭去不再看她。


    一群鼠輩!


    “奴才長安拜見陛下。”長安行至合適的位置,停下腳步,向上頭的慕容泓行跪拜禮。


    慕容泓並未叫她平身,反而是原本站在他身側的張讓上前幾步,展開一張聖旨宣讀道:“內衛司指揮使長安接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古來聖主治世,皆重鹽鐵。鹽運者,雖屬貨殖,然上連國脈,下牽民生,其責之重,不可輕忽。自朕登基以來,沿海鹽務凋敝毫無章法,內地私鹽盛行屢禁不止。更有逆黨結匪為兄收買官府,私售官鹽戕害國棟,以致鹽運不興黎庶不寧,地方動亂民生凋敝,實為惡中之首罪不容誅。故,著甘露殿常侍長安即日卸任內衛司指揮使一職,除都轉鹽運使司鹽運使,赴福州糾察逆首整飭鹽務,不得有誤。


    長安侍朕四載,膽大心細誌慮忠純,任事果敢屢建奇勳,於朕剪除逆臣趙樞一案中更是居功至偉功在社稷。茲以覃恩封爾為‘九千歲’,賜私衛兩百。望爾此行不避嫌怨,勿憚勤劬,益勵才猷,破除積習。欽此。”


    “九千歲”那三個字一出口,不但長安心中大為震動,朝上更是一片嘩然。


    右丞相姚沖不等長安接旨便出列奏道:“陛下,九千歲之封號曆朝曆代亙古未有,冒犯君威有違法度,萬萬不可開此先例啊!”


    緊接著便有文官跟著諫道:“九千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此等殊榮授予一名內侍,未免讓人聯想起史書上層出不窮的內侍亂政之禍。請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後麵便是眾臣七嘴八舌實勸諫之責,對內侍的身份一貶再貶,仿佛男人割了個雞雞就不能稱之為人了,一旦得權勢必化身禍國殃民窮凶極惡之罪魁元凶一般。


    大殿之上人數不下兩百,此時此刻,卻隻有長安一人麵無表情安安靜靜地跪在那裏,仿佛待宰的羔羊,任你唇槍舌劍惡語相加,她兀自一副懵懂無知的平靜。


    台階上慕容泓一直注意著長安。他本來滿腹怨氣,既不甘又憤恨,雖本意並非是給她難堪,一時倒也無阻止之意。誰知真的見她被群起而攻之,心頭卻又生生泛疼。


    他抬手製止群臣慷慨激昂的陳詞,看著姚沖道:“右丞相若有合適的人選可以取她而代之,朕亦可封他為九千歲。”


    姚沖喉頭一啞,頓時明白了慕容泓此舉的目的。以長安在鏟除趙樞一案中居功而封他為九千歲不過是個幌子,他真正想要的就是有這樣一個名頭的人下去做巡鹽使。畢竟在此之前朝廷已經派出兩任巡鹽使,第一任死在了潮州,第二任巡鹽使倒是安然無恙,但副使孔仕臻慘死於距盛京五十裏之遙的歸德山莊,這簡直是在打皇帝的臉。


    如今他封長安為九千歲,卻隻給了兩百私衛這樣的賞賜,待遇與封號嚴重不匹配,但即便如此,九千歲的名頭扛在身上,長安下去巡查鹽道,哪個州郡的知州和郡守敢不給麵子?若再加上“便宜行事”一條,可真就“如朕躬親”了。陛下有此一舉,可見此番孔仕臻之死的確是觸了他的逆鱗,讓他寧願冒天下之大不韙采取這般非常手段,也要將鹽荒之事一查到底。雖是荒誕,但若真能消除鹽荒,這樣的荒誕,還是可以接受的。


    隻是長安這個太監……一個太監公然得了“九千歲”這樣的封號,就算不死在巡查鹽道的路上,回朝之後又豈能再有活路?皇帝的臥榻之側,真能容旁人酣睡不成?


    能站在這殿上的,自然沒有愚笨之輩,姚沖能想明白的事情,旁人自然也能,於是方才還沸反盈天的反對聲浪,在慕容泓開口之後,突然間就消弭於無形了。


    長安於鴉雀無聲中伏地磕頭:“奴才領旨,此行必定鞠躬盡瘁肝腦塗地,不負陛下厚望。”額頭觸及殿中鋪地的金磚,一點冰涼冷徹心扉。


    她領了旨就退出了宣政殿。


    冬日稀薄的陽光忽然變得耀眼起來,刺得人眼眶都跟著濕潤。


    長安仰頭看了看頭頂未經工業汙染的湛藍天空,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以前與他玩笑的一幕。


    他問她:“那你的願望是什麽?”


    她毫無城府地歡快答曰:“奴才的願望就是做到九千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開門立戶麵首三千。”


    ……


    他端的是知道如何“成全”她。


    今天真是個心想事成的好日子,她真的是九千歲了,他親筆封的,名正言順的九千歲呢。


    步下丹陛時,長安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猶如方才她退出宣政殿時眾臣看向她的眼神,諷刺,而又憐憫。


    果不其然,一旦觸了他的逆鱗,便連活著都成了多餘。


    可是,他卻不知道,他拚命想讓她活著時,她可能甘願為他去死,他想要她去死時,她卻未必甘心引頸就戮。


    當長安下了台階走上廣場時,她的表情便完全恢複正常了。


    他這樣,挺好的。


    她困於他編織的蛛網已經太久太久,如今他自己在這張綿密的蛛網上撕開了一道缺口,她這隻作繭自縛的飛蛾,終於能夠掙脫束縛飛向自由了。


    回到內衛司,她繼續和袁冬將可以交接的工作交接完畢,然後用一下午時間將農民起義軍那邊的布局和孔組織的情況寫成折子讓袁冬回宮時帶去甘露殿交給慕容泓,自己則回了安府。


    既然成了九千歲,此行即便不死在外頭,這盛京也是回不得了。這回出去若是一切順利,他的救命之恩,她當是能還得差不多,這條命,也就沒必要賠給他了。所以她在這裏的一切相關人事都得在她啟程前料理清楚安排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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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甘露殿。


    慕容泓一手撐著額頭伏在書桌上,麵前攤著的,是長安關於農民起義軍那邊的布局與進展情況的說明。


    他全然信任她,所以當初她叫他將農民起義軍那邊的事交給她去處理時,他並未多加過問。而今看了她的計劃及人員安排,他才知道,她並不是沒有能力將鍾羨從單杭之手中救出來,隻是救鍾羨與將計劃執行下去隻能二選其一,為了大局,她任由鍾羨陷於險境之中。


    而他昨日竟說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鍾羨……


    生平第一次,他意識到自己有時候確實心思狹隘而又小肚雞腸。


    昨日吵得那般激烈,她也沒有用她原本可以救出鍾羨這一點來反駁他,想必心中對他已是失望至極。


    今日他封她為九千歲時,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睫顫了顫,想必心中極為震動。沒錯,他想讓這個封號給她離京之後的行動多一重保障,他也想讓她“死”在這個封號下。他不想這世上再有太監長安,即便他出類拔萃智計無雙。他想讓她換一種出身,最後以她本該有的身份重新回到他身邊。


    他知道此舉極為自私,但是,比起在一次次爭吵中眼睜睜看著兩人的感情被慢慢消磨,他寧願自己私德有損。


    反正他是皇帝,縱然私德有損,又怎樣?


    長安完全沒猜到慕容泓的這番“良苦用心”,她認真地處理著自己在盛京的所有關係。先去戶曹衙門辦理過相關手續之後,她就把李展,紀行龍,圓圓,薛白笙,安府的一幹奴婢仆役,鹿韭以及她手下那些從德勝樓出來的女孩子們都召集到一處。


    人太多了,根本沒有這麽多凳子坐,所以就長安一人坐在桌邊,其餘人都圍著桌子站著,交頭接耳嗡嗡嚶嚶,不知長安忽然把他們都召集起來是要做什麽?


    “爺,人都到齊了。”圓圓清點完人數,來到長安身邊稟道。


    長安屈指敲了敲桌子,示意眾人安靜下來。


    “今日將大家召集起來,主要是有一件關乎各位切身利益的事要宣布。是這樣的,爺前兩日剛剛受封鹽運使,不日就要離開盛京出去巡查鹽道了。此行凶險,爺不一定能活著回來,為免將來你們這些人淪為無主之仆孤苦無依,爺已經給你們都贖了身。桌上是剛從戶曹衙門拿回來的身份文牒,待會兒叫到誰的名字,誰就上來領你的身份文牒並十兩銀子的遣散費。主仆一場,好聚好散,過了今夜,你們不管是想歸家還是投奔什麽人,盡可自行上路。”長安說完,示意圓圓上來報名字。


    眾人都被這突來的消息驚呆了,麵麵相覷議論紛紛,心中五味陳雜,也不知是喜是憂,以至於頭兩個報到名字的人上去領了身份文牒和銀子回來,都一副沒有反應過來的模樣。


    “怎麽了這一個個的?得了自由身還得了回家的盤纏,怎麽還哭喪個臉啊?”看著眾人魂不守舍的模樣,長安笑問。


    “爺,奴婢不想回家,當初家裏人賣我賣的是死契,原本就沒打算讓我回去的,如果我回去了,無非是再被賣一次罷了,下一次遇到的主人還未見得有您這麽好。您就讓奴婢留下來繼續伺候您吧。”一名剛巧上來領身份文牒的丫鬟解了長安的疑惑,也點醒了心中一片混沌的眾人。


    “是啊爺,我們不想離開,求您繼續讓我們跟著伺候您吧?這天下再沒有如您一般好的主人了。”眾人七嘴八舌道,還有那情緒敏感淚點低的甚至都開始哭了。


    長安:“……”這算什麽?公司福利太好,倒閉清算了員工不肯走?


    “爺此行是去辦差,要趕路的,帶著你們算什麽?你們若害怕回家被賣,那就自己幹點什麽營生養活自己,不回家就是了嘛。”她勸道。


    眾人還是不願意,非要跟著她,最後長安實在沒招,隻得祭出尿遁大法,將爛攤子留給圓圓和李展去收拾。大家萍水相逢,她對他們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快要開啟最後一個副本了,烏梅激動ing……


    那個,再次澄清一下,不換男主啊,不僅這篇文不換,以後烏梅的文隻要一開始確定男主的,都不會中途換男主,望親們周知。


    大家晚安,好夢(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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