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 宮裏也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件事發生得突然, 卻沒有多少人知曉,也不能讓更多人知曉。這件事就是, 太後有喜了。


    起初慕容瑛隻是覺著自己最近老是胃裏反酸,疑心自己腸胃失和,招了杜夢山來一搭脈,居然診出有喜。慕容瑛這一驚非同小可,須知她平時招韓京伺候,事後都會服用藥性溫和的避子湯, 從未出過紕漏, 怎可能突然有喜?


    這麽一想,她就懷疑自己的避子湯被人動了手腳, 於是派人去查。查來查去, 最終將懷疑的目光放在了最晚到她身邊,卻與她的心腹一樣有權使用她的小藥房的白露身上。


    白露被抓到慕容瑛麵前受審, 自是連連喊冤,眼看要被動用私刑, 她也顧不上得罪人了,當著寇蓉的麵指認她曾與太後的男寵張昌宗有私, 而且張昌宗也是她殺的。可見她對太後早有異心, 指不定這次的事也是她從中暗做手腳。


    寇蓉仗著當初動手的人已經被她滅口, 一徑抵賴。


    白露卻道她因種花之故曾無意中聽到寇蓉與那假扮花匠的張昌宗私下爭執,張昌宗以他與寇蓉睡過,且被陛下-身邊的長福看到過為由要挾寇蓉讓他來伺候太後, 否則就要將其醜事宣揚開來。太後若不信,可派人去問那長福,看是否真有其事。


    寇蓉壓根不知自己當初與越龍那回荒唐事居然還有旁觀證人,但白露既然敢這麽說,想必確有其事,不怕太後派人去查,一時不由目瞪口呆。


    太後何許人也,哪怕是一瞬的表情變化也休想瞞過她的眼,當下便斷定寇蓉確實有問題。但她也沒輕易相信白露,便將兩人都關了起來。


    另一邊,慕容泓得到奏報,得知太後召見了杜夢山之後便將白露和寇蓉都關了起來,便知道自己的計策奏效了。


    他想殺她,卻不能用一般的手段,因為稍有不慎就會被對手利用攻擊。所幸太後好淫給了他機會。她一把年紀,如今有了身孕,若是決定落胎,這般艱險之事,便是年輕女子也得去了半條命,她若因此而死,也不奇怪。更何況,她能對他一再下毒,難道他就不能趁她病要她命麽?這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且此乃醜事,稍微露一點口風出去就足以堵住下頭的悠悠之口。


    若她不落胎,那更是自尋死路,且不說她要如何遮瞞自己有孕之事,從有孕到瓜熟蒂落需要十個月,這十個月間,隨便哪次意外都可以要了這老婦的命。


    慕容泓自覺此番定能成事,心中卻無多少暢意兒。殺了慕容瑛,於他而言不過等同於掃淨一塊肮髒之地,終於不再礙眼了而已。論高興,能有多高興?一句話到底,汙糟泥潭裏你死我活的較量而已,誰又比誰幹淨了?


    如今最令他愁眉不展的,是年後他已經一連寫了六道詔令去福州召長安回來,可別說回音了,派去的人連長安的麵都沒見著。以前是托病不歸,現在,幹脆連人都不見了。


    若是長安執意不歸,他該怎麽辦?他輕易放了她出去,卻怎麽也叫不回她了,該怎麽辦?


    自陶行妹死後,他心中便始終有惶恐之感縈繞不去。生命是如此的無常和脆弱,哪怕他是皇帝,麵對多舛之命運,也毫無相抗之力。陶行妹雖然去得突然,可好歹他見著了最後一麵。他和長安相隔天涯,若一方有所不測,豈不是連最後一麵都見不著?


    她離開他已經整整一年又三個月了,這四百多天,他無一日不想她,想到如今,隻要念起她,心裏都能無端生出痛來。


    他知道自己這是得了心病,他也知道這病該如何醫治。隻要她出現在他麵前,隻要讓他再緊緊地抱一抱她,他便可痊愈。


    可是她不回來。


    慕容泓心情鬱結地去鴻池那邊逛了逛,一抬頭,卻見天上遠遠地飛著幾隻紙鳶。


    “哪來的紙鳶?”他已經懶得思考這些問題,隨口問道。


    長福道:“看方向,應該是後宮的娘娘們放的。”


    慕容泓仰頭看著那飛得又高又遠的紙鳶。


    半晌,“去尋一隻來,朕也要放。”他道。


    長福麻溜地去尋了隻碩大的鳳凰形狀的紙鳶過來,和小太監們盡職盡責地將紙鳶放到了天上,這才把線轆交給慕容泓。


    慕容泓已是多年不曾放過紙鳶,他有些生疏地轉著線轆扯著線,看著空中隨風越飄越遠的鳳凰,他失神片刻,忽然有些緊張,問一旁的長福:“這紙鳶不會飛走吧?”


    長福忙道:“回陛下,紙鳶有線拴著呢,隻要您不鬆手,不會飛走的。”


    “朕不鬆手就不會飛走麽?”慕容泓低喃道。


    長福聽他語氣像是自言自語,就沒答話。


    慕容泓放著放著,忽覺手中一輕,高空中的風箏飄搖幾下,倏忽就不見了。


    他呆愣了一刹,低頭一看,原來線轆上已經沒有線了,最後的結大約沒打緊,線放完就鬆脫了。


    仿佛不祥預兆,讓他腦中頓時空白一片,回過神便急急吩咐一旁看到風箏飛走同樣呆住的長福:“速去叫褚翔帶人尋朕的風箏回來,告訴他務必尋回!”


    “是!”長福轉身撒丫子跑了。


    風箏原本就放得高,如今隨風飄走不知方向,盛京乃是都城人口稠密,要去找這樣一隻脫線的風箏談何容易?


    子時了,慕容泓還穿著寢衣披散著長發坐在床沿上等。


    長福有些看不下去,小心翼翼地湊上前輕聲道:“陛下,您先安置吧,待褚大人他們回來,奴才再叫醒您。”


    “不必。”等不回那紙鳶,他睡不著。


    長福隻得閉上嘴站在一旁陪著一起等。


    又過了約摸半個多時辰,褚翔才帶著那隻先被樹枝刮破,又被孩童扯著在街上爭搶踩踏,作弄得髒汙不堪的紙鳶匆匆趕回。


    慕容泓接了紙鳶,如釋重負,對他們道:“都下去吧。”


    待到人都退下,他才攜著紙鳶上了床。


    “縱不慎飛走,隻要朕想尋回,還是能尋回的。”他將破損的紙鳶蓋在自己身上,手繞線幾圈,安然閉上雙眼。


    長安大病了一場。


    紀晴桐死後,她強撐著給她操辦完喪事便一病不起,最後還是陳若霖親自趕到夔州將她和孩子帶回了福州。


    薛紅藥得知紀晴桐難產而死的消息,大哭了一場,然後就竟日抱著那隨她姓的孩子不撒手。


    可這孩子也不知是因為在母體中受了顛簸還是不適應環境的緣故,白天好好的,一到晚上便哭鬧不止不肯入睡,剛到瀛園幾天便榮獲“夜啼郎”稱號一枚。好在長安身邊人手夠多,晚上輪流著抱他溜達。一次偶然的機會,發現雲胡的琴聲能讓他安靜下來,於是雲胡便多了一項工作,晚上彈琴哄“夜啼郎”睡覺。


    長安給這孩子小名取了個“蕃”字,一來蕃有樹木茂盛之意,暗合他的名字,二來蕃與凡同音,長安希望他將來就做一個平凡安樂的人,不要被他們這輩人的恩怨情仇所累。


    圍繞這個字,府裏人對這小東西的稱呼五花八門,蕃蕃阿蕃小蕃蕃兒蕃哥兒,不一而足。大家久未見到這般小的孩子,都喜歡得很。


    長安病愈後,又開始失眠,晚上隻要閉上眼,滿腦子都是紀晴桐臨死之前那淒婉哀傷的模樣。這次連陳若霖的胡攪蠻纏都無法驅散她的夢魘,於是她又開始酗酒。


    這天晚上,薛紅藥瞧著陳若霖沒來,便抱著蕃蕃來到長安房裏。


    長安撐著額頭坐在桌旁,正準備喝酒。


    薛紅藥道:“長安,今晚你陪蕃蕃睡好嗎?”自從長安脫去那身官服,她便不叫她千歲了。人前她喚她爺,人後就直呼其名。


    長安愣了一下,放下酒杯,從薛紅藥手裏接過繈褓,看著孩子粉團兒一般的小臉和那瞪得圓溜溜的眼珠子,忍不住輕輕晃了晃他。


    薛紅藥見狀,轉身要走。


    “紅藥,你也留下吧,我怕我應付不來。”長安看到這孩子就想起紀晴桐,心裏總是難過,所以自回來後和這孩子相處的時間並不多。


    薛紅藥回身,見長安一副忐忑模樣眼巴巴地看著她。


    自相識以來,長安在她麵前一直是一副強大腹黑的權宦模樣,若不是那次近身接觸碰到了她裹起來的胸,她根本沒辦法把她和女子這兩個字聯係在一起。哪曾想到,終有一天,她也會在她麵前露出這般無措的模樣。


    薛紅藥一時又是心酸又是心軟,就點了點頭,留了下來。


    對於兩人同睡一張床這件事,薛紅藥因為喜歡長安的緣故,一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但見長安一臉坦然,她便也坦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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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雖喜歡長安,但又不曾想過要和她怎樣,又有什麽可羞赧的呢?


    薛紅藥睡在最裏側,長安睡在外側,蕃蕃則置於兩人中間。


    這孩子一躺上床就開始哼哼唧唧地想哭,門外適時地傳來一陣舒緩優美的琴聲,他眼眶中尚有眼淚在打轉,卻神奇地安靜了下來,一副凝神細聽的模樣。


    “為著便於雲公子彈琴哄他睡覺,我特意托圓圓將雲公子的房間換到了我隔壁。”枕在枕上,薛紅藥對麵朝著她這邊的長安道。


    “他也願意?”長安問。


    “願意著呢,想不到雲公子那樣冷冷清清的人,居然挺喜歡孩子的。”薛紅藥微笑道。


    長安其實覺得薛紅藥若是能跟了雲胡也挺好的,雖然雲胡腿腳不便不利謀生,但她能給他們宅子,田莊,店鋪,給他們一輩子吃用不盡的銀子。他們盡可以遠避世外,做一對神仙眷侶。


    不過她也料定薛紅藥不肯,為免惹她生氣,這話她也就不敢在她麵前提起。


    “長安,你別再內疚了,紀姐姐的事,你已經盡力了。我了解紀姐姐,她和我是一樣的,如果哪天我死了,我肯定不希望你一直為了我的死而鬱鬱寡歡夜不能眠,我肯定希望你能盡快忘了我,心無負累開開心心地活下去。”薛紅藥輕聲道。


    “別瞎說。”長安輕斥道。


    薛紅藥笑了起來,她看看身邊已經開始犯困的蕃蕃,再看看對麵的長安,道:“長安,我感覺我這輩子圓滿了。”身邊有你,有孩子。


    長安看著她眉目如畫的俏麗臉龐,過了半晌方道:“傻丫頭。”


    伴著雲胡的琴聲,蕃蕃很快睡著了,長安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薛紅藥看著身邊這睡著的一大一小,心中默念:好想就這樣過一輩子啊!


    第二天,有客上門,是長安的夷人朋友大鯤。


    長安去年托他回去打聽煉鐵方子,就是能鍛造出他送給她的那把短刀的煉鐵方子,並答應他如若事成,會將整個福州對外的絲綢和瓷器生意全部給他做。


    此番,大鯤就是上門送方子來了。


    長安對煉鐵術一竅不通,得了方子便將之翻譯過來,尋了個可靠的鐵匠按方子給她鍛造一把劍。


    這日下午,長安沿著海岸跑了一個來回,在途中隨便找了處便於觀海的礁石坐了下來,看著海麵發呆。


    不多時,陳若霖尋了過來,到她身邊便躺了下來,將頭往她腿上一擱,玉梳遞到她手中。


    長安收回目光,熟練地拆下他的發髻為他梳理長發。


    兩人的衣袍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所幸已是春季,並不冷了。


    “剛從你府上過來,喏,慕容泓又催你回去了。”他遞給長安一個印有金龍的綢緞套子,那是專門用來盛放皇帝詔令的。


    長安停下梳頭的動作,從他手裏接過綢緞套子,從裏頭抽出一張黃絹,上麵就四個字——長安,回來。


    似是黔驢技窮,又似精疲力盡。


    她從夔州回來後,已經從龍霜那兒收到了六封慕容泓召她回去的詔令,這是第七封,也是最簡短的一封。


    她麵無表情地將黃絹裝回套中,放置一旁,繼續給陳若霖梳頭。


    陳若霖見狀,彎起唇角道:“寢宮至多還有半個月便能竣工,婚服也做好了,我們何時成親?”


    “隨便。”長安道。


    “什麽叫隨便?”


    “就是隨你方便。”


    陳若霖抬眸,看著長安道:“從你的語氣中我可聽不出絲毫待嫁的歡喜。”


    長安垂眸看他:“我也沒看出你有待娶的歡喜。”


    “我歡喜啊,歡喜得很。”


    長安不說話。


    “你若沒意見,那我就把婚期定在最近的黃道吉日了。如此一來,請柬就要加急發出去才是。鍾羨是肯定要發的,畢竟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沒有連自己成親都不通知人家的道理。慕容泓呢,要發嗎?”陳若霖一本正經地問她。


    長安再次垂眸,與他四目相對。良久,還是隻給他兩個字:“隨便。”


    作者有話要說:  早更梅在此!


    鑒於上一章親們反應頗大,烏梅在此提醒一下吧,開始虐了啊,各種刀片各種虐啊,不分主配的虐啊,虐點低的親趕緊屯文or棄文保命啊!


    另外,我實在不明白一邊吐槽一邊還繼續看文的親啊,這樣不難受嗎?何必自找不痛快呢?換我看一篇文這麽不爽,早就棄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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