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沒有早朝, 但慕容泓還是寅時就醒了。長久養成的習慣很難改。


    穿戴整齊後,早膳還沒送來, 他站在窗口默默地看著清涼殿的方向。


    胳膊上的傷口早已結了痂,但是他好像還能感覺到疼。他知道,就算傷口痊愈了,這種疼也不會消失,因為這根本就不是傷口帶來的疼。


    但既然是她給的,他心甘情願受著。再怎樣疼, 也總比行屍走肉般的麻木要好。


    用過早膳, 天色已經大亮,到啟程出宮的時候了。


    慕容泓來到殿門外, 站在階上, 還是忍不住看清涼殿的方向,問站在階下的褚翔:“朕叫你安排的人, 都安排好了嗎?”


    褚翔看他這模樣,再想想長安說過的話, 強抑著心虛拱手道:“回陛下,都安排妥了。”


    慕容泓道:“朕一離開, 就封閉長樂宮。除了廣膳房傳膳的, 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傳膳之人每次來去都要驗明身份, 飯菜也要一一驗過,不許出絲毫差錯。”


    “陛下,這些您昨天就已經叮囑過了, 屬下也已經吩咐下去了。”褚翔道。


    “那就再去吩咐一遍。”慕容泓道。


    褚翔隻得去了,心中卻在想:長這麽大,陛下何曾會這般事無巨細地關心別人?長安那個女子果然必須得送走,不然陛下早晚栽她身上。


    一切安排妥當,慕容泓就帶著褚翔張讓長福以及衛尉所的禁衛和執金吾的儀仗隊,一行浩浩蕩蕩地出了宮。


    太尉府,鍾羨用過早膳就在房裏等著。長安今天要出宮偷跑,他也得等慕容泓一行出了城才能去接應她。


    這件事做得很對不住慕容泓,畢竟從小相處到大,他看得出來,慕容泓是真的很喜歡長安,否則按他的性格,做不出這種哪怕用囚禁也要留住對方的事來。隻是,以長安的性子,她不願意,兩人強行在一起,也不過是互相折磨而已,還不如天各一方各得自在。


    就算痛苦,也不過是一時的。隻要熬過去,這種會帶來錐心痛苦的感情自然而然地會轉變為另一種感情。他親自體會過,所以他知道。


    “少爺,後門的小廝來報,說外頭有一名自稱是您在豫山救過的女子說有急事要見您。”竹喧忽進來稟道。


    “在豫山救過……”鍾羨略一回想,便想了起來,緊接著眉頭便皺了起來。


    “她可有說是何事?”鍾羨問。


    竹喧搖頭,“隻說是很要緊的事,必須當麵跟您說。”


    雖然鍾羨覺著與別府夫人的丫鬟私下見麵很是不妥,但人都找到門上來了,他若不見,她亦不走,再鬧出些動靜來叫娘知道了更為不好,所以還是出門去見了。


    “鍾公子,我是……”裁雲在鍾府後門處心急如焚地等了一會兒,見鍾羨來了,忙迎上前自我介紹。


    鍾羨抬手製止她,竹喧將四周的鍾府仆人清空了,鍾羨才道:“我知道你是誰,你找我是有何事?”


    裁雲見他不讓自己自報家門,知道他八成是顧及她家小姐的名聲,心下感動之餘,更覺得小姐讓她來通風報信這決定做得沒錯,於是直言道:“鍾公子,您這兩天一定要小心我家二爺,我家二爺,怕是這兩天要對您不利。”


    鍾羨皺眉:“對我不利?”


    “是的,千真萬確,您這兩天一定要小心提防啊。我不能久留,先走了。鍾公子您保重。”裁雲說完,用頭巾蒙了頭臉,一溜煙地從後門跑出去了。


    鍾羨被她弄得一頭霧水,回到秋暝居還是有些想不通。孫捷作為衛尉丞,今天是要護送陛下去雲兮山獵場的,他又不去,孫捷能怎麽對他不利?而且,他為什麽要對他不利?他又沒得罪他。


    他沒想明白,心裏又記掛著協助長安出逃一事,也就沒多琢磨。


    巳時初,鍾羨派出去探消息的人來報,說是陛下一行已經出城十多裏了。


    鍾羨瞧著時辰差不多,就動身趕往麗正門,準備接應長安。


    到了麗正門,長安還未出來,鍾羨一邊等她一邊還在琢磨剛才裁雲的話。


    她總不可能無緣無故冒著有損她家夫人名節的危險來跟他說這番話。所以到底是什麽意思?跟著陛下去獵場的孫捷,到底要如何對留在盛京的他不利?難不成是派人刺殺他?鎮北將軍府的高手能比得上他太尉府?


    等等,方才那侍女說了兩句話,卻提到了好幾次“這兩天”。如沒記錯,她一共說了三個“這兩天”,為什麽要強調是“這兩天”會對他不利?


    孫捷這兩天應該都和陛下呆在雲兮山才對……不對,強調這兩天,卻又沒說孫捷到底會如何對他不利,會不會是她們看出了一點苗頭,卻搞錯了對象?孫捷不是要對他不利,而是要對陛下不利?


    孫捷作為衛尉丞率領衛尉所親兵近身保護陛下,如果說他要對陛下不利,是完全有這個便利條件的。


    應該是這樣。孫捷護送陛下去雲兮山,熟知朝中哪些人會伴駕隨行,而那侍女和她家夫人卻不可能知道他今天並不隨同陛下前往雲兮山。如果孫捷表現出要對他這個太尉之子不利的話,那他完全有可能會對陛下不利。


    他不能確定自己的猜測百分百正確,但這至少是個思路。


    不行,他得去提醒陛下一聲。若無事最好,若有事,至少讓他有個準備。


    可是長安……


    陛下出城十幾裏,待他快馬追上,了不起二十幾裏,二十幾裏路程快馬一個來回,對他來說耽擱不了多少時間。北城門那邊的守衛已經買通,可以讓手下先帶長安出城,他回來再追上便是,如此便可兩不耽誤。


    鍾羨拿定了主意,對手下交代幾句,自己就騎馬飛馳出城去追鑾輿。


    清涼殿,長安還在等。


    她必須等慕容泓一行出了城走遠了才能走。


    吉祥這次還是想跟她走,說去哪兒都行。他一個太監,就算回家去,不能結婚生子也幹不了重活,無非是給家裏添個累贅罷了,說不定還會給鄉鄰笑話,還不如跟著長安繼續伺候他。


    他要跟,長安也讓他跟,反正將他留下她也不放心,畢竟是她的人,備不住她前腳剛走他後腳就讓人給弄死了。


    算算時辰差不多,長安也沒帶行李,就帶了吉祥往殿門外走。


    負責守殿門的侍衛早得了褚翔的吩咐,並不攔她,長安就這麽輕輕鬆鬆地出了清涼殿。


    到了殿外,她看了看西寓所的方向,有心想去跟陶夭那傻丫頭道個別,畢竟今日一別,真的就是永生不見。然而想了想,萬一去道別,那丫頭哭哭啼啼的隻怕會引來旁人注意,還是算了。


    帶著吉祥一路走到甘露殿前,她對吉祥道:“你先走,去紫宸門外等我。”


    吉祥答應著去了。


    長安腳步一轉,向甘露殿走去。


    “誒?安公公,陛下放您出來了?”看守外殿的公羊見了她,驚奇地迎上來。


    “是啊,難不成還能關我一輩子啊。”長安笑道。


    和公羊寒暄過後,她來到內殿。


    殿中空無一人,愛魚倒是在,大概民間尋來的郎中還有點用,它看上去並無哪裏不妥的樣子,精氣神十足。


    長安走到慕容泓的禦案一側,從懷中摸出他繡給她的帕子和他贈的那把小刀,輕輕放在他的硯台旁。


    “就這樣吧,你給的,都還你。”她抱起禦案上的那座桃花台屏,“我送你的,我也帶走。”


    視線有些濕潤,她看著禦案後空著的椅子,繼續道:“你現在還年輕,經曆太少,覺得我不愛你,就是天大的事了。待你經曆得再多些,你就會發現,年少時的愛戀,不過大夢一場,過眼雲煙。連懷念,都是不必的。”


    故作平靜難掩傷感的聲音悠悠回蕩在這靜謐一片的大殿中,不過化作了一抹須臾即散的她的氣息,了無痕跡。


    “此生不複相見,你我,就各自安好吧。”她抬袖掖幹眼角的水分,對不遠處貓爬架上的愛魚笑了笑,道“愛魚,我走了,你保重。”


    鍾羨頂著烈日全速追上慕容泓一行,在鑾駕旁隔著儀仗隊大聲道:“陛下,臣有要事稟報!”連喊了幾聲,隊伍才漸漸停了下來。


    褚翔親自過來將鍾羨領到鑾駕前,張讓撩起紗帳,慕容泓坐在車上看著雙頰通紅額上冒汗的鍾羨。


    鍾羨見孫捷就跟在鑾駕旁,上前對慕容泓行禮道:“此事至關重要,請陛下屏退左右。”


    對鍾羨,慕容泓還是深信不疑的,當下讓褚翔去叫鑾駕旁的侍衛們行遠些。


    鍾羨見孫捷暫時離開了,這才對慕容泓道:“陛下,此行雲兮山,請千萬小心,護衛一事,最好也別全部交給衛尉負責。”


    本以為自己說完,慕容泓至少要問一句“為何”,誰知他隻是坐在那裏,麵色沉靜道:“朕知道了。”


    鍾羨一愣,這一驚非同小可。朕知道了。他知道什麽了?知道孫捷要對他不利?


    若孫捷真的要對他不利,那孫捷定然還有同黨,否則光憑他一個鎮北將軍之子,哪有弑君的膽子?此番各支軍隊都會派精銳雲集雲兮山,其中又有哪些人會是孫捷的同黨?


    想到前些年慕容泓在宮裏頻頻中毒,未嚐沒有以身為餌的意思,難不成這獵場點兵也是一個局?他有必勝的把握嗎?


    這麽一想鍾羨就有些急了,再次拱手勸道:“請陛下不要以身犯險。”


    “以身犯險?什麽以身犯險?”剛回到車駕前的褚翔聽得一臉懵。


    “朕心裏有數,你無需多言了,回去吧。”慕容泓道。


    “陛下!”鍾羨心焦又不知該如何勸說。


    褚翔這時反應過來了,問鍾羨:“雲兮山之行有危險?”


    “你縱然信不過朕,難道還信不過你爹麽?”慕容泓問鍾羨。


    鍾羨:“……”這擔心他,和信不信得過他爹有什麽必然關係麽?


    “陛下,既然您心裏有數,何必親至險境?不如回宮,從長計議。”鍾羨道。


    褚翔這下聽明白了,此行果然有危險!


    “朕心意已決,你退下吧。”慕容泓示意張讓放下紗帳,“吩咐下去,繼續趕路。”


    “陛下,屬下有罪!”褚翔忽然跪在車前道,“屬下被長安鼓動,答應了今天放她離開!”


    “你說什麽?!”慕容泓一把撩開紗帳,探出身來,氣怒交加。


    鍾羨明白褚翔是想以此事讓慕容泓改變主意回宮去,既然他已說破,他再遮瞞也無意義,幹脆為他證明:“褚翔說得沒錯,我本應該在麗正門外接應她的。”


    “陛下您若再晚些回去,她就跑得沒影了。”褚翔火上澆油。


    當局者迷,慕容泓此時才明白長安劃他那一刀目的到底何在。


    他跳下車,一腳踹倒褚翔,怒道:“晚些時候再與你算賬!”


    他急匆匆讓侍衛讓出馬來,翻身上馬,揚鞭就往盛京趕去。


    褚翔急忙帶著護衛追上,鍾羨緊隨其後。


    隨行眾人不知發生何事,見路走到一半陛下突然策馬折返,愣在原地不知該駐紮等待還是隨之返回。


    甘露殿,公羊見長安抱著桃花台屏出來,迎上前詢問:“安公公,您這是……”


    “這台屏是我送給陛下的,陛下昨日派人來說上麵被愛魚撓了一個小窟窿,讓我今天帶出宮去找繡娘看看能否修補。”長安道。


    “原來如此。”公羊哪裏想得到一個奴才敢私拿陛下的東西,聽她這麽說就信了。


    長安抱著桃花台屏出了殿門,眼一抬,又看到右側那棵海棠樹。


    她走過去,仰起頭,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刻痕上。如今想想,真是不可思議,這一路行來,竟有這麽多人折在她手上。她這一走,再無歸期,這些她欠下的人命,怎麽辦?這世上是否真有因果報應一說?若是有,那最後會報在誰身上?


    報在誰身上都可以,隻求別報在蕃蕃身上,這個,她一定要親自撫養長大的孩子。


    感慨一回,她心情沉重地收回目光,轉過身正想走,卻聽紫宸門那邊忽然傳來一陣非同尋常的喧嘩聲,很快便被壓了下去。緊接著,便見慕容瑛帶著一大幫衛尉所的衛兵,氣勢洶洶地朝甘露殿這邊行來。


    慕容泓從未這般頂著烈日策馬全速奔跑過,五髒六腑似乎都要被顛出體外,灼目的陽光烤得他頭暈目眩,呼吸間鼻喉處似被滾燙的煙氣熏烤,火燒火燎地疼。待到盛京西城門遙遙在望時,他感覺自己都快支撐不住了。


    但是,失去長安的恐懼戰勝了一切。他知道,此番若是真叫她跑了,以她的智慧和心計,她要躲他,即便他是皇帝,他也不可能再找得到她。


    他失去誰都可以,唯獨不能失去她。這是他心中唯一還活著的牽掛了。


    於是憑借一腔強大的意誌強行撐住,縱馬馳進城門後,他用幹啞的聲音吩咐左右:“傳朕命令,即刻封閉四門,不許任何人出入!”


    褚翔派屬下去其它三門傳令,自己跟著慕容泓一路向皇宮方向疾馳。


    鍾羨分神去找自己負責接應長安的手下,落後一步。


    甘露殿前,長安剛看過那些象征人命的刻痕,一轉身就見太後帶人氣勢洶洶而來,心中一瞬間百轉千回,最後浮現出來的念頭竟然是——報應來了。


    慕容瑛帶著人來到近處,長安笑眯眯地迎上前去行禮。


    “來人,給哀家把這太監扒了!”慕容瑛直接道。


    兩名衛兵過來押長安。


    “誒誒,太後娘娘,有話好說,別一上來就扒衣服呀。這夏裝單薄,奴才身上有沒有藏東西一目了然,還用得著扒衣服嗎?”長安被押著跪到了地上。


    “扒!”慕容瑛冷眼瞧著長安,自上次在瓊雪樓被當眾辱罵後,她算是恨毒了這太監。


    衛兵伸手就扯長安衣服。夏裝確實單薄,被衛兵沒輕沒重地一扯領口那兒就豁開了,露出一隻肩膀和右邊大半胸脯。


    慕容瑛看著長安胸前裹著的布條,目光微凝,冷笑:“你果然有問題。”


    “是,我有問題。”長安道,“您扒我衣裳不就想知道我是男是女嗎?何必動粗呢?我這人最識相了,您直問便是,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慕容瑛怎會錯過這麽好的羞辱她的機會,當即吩咐衛兵:“將她扒幹淨。”


    “慢著!”衛兵正要動手,長安厲喝。因跪在地上,她不得不仰臉看著慕容瑛,“太後,我雖然隻是一個奴才,但不瞞您說,這些年好日子過多了,那也是要臉的。您若當眾把我給扒了,那我也就沒臉活下去了,隻能一死了之。”


    “你這是在威脅哀家?”慕容瑛眯眼。


    “我威脅您有意義嗎?您挑這個時候對我動手,不就掐準了陛下不在宮中沒人救得了我嗎?您若隻想揭穿我的身份讓我死,何必挑時候呢?不就想趁陛下不在先把我捏手裏頭好等陛下回來與他講條件嗎?那您可得給我幾分薄麵,您知道我師承何人,我若一心求死,就算您把我扒幹淨了綁起來,也未必能攔得住。”長安道。


    慕容瑛看著她,神情有些遲疑。


    “您想想看,我替陛下辦了那麽多差事,明的暗的害了那麽多人,得罪了那麽多人,如今又被您發現我是個女子,陛下得花多大的代價才能保住我?若隻為了圖一時痛快讓我羞愧而死,豈不是可惜?”長安繼續耍嘴皮子。


    慕容泓好容易策馬到了宮門前,宮門守衛不認得他,見一個滿臉通紅發冠都跑歪了的秀美少年東倒西歪地策馬闖宮,拔出佩刀就要阻擋。


    “滾開!”慕容泓心急如焚,顧不得表明身份一鞭子抽過去。


    好在褚翔就在他身後,見狀忙高聲喊道:“都讓開!讓開!”


    褚翔經常出入宮闈,宮門守衛自是認得,見他都以前麵這騎馬都騎得快去了半條命的少年馬首是瞻,哪還有猜不出這少年身份的?忙不迭地讓出路來。


    慕容泓縱馬進了宮,褚翔卻沒這個膽量,在宮門前下了馬,跑著跟上他。


    甘露殿前,雙方還在僵持。


    慕容瑛確實想拿長安與慕容泓做交易,但長安這個奴才素來狡詐,慕容瑛怕一時不慎著了她的道。如今既然她自己提到了交易之事,她也就順著她的話問:“那麽你認為,陛下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保住你呢?”


    “那就要看太後與陛下怎麽談了。不過奴才還是要奉勸太後一句,適可而止,別當了別人的刀而不自知。”長安道。


    慕容瑛冷嘲:“到了這般田地,還不忘挑撥離間,你雖說是個女子,可還真配得上‘好奴才’這三個字。”


    長安聞言一笑,曼聲道:“太後別會錯了意,我說的這個人,可不是將我女子身份透露給您的那個人。就後宮這些彎彎繞的心思,還不值得我長安費神。話說回來,太後,您與陛下姑侄倆明裏暗裏的鬥了這麽多年,最後還要靠我這個奴才才能壓陛下一頭,這可有點掉您的麵子。難不成,男寵幸多了,這體力不行,捎帶著連腦子都不行了?”


    慕容瑛麵色倏變,怒斥:“你渾說什麽?”


    “渾說?我可沒渾說,要說上過太後您床的男人,光我知道的就有羅泰,郭晴林,張昌宗,韓京……嘖嘖,這麽想來,太後您還真是來者不拒啊!管他太監還是男人,隻要能讓您快活,就能上您的身,是吧?”長安看著慕容瑛諷刺而張狂地笑道。


    慕容瑛氣得渾身發抖,命令衛兵:“將她的下巴給我卸了!”


    “太後,何必呢?你現在能卸了我的下巴不讓我說話,難道您還能永遠不讓我說話?隻要我還能說話,難免就要跟旁人說一說您的風流韻事,因為我實在是太得意了。您知道嗎?就那個張昌宗,他呀,原名叫越龍,是我送到您床上去的。哈哈,他原本是前司隸校尉李儂的男寵,供李儂父子玩屁股的,李儂被貶後,我就把他弄進宮來玩你。他什麽都跟我說,包括你在床上喜歡他用什麽姿勢入你,房事要做多久你才滿足,你在他身下怎麽叫喚……誒,我說各位兄弟,你們想不想知道這尊貴的太後娘娘在男人身底下是怎麽叫喚的?要不要我給你們學一學啊?哈哈哈哈哈哈……”長安狀若瘋癲。


    通往長樂宮的宮道上,慕容泓策馬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一來他顛到現在已是強弩之末,根本沒多少力氣了,二來他騎術不精,這宮道轉彎又多,他也根本跑不起來。


    “別管朕,去長樂宮看看人是否還在?”慕容泓上氣不接下氣地吩咐跟在他馬旁跑的褚翔。


    褚翔見他聽說長安要跑急成這樣,心下也著實不忍,答應了一聲就全速往長樂宮的方向跑去。


    甘露殿前,慕容瑛被長安一番話氣得腦中發暈眼前發黑,這有身子的人,情緒本就不大容易控製,一股熱血上頭,她就大叫著命令身邊的衛兵:“殺了她!”


    “這……”衛兵們敢抓她敢扒她,畢竟是奉命行事,可殺了長安,他們還真不敢。長安這禦前第一得寵權宦的經年積威並非一時半會兒就能徹底消除的。


    “怎麽了?太後這是惱羞成怒了?一言不合就要殺人?不想拿我去跟陛下換好處了?哎呀,不就抖摟您兩件風流韻事嘛,您做都做了,還怕人說?”


    “殺了她!”慕容瑛連吼了兩遍,見衛兵不敢動手,更是氣得腦子發懵,自己從衛兵腰間抽出刀就要來親手結果長安,而這時一名衛士突然出列,搶在太後前麵一劍刺向長安。


    褚翔汗流浹背地從紫宸門那邊跑過來時,就看到了這一幕,當即失聲大喊:“住手!”可惜,為時已晚。


    剛策馬奔到紫宸門前的慕容泓聽到褚翔這幾乎破了嗓子的一聲喊,心中一驚身子一偏,已經麻木的雙腿支撐不住重心,左腳當即從馬鐙中滑脫出來。


    他從馬上摔了下來,左肩傳來劇痛,緊接著眼前一片黑暗,耳邊也是一片空無,短暫地陷入了失明失聰的狀態。


    問過了留下來接應的手下結果得知長安直到現在還未出宮,鍾羨用昨晚從他爹書房偷來的令牌跟進了宮,跑到紫宸門前就看到慕容泓從馬上摔下來,忙上前扶他。


    慕容泓眼前的濃黑漸漸散去,他看到鍾羨一臉緊張地扶著他,嘴唇開開合合地說著什麽,但他卻聽不到一丁點兒聲音。他也不在乎,他現在的心思不在自己的耳朵上。


    他推開鍾羨,掙紮著爬起身來,拖著摔脫臼的左臂跌跌撞撞地向長樂宮裏跑去。


    盡管早有準備,但胸口一涼時,長安還是感覺到了恐懼。這種感覺,和前世她被殺時的感覺,真的好像。


    一涼過後,讓人無法承受的劇痛襲來。


    長安雙眼有些呆滯地看著出手殺她的衛士執劍的那隻手手腕上微微晃動的銀花生,目光移向他的臉,漸而他的頭頂,漸而海棠樹幹,漸而甘露殿的前門,漸而陽光明媚的天空。


    她仰麵倒在了地上。


    無路可走了,被發現了女子身份,她就再也出不去這皇宮了,唯有以女子身份留在慕容泓身邊和死這兩條路可走。


    他好不容易才有今天這局麵,不能為了保住她而前功盡棄,她也不想欠著他的活命之恩在他身邊困守一生。所以,她選擇了這條比較痛,但也比較痛快的路來走。


    不知是因為傷口太痛還是流血太多的緣故,她的意識很快就開始模糊。眼角餘光卻似乎看到有人靠近。


    她用僅有的力氣側過頭去,然後,就看到了褚翔,鍾羨,還有,慕容泓。


    三個人中間,就屬慕容泓他最狼狽,披頭散發衣衫不整,臉被曬得通紅,卻又透著一層不正常的白,一條胳膊不太自然地垂著,睜著一雙仿佛死物一般黑漆漆的眼睛看著她。


    她衝他們彎了彎嘴角。


    慕容泓,你瞧,我沒騙你吧。我說過的,為你去死,容易。為你活著,太難。對不起,最後,還是決定留下你獨自承受這一切。誰叫你對我不好呢?我長安到底是個女子,也會小心眼兒的,這就當是我最後的報複吧。


    鍾羨,記住你答應我的,這一輩子你都會好好的。


    褚翔,我長安說話算數吧!答應了你的,隻要踏出清涼殿,就算是死,也絕不會再被你的陛下抓回去。


    桐兒,對不起,我對你食言了,我答應過你要養大蕃蕃的。


    還有紅藥,傻丫頭,怎樣都好,可千萬別真的為了我做傻事啊……


    她閉上了眼。


    慕容泓還是什麽都聽不見。這死寂般安靜的世界裏,他隻看到長安倒在那兒,胸口不住地湧出鮮血,浸透了她的裹胸布,從她被撕壞的領口處流出來。


    血,那麽多,那麽紅。


    她對他笑了笑。


    她閉上了眼。


    慕容泓腦中一片昏聵,忽然就聽見了聲音,一種砰砰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快,讓他應接不暇。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就像是有什麽深藏其間的野獸要撕開他的胸膛拱出身來。


    但這隻野獸最終也沒能拱出來,因為他終於在這種撕破胸臆般的痛苦中徹底崩潰,噴出一口血後,消耗過度的身子就癱軟了下去。


    “陛下!”褚翔一把扶住他,對不遠處縮在甘露殿門前的小太監們大叫“快,快去宣太醫!”


    褚翔著急忙慌地將慕容泓搬去了甘露殿,殿前就剩了慕容瑛一行和鍾羨,以及地上長安的屍體。


    慕容瑛垂眸看著地上的長安。她雖是女人,卻也知道人的要害有幾處,一劍刺穿了左胸,斷無活命的道理。


    她有些後悔方才一時激怒過頭殺了這太監,但,縱然隻是屍體,那也是有價值的。


    “把人帶走。”她吩咐身邊衛兵。


    “你們不能把人帶走。”鍾羨收回投在動手那名衛士身上的目光,看著慕容瑛冷靜道。


    “怎麽,宮內的事,你也要插手?”慕容瑛皺眉。


    “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太後又何必多問?人留下,你們可以自行離開。”鍾羨道。


    “哀家若是不呢?”


    “今天陛下從馬上摔下來了,看樣子摔得不輕。若不是太後明知陛下暈血還帶人到長樂宮來殺人,陛下又怎會受驚落馬呢?”鍾羨語氣淡淡的,仿佛在陳述一個事實。


    “你這是威脅哀家?”慕容瑛沒怎麽與鍾羨打過交道,隻是聽聞是個中正老實的後生,這哪兒中正老實了?


    “太後說是,那就是吧。”鍾羨冷漠道。


    太後與他目光對峙了一刹,終於還是決定不要為了一具屍體給自己樹更多強敵,帶著人氣衝衝地走了。


    鍾羨見她走了,忙脫下身上外衣將長安裹住,抱起來匆匆向宮外疾走。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後,更是跑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早更粗長梅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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