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同時還注意到了一點,這些碎掉的象燒焦梁木一樣的東西,在這座城裏可著實不少。有被燒毀的房舍的地方,大概就有這樣的東西存在。


    如果每個房子裏都會冒出這種東西來——那可一點兒都不有趣了。


    雖然現在看著那灰燼也讓人覺得心裏膈應。喉嚨裏跟卡了個什麽東西一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怎麽想都不舒服。


    每個人在這世上都是獨一無二的,不管誰看到自己被山寨了一把,還在麵前被殺掉,這可不是什麽愉快經曆。


    秋秋還是比較好奇管衛是怎麽一眼就辨別出真假的。讓她自己說,她都說不出她和那個山寨貨有什麽一眼就能看出來的區別。當然,她有火兒,這小家夥比較難假冒。可是剛才火兒都沒來及登場管衛就把假貨給幹掉了,那速度簡直是迅雷不及掩耳。


    管衛盤膝坐在火堆的一邊,一手拄劍,長長的頭發用一條和衣裳一樣漆黑的發帶係起,垂著眼簾調息運功。秋秋抱著膝坐在火堆一邊,頭微微歪著,象是睡著了。


    管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怎麽說呢?


    剛才,秋秋問他是怎麽一眼看出真假的,他的確說不上來。


    第一眼看到,心裏就知道那個假的,沒有理由。


    秋秋睡得並不踏實。


    幾乎是剛闔上眼的功夫,她就發現自己陷入了夢境。


    模模糊糊,心裏隱約有幾分明白,可是又無法擺脫眼前的一切。


    她坐在一乘小轎小麵,兩邊的簾子都卷了起來,可以清楚的看見外麵是暮春天氣,柳絮輕飄飄的飛得漫天都是。


    有那麽小小的一團,飛進了轎子裏頭。


    雪白的,軟茸茸的。


    她看見自己伸出手去接住了那團柳絮,不多會兒,柳絮在手裏被搓成了一條細細的線,也到了下轎的時候。


    庭院並不算大,桃花開到了尾聲,絢麗得有些糜廢氣息。


    她心裏想著,終於是到家了……


    心裏那一點小小的不安,就被她完全拋開了。


    敞開的窗子裏,有人正在窗下寫字,她隔著窗子看了一眼,窗裏那人抬頭向她笑笑,她也笑笑,有些羞澀。


    這個人應該是她的相公……可是為什麽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不屑一顧的說“這人誰啊?根本不認識他啊”這樣的話。


    “回來了?”


    她點頭應了聲:“是啊。”


    “親事辦得熱鬧嗎?”


    “很是熱鬧,賓客滿堂,流水席都擺到街上了。”她走進屋裏頭,洗了手,挽起袖子替他磨墨。


    “累著了吧?我又病著沒法兒陪你同去。”


    “也不覺得累,那兒也熱鬧得過了頭,鑼鼓鞭炮震得人頭疼,到現在我還覺得耳邊嗡嗡的響呢。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兒,我也不想去了。”


    身旁的人微笑,似乎是看穿了她的言不由衷一樣。


    這種平實而安靜的幸福,就是別人說的歲月靜好那種感覺吧?


    可是……還是覺得哪兒不對勁。


    寫字的那個人,手輕輕覆在她的手上,兩隻手一起磨墨。


    他的手修長,她的手指纖細。輕輕的,均勻的一,一圈一圈的研著,墨汁緩緩的沾水化開,快要漫出硯台的邊緣。


    紅袖添香,夫唱婦隨。


    就是不對勁。


    秋秋磨墨的手停了下來,放下了墨條。


    不,不對。


    這不是她的生活,身旁的這個男人他也不認得!


    這是夢魘吧?


    一想到這兒,身周的一切突然變了模樣。鮮紅的血從男人額頭一下就淌下來,流了滿麵。四周燃起了大火,有人慌亂的呼號奔跑。


    她想動,可是卻動不了。


    頭頂一根斷了的梁柱拖著火舌朝她砸了下來。


    秋秋猛然睜開眼睛。


    管衛查覺到她氣息急促,一隻手正按在她的背上,助她調理氣息。


    “怎麽了?”


    “噩夢。”秋秋定定神。


    這不尋常。


    修道的人其實是很少做夢的,有的時候,夢可能代表了機緣,但更多時候,可能是夢魘或是心魔。


    這兩樣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秋秋現在覺得這個廢城徹頭徹尾的邪門。


    這裏並沒有一個正麵的對手,你知道這裏不對,可是卻無法打敗它。


    管衛先聽到了腳步聲,他站起身來。


    拾兒穿過庭院走了進來。


    秋秋全神貫注,這個,是真的還是假的?


    拾兒看了他們倆一眼,語氣淡然:“你們也遇上了?”


    秋秋莫名的心就放鬆下來。


    這是拾兒。


    雖然還沒走近,也沒有看到眼神和細微之處,可是她的感覺告訴他這是真的。


    秋秋迎上去拉住他的手。


    “你怎麽突然就沒了?我……我還遇到了一個假的你。”


    拾兒破天荒的安慰了她一句:“讓你擔心了,沒受傷吧?”


    秋秋搖了搖頭。


    受傷是沒有,就是這種事讓人心裏不舒服。


    而且剛才她還碰到了夢魘。


    “我剛才突然間出現在了城裏的另一個地方,還有迷障,費了番力氣才走了出來。”


    這回輪到秋秋關心則亂:“你沒受傷吧?危險嗎?”


    “沒有。他們迷惑的是人心,倒不會真的讓人受傷。”


    秋秋抓住了拾兒就不肯放手,聽他講述他剛才的經曆。


    拾兒可不是一個好的敘述者,即使是十分驚險的曆程,他也可以用幹巴巴的的幾句話一筆帶過。秋秋要追問細節,他也不會回答。


    筆削春秋真讓他用得爐火純青啊。


    “你有沒有遇到……假的我?”


    拾兒點頭。


    “那……你也把我殺了?”


    這話問得有點奇怪,不過領會意思就成。


    拾兒還是點頭。


    秋秋看看他,硬是把一大篇問題憋回肚裏。


    她想問拾兒遇到的假的秋秋是什麽樣子,她想對他做什麽事,他又用了多長時間辨認出真假的,殺她的時候有沒有經曆一番劇烈的心理活動天人交戰什麽的。


    畢竟……就算是假的,可是頂著和她一樣的臉,他能那麽痛快的下手嗎?


    秋秋默然,她對拾兒會不會心慈心軟不抱太大希望。看管衛就知道了,那飛來一劍直接砍了頭,跟砍瓜切菜似的,多麽俐落。


    不過拾兒要是反過來問她,她遇到的假貨想對她做什麽的……這個問題還真不大好回答。


    那個假貨其實沒占著她什麽便宜,就算讓他占著一丁點兒的便宜,錯也不在秋秋身上。可是秋秋就是莫名的有點兒心虛。


    她握著拾兒的手不肯鬆開,就怕一鬆開,又會出什麽變故。不是她消失了,就是他不見了,再遇著一堆一堆的假貨前仆後繼,實在太鬧心了。


    拾兒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回握著她的手,也一直沒有放開。


    這種黑夜與天明交混的時刻裏,秋秋看著這四周的廢墟,隻覺得越發蒼涼。


    就在這麽一片看起來十分和諧的靜默中,太陽升起來了。夜裏的魑魅魍魎似乎都隨著黑暗而退去了,三個人再次上路。


    秋秋回頭看了一眼昨天過夜的那個破敗的院落。


    她恍惚了一下,在晨霧之中,院子陳舊破落的外表仿佛套上了一層嶄新的殼子,門簷齊整,柳絮飛揚。


    她轉過頭來。


    他們不知道這座城的來曆,不知道這兒曾經發生了什麽,也無法解釋這些幻覺的出現。


    秋秋的腳尖觸到了什麽東西,她低下頭。


    是她昨天在房子裏撿到的那半塊硯台。


    她彎下腰撿了起來。


    真的是幻覺嗎?


    在夢裏頭,她磨的墨,那方硯台邊沿有著精致的浮凸的花紋。


    秋秋的目光又落在這方隻剩下一半的硯台上。她彎下腰,把硯台放在了出門前的一處石台上。


    也許在這裏還沒有成為廢墟之前,的確有人在春日的窗下寫字,他的身旁有人替他研墨。


    但是那些就象柳樹的飄絮,象夜裏的那些幻覺一樣,都已經是不再真實的東西。


    秋秋緊走了兩步,跟上拾兒和管衛的步伐。


    他們真正的挑戰在第三天的時候才遇到。


    毒沼加毒霧,還有細小的肉眼幾乎看不到的毒蟲,他們被困在這方圓才幾十裏的地方足足兩天。


    接下來的日子沒有一天是輕鬆的,秋秋很快把那個華城的廢墟拋在了腦後,再沒有閑暇去琢磨那些事。進入試煉洞的弟子為數不少,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堅定不移的走下去。有的人甚至在第二層就已經失敗退出。等經過第三層,幾乎隻剩下了一半的人。


    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後,秋秋忽然想起在試煉洞曾經的經曆來,不知怎麽,那麽多險阻難關裏頭,她卻唯獨對華城那一夜印象最深。


    人難以認清的不是陌生人,而是和你朝夕相伴的身邊的人。


    不,比身邊的人更難認清的,是自己。


    你真的了解自己,認識自己嗎?你知道自己是一個什麽樣的,在做什麽樣事嗎?


    也許很多人都曾經在某個瞬間有那麽一刹那的閃神。


    我是誰?


    我在做什麽?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現在的生活是我想要的嗎?


    我的生命真的有意義嗎?


    也許我們一直努力的想成為別人眼中的自己,而忘記了什麽才是真正的自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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