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謝爾和人類在步步緊逼。


    他們的做法簡直像某些因為確信自己有點能耐就想讓所有人知道的年輕人,幹什麽都要用盡全力,名傳四方。雖然事實上撒謝爾和人類遊刃有餘,隻是出現在他們麵前,讓他們驚歎的都是一些年輕的,甚至年輕得可怕的人,就像代替了前一位醫者來到坎拉爾的甚至是兩個女人,或者說女孩?來自撒謝爾,被“術師”之名庇護的她們在部落裏行動自如,納紋族長讓兩名勇士的妻子去幫助她們做事,有很多人因為她們女性和年少的身份而不相信她們,但這兩個姑娘並不膽小,也從不要求其餘人對她們表示“足夠的”尊重,但她們對對坎拉爾同樣十分重要,尤其她們為一位差點死去的產婦成功接生之後,其餘人看她們的目光再不同於過去。


    納紋族長有時候十分困惑。


    那位“術師”到底是擁有何種力量,才能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使諸多凡人都身懷絕技,使他們遵從他的意誌,如人的頭腦命令他的手指?納紋族長見過最順服的奴隸,而那樣的奴隸卻隻能當工具,而不能成為工匠,他知道來到這裏的每一名工匠都都有自己的性格,他們之中的一些人對坎拉爾算不上特別喜歡,他們在完成職責時卻並無保留。白狼和灰狼說過他們來此的報酬由那位術師和斯卡·夢魘付給,不過,真正促使這些人盡心盡力的卻不是財富——如果他們拒絕這份職責留在聚居地,他們其實不會失去什麽東西,至少遠比現在過得好。他們是為了教導給予了他們所擁有的一切的術師,為了那一位,不僅僅是他們,更多的人願意去做任何事。


    那是一種太過深刻而讓人感到不安的信仰,不過納紋族長如今也無暇去過多猜測,要麵對如今撒謝爾和那位術師帶給他們的東西,已經用盡了他們差不多所有的精力。


    想要從撒謝爾和人類那裏獲得最大的利益,就要將所有部落聯合起來,在這之後,撒謝爾不管他們如何分配。春日來到之前這個漫長的冬季,部落間必須商討出一個真正的盟約,無論盟約最後會約定什麽,坎拉爾必須做很多事,以保證自己在聯盟中的地位和利益,而其他部落也絕不會在這種時候放過他們。坎拉爾肯定會得到最大的好處,其他人又憑什麽不能要求他們讓步一點點呢?撒謝爾給的三個選擇,隻要有一個部落不願意,就能讓一切成空,就算坎拉爾的狼人知道這是一種挑撥的手段,卻很難對此感到怨恨。


    這不過是在促使坎拉爾提早踏出他們必然會走的那一步。


    得到那件精細模型的第三天,納紋族長才知道那是可以拆開的。將那些精致而脆弱的屋頂拿開,他可以清晰地俯視城主府的內部的房間和走廊,街道上的房屋也是如此,不過那些房屋裏麵並無太大不同,隻是依照功用有些區分,當然,在納紋族長和他的族人看來,這已經令人十分著迷,他們想象著如果這一切變成了真實的物體,會是多麽令人向往的景象,然後他們發現不止房屋,街道的地麵也能夠掀起來,看見底下的管道和藏兵洞。


    ……真是好得不能再好。


    坎拉爾整日整日地召集族中長老和勇士商討,其餘部落也在為此紛爭不止,然後陸續地,有部落首領重新來到坎拉爾部落。納紋族長和他們各自進行了交談,談話充滿了許諾,誘哄和威逼,討價還價,有時候取得結果很順利,有些則不太成功,偶爾能聽到怒吼和拍打桌子的聲音,爭吵也是爭取利益的正當方法。最終坎拉爾和整整七個部落都勉強認同了一份盟約,願意擇日共約盟誓。


    還有兩個部落始終未來,前去的使者捎回了他們的回應,一個要求納紋族長親自去邀請,另一個言明自己不相信人類,也不願相信撒謝爾,願意放棄眼前利益。


    ——簡直不能比這更好,納紋族長想。


    一個晴朗的冬日,戰鬥開始了。


    空氣凜冽,鋒刃反射著陽光,鮮血在金屬的表麵流淌凝固,很快又被新的熱血稀釋,勇士們大笑或者狂笑,凶猛地撲向他們的對手,收割一個個頑固的人頭,而相對於狼人及其盟友突然而猛烈的攻擊,來不及準備足夠防禦——其實準備了也不能真正改變什麽——的部落就像火焰下的積雪,迅速融化蒸發。


    勇士們沒有過多殺戮,在充滿部落的哭喊中,在隨風四散的灰燼中,他們將那個要求納紋族長親來邀約的部落首領拖出來,按在冰冷潮濕的泥地上。


    納紋族長站在眾人麵前,低下頭問他,“你還有幾個活著的兒子?”


    那名族長抬起淌血的臉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迅速地變化,從茫然,恐慌,到動搖和求饒,在對上納紋族長的眼神之後,他的麵孔慢慢固定在了絕望之上。


    “算了。”納紋族長直起腰。


    地上的族長呸了一聲,突然掙起身怒吼道:“你這條撒謝爾的狗!你隻想將我們賣給撒謝爾當奴隸!你的狗屁盟約——”


    三把長刀同時穿透了他的身體,刀鋒緩緩抽出,屍體撲倒在地。狼人勇士用這名族長的皮袍擦拭刀刃的時候,納紋族長跟他的盟友說話。


    “直接將他們變成奴隸不是更簡單?”


    “奴隸不算,這是斯卡·夢魘和那名人類的規矩。”納紋族長說,“他們為所有部落人建城,奴隸可不算部落人。他們什麽人都要,卻也十分計較。”


    “要是他們向撒謝爾——”


    納紋族長輕蔑地哈了一聲。那名族長也跟著他笑了起來,不再言語。


    風吹過原野,雪片被風裹著,在曠野上像巨蛇一樣翻滾,樹木隻剩下張牙舞爪的肢體,灰蒙蒙的天空下,部落像一堆沉默的石塊。一名年輕的狼人坐在木梁上,寒風吹動他的毛發,他仰頭看著天上混沌的厚重雲層,手裏提著一把錘子。


    “喂。”


    地上有人叫他。


    他低下頭,“幹嘛?”


    “你在看什麽?”站在下麵的姑娘問。


    “沒看什麽,快走開。”年輕狼人說,“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要是有什麽東西掉下去砸到你,我可不管。”


    “那我該去哪兒?”那名姑娘問,“你們把我們到處趕。”


    “我們可沒趕你,你是坎拉爾族長的女兒,沒人這樣對你。”年輕狼人說。


    “是嗎?”姑娘冷冷地說,“那現在待在我家的是誰呢?”


    “那又不關我的事。”年輕狼人說。


    “下來,不然我拿石頭丟你。”姑娘說,“我討厭這樣仰著脖子跟人說話。”


    過了片刻,年輕狼人不甘不願地沿著梯子爬了下來,站到離她有點距離的地方。“你幹嘛一直來找我?知道別人會說你什麽嗎?”


    “他們說我想嫁給你。”姑娘說。


    “你知道還……”


    “我就是想嫁給你。”她說。


    年輕狼人不說話了,他瞪著她。


    她看著他,表情一點都不像麵對自己選中的未來丈夫。


    “我不想娶你。”年輕狼人說。


    “因為我長得不夠漂亮?”她問,“還是沒有足夠的嫁妝?”


    “你很煩。”他說。


    一陣沉默籠罩了下來。


    “隻要你娶我,我再也不會煩你。”她說。


    年輕狼人嘖了一聲,“就因為我是撒謝爾人?你不是真的想要我,不管你想從撒謝爾得到什麽,你可以自己去尋找,不必來糟蹋我。”


    “你幹嘛老這樣嫌棄我?”她有點惱怒地看著他,“我喜歡你,這是糟蹋你?”


    “不是想嫁給一個人就可以叫喜歡,你一點都不明白。”年輕狼人說,“就像就算你長得漂亮,有很多嫁妝,也不是我就要娶你的理由。”


    “你們都是這麽想的嗎?”她問。


    “什麽?”


    “不管你們做什麽事,都是因為你們想要這麽做,而不是我們能給你們什麽?”她問。


    年輕的撒謝爾狼人看著她,先是有點困惑地眨了眨眼睛,然後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隻是想說撒謝爾跟坎拉爾兩個部落的關係,繞這麽大一圈幹嘛?”


    “不是繞圈子,我不懂你們。”她說,“父親說,你們是為了讓我們替你們對抗拉塞爾達,我不相信。隻是為了這個,你們不用做到這種地步。”


    他皺著眉看她,所幸的是,他沒說“你一個女人想知道這些幹嘛”,他說的是:“你真的想知道?”


    她點了點頭。


    “這沒有什麽不可說的,是為了我們。”年輕的狼人們說,他抬起大拇指,指向自己,“為了‘我們’。”


    另一個部落求饒的速度快得驚人,膽敢壞人大事的那個部落破滅的消息根本來不及傳到那邊,隻是看到集結在一塊的勇士們,他們就喪失了所有抵抗的勇氣。實際上,納紋族長後來得到的真相,是這個部落其實不想和任何人對著幹,兩個從戰爭中生還的懦夫將恐懼傳播到他們的族人心中,隨後撒謝爾和人類的種種作為更是加重了恐懼的威能,他們也許敢在坎拉爾窺視一下傳說之地的來人和他們創造的事物,但要直麵,甚至和對方交易,那簡直能嚇破他們的膽子。不必坎拉爾或者其他人特意恐嚇,他們願意在任何盟約上印模歃血,隻要在這之後人們遺忘他們,天大的好處都不能動搖他們對自身弱小的自知之明。


    納紋族長處置了那名懷著別樣用心扭曲了消息的信使,略略感到有些乏味。然後灰狼主動找上了他。


    “部落的決心令人敬佩,我們可以開始下一步了。”灰狼說。


    “好。”納紋族長說。


    灰狼離開前,納紋族長問了一個問題,“伯斯·寒夜現在在做什麽?”


    代替白狼,和工匠們一齊來到坎拉爾的是這名狼人,納紋族長並不意外,但留在這裏,並且主導納紋族長生命記憶中最大的,部落與部落間牽扯人力物力都難以計數的交易的的人居然是他,而不是那名斯卡·夢魘的繼承人,就令人感到有些迷惑了。納紋族長不懷疑這頭灰狼的能力,甚至認為他在這裏比那頭白狼對他更為有利,至少納紋族長不必為自己的部落塞著一個白色的小斯卡·夢魘而日夜難安。魔狼和一頭在他處會被孤立甚至拋棄的白狼當然不同,但這兩名狼人現在和將來跟撒謝爾的關係是一樣的,何況後者如此年輕而有能力,有非常漫長的未來。


    “學習。”灰狼說。


    “‘學習’?”納紋族長感到驚異,“他在做誰的學生?”


    “一名人類,不過不是‘術師’。”灰狼說,“我們沒有從頭開始建設一座城市的經驗,很多事情隻有親身經曆,才知道正確的方法,術師的智慧太過深邃,同樣年紀的人那兒的做法更適合我們。”


    “也是一名人類……”納紋族長低聲說。


    部落首領們以為定盟之後就大事已了,剩下不過枝稍葉末,付出和回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他們有很多的時間去互相扯皮,撒謝爾卻似乎不打算給他們這點樂趣。那頭灰狼勸說坎拉爾的族長將他珍重如眼珠的那座模型拿到開會的大廳,部落的首領們立時激動起來,遙遠的願景變成眼前實物,利益也因此變得觸手可及,不可能等“到時候”再去爭奪了。默契地將中心留給坎拉爾,圍繞著這座模型,他們開始爭奪自己的部落能夠支配的地域。


    灰狼再一次打斷了他們。


    “九個部落加起來,填不滿這座城市的一半。”他哢噠哢噠地弄了幾下,把方方正正的模型外圍拆了下來,翻起邊緣的木板重新扣好,於是城市縮小了一大圈。


    “這片土地能夠提供的隻有水,泥土和林木,路途遙遠,許多脆弱材料通過道路運來,代價極高,最重要的是,以諸位的部落現在願意付出的人力——”他說,“我們隻能派來一百名工匠和二十名管理者,僅僅憑借這些人,十年都未必能夠實現我們的目的,甚至僅僅如眼前這般就必須竭盡全力。”


    首領們皺起了眉。


    “我們需要每個部落為這座城市出力,要有人去做那些費事卻不太費腦子的活,比如取土,挖溝和伐木,就像我們的工匠為坎拉爾建造房屋的時候,那些得益的家庭所做的,好讓工匠們能把所有力氣都用在精細的地方。”灰狼說,“這是一個巨大而且偉大的工程,所有的建築都需要基礎,而幫助我們的人越多,城市就建造得越快。”


    這並沒有說服他人。


    “我們將至少三分之一的男人給你們做了苦力,剩下的人要養活部落,春天是繁育的季節,夏天是放牧的季節,秋季我們要儲蓄過冬,否則誰給我們食物?”一名首領說,“沒有男人就無法教導後代,也沒有人來保護部落,你們從我們的部落刮走越來越多的人口,還不是一天兩天,你們不知道要奴役他們多少年——”


    “是為了我們撒謝爾自己這麽做的嗎?”灰狼問。


    “可是——”


    灰狼指向桌麵,“你們也可以不要這個。”


    那名族長閉上了嘴。


    “別裝傻,這樁交易是你們占了大便宜,撒謝爾可以什麽都不必做,我們缺少人力,卻不是非你們不可,四麵八方,甚至從海上去,隻要我們想,人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多的商品,你們的價值高在何處?”灰狼譏諷地說,“或者說你們更喜歡這裏隻剩下一個部落?”


    獠牙撕掉了那副沉穩謹慎的年輕人麵孔,灰狼居高臨下俯視眾人,“連自己的家園都吝於出力,隻有搶奪利益時才如鬣狗,你們就算坐擁堅城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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