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皮鞭不斷落下,帶著皮膚欲裂的苦楚,帶著鑽入心髓的疼痛,因為李頭的救助而稍稍恢複的身體再次被摧殘,再次遊蕩在鬼門關外……


    “說!遼西邊軍兵馬多少?分駐何處?都有哪些校尉?”一個三十多歲的烏恒壯漢操著難聽至極的漢話審訊道。赫塔古則手拿烤羊腿安坐一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時不時地瞥向高勇露出一絲猙獰冷笑。


    “不知道!”高勇嘶啞著不斷重複這三個字。壯漢顯然不滿意這種答複,對著雙眼血瘀、嘴角流血、身體布滿鞭痕的高勇舉手又是重重的兩鞭,“嗬嗬,有種!讓你不說,讓你不說!”壯漢結實的肌肉一下下抽動,可見每鞭力道非凡。


    兩鞭過後,高勇頭一歪,不省人事。


    壯漢舀起一碗水待要潑向高勇。“夠了!”赫塔古怒氣道:“晦氣,抓回來一個廢物!”說罷將羊腿骨扔給下人,“把它交給我兒子赫連恒看管!”


    ……


    “小夥子醒醒,怎麽樣了?”


    聽到呼喚高勇勉強睜開眼睛,自己躺在一個破舊低矮的氈帳內,門簾被強風吹起,寒冷不斷湧進,帳外一片昏黃,血色殘陽奄奄一息般掛在那低矮的天空上。


    一個看上去將近五十歲的漢子蹲在高勇身邊,目光關切。高勇張了張嘴,發出嘶啞幹枯的聲音:“大叔,我躺了幾天了?”


    漢子輕撫高勇的頭說道:“沒多久,躺了兩天。傷口已經不流血了。來吃點東西。”說著,他從懷裏掏出小半個不知什麽麵混合著草根做出來的餅。


    高勇不及多想,咬住餅就往肚子裏咽。漢子看著難過,哀歎道:“慢點,苦命的孩子!”咽了一半,高勇才想起要說聲謝謝。


    漢子擺擺手,說道:“謝什麽,都是大漢百姓,而且你我都是邊軍,就更不用謝了。”說著寫滿滄桑的臉上悲苦異常,“你是怎麽被抓來的?遼西那邊怎麽樣了?我已經幾年沒回去過了……唉,看看,你才剛醒過來我就這樣……”


    高勇將口中的食物咽下後說道:“我叫高勇,數日前所住村莊遭到洗劫,父母鄰居都死了,我被幾個烏恒兵追趕即將被殺的時候,是遼西邊軍李頭救了我,但是後來又被烏恒人衝散……”


    “李頭?”漢子驚呼道,“他怎麽樣了?”


    高勇看到漢子激動地神情猜知他們直接應該認識,繼續說道:“救我的時候一切都好,但是失散之後再也沒見過他……”頓了一下,高勇堅定地說道:“不過,憑借李頭那一身武藝,絕對能夠化險為夷殺退敵兵!”


    漢子的眼淚緩緩流下道:“那就好,那就好……唉,在這裏幾年了,越來越想念他們了!”


    高勇聞言問道:“大叔,您在這裏多長時間了?”


    漢子望向帳外,眼裏滿是淒涼,“四年了!我姓王,本來是個夥夫,加入邊軍後一直跟著李頭幹。四年前,鮮卑檀石槐為了報複熹平六年(公元177年)的漢軍攻擊之仇,調動了東部鮮卑五萬、烏恒兩萬人馬到遼西郡、玄菟郡燒殺搶掠。得到消息時,李頭剛剛晉升為軍候,他數次向州府刺史、統兵校尉上書請求出戰,派出了三十多個信使,結果……上麵不允許!”


    高勇怒道:“什麽?”


    王夥夫完全沉浸在回憶中,“後來,遼西郡太守、玄兔郡太守不思抵抗,竟然將郡兵全部調回保護郡城,置周圍百姓生死於不顧……那叫一個慘啊!北麵百十裏鮮卑、烏恒所過之處村莊皆被夷平,男子被殺被俘死傷無數,女的……唉!”


    高勇雙拳緩慢緊握,任憑身體劇痛襲來,卻無法抑製內心的悲憤。


    王夥夫看到高勇激憤的模樣,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拍了拍他的額頭,繼續說道:“李頭實在看不下去,便不顧一切,在校場召集了全曲二百兄弟,對我們說道:‘當兵便是要保衛國家、保護百姓,現在外麵鮮卑和烏恒的賊畜肆虐,屠殺我等兄弟侮辱我等姐妹,作為男人絕無忍讓旁觀之理,更何況我們還是大漢的兵卒!今天召集眾兄弟便是要把話說清楚,雖然上麵不允許出戰,但是我——李平決定:即便違抗軍令也要出營與鮮卑烏恒那幫畜牲廝殺……’說道這他拿出了一個布包扔到了校台邊,‘這裏是我的全部家當,願意跟我出營殺敵的兄弟可以取些錢財留給父母妻兒,這一仗生死未卜……不願意出戰的兄弟我也不怪罪,畢竟人各有誌……’說完這話,二百兄弟同聲高喊:‘願意跟隨李軍候報國殺敵!’那一刻……被李頭感染,其他部曲也有兄弟加入,隨後我們一齊出戰……”王夥夫的眼中充滿了自豪。


    高勇等了片刻,不見王夥夫動靜,遂輕聲問道:“後來呢?”


    王夥夫愣了一下,思緒才回到現實,繼續說道:“那一仗真是慘烈,我們出營不久便遇到了兩千多烏恒兵,兩百多兄弟跟隨李頭奮勇殺敵……從中午一直殺到晚上,兄弟們真不含糊,我們兩百人殺了他們足有七百人,便是我也殺了三個,……後來又來了一千多鮮卑騎兵,我們已經死傷大半,李頭看到情勢不利,帶領我們撤退,途中我後背中了一箭,昏死過去,就這樣被抓了,一直關押到現在。從那以後,我想盡辦法打聽那一戰後兄弟們的下落,直到去年,幾個邊地百姓被抓來,我才知道,那一戰殺出去的兄弟不足十人,我隻聽道裏麵有小魏子,卻沒有李頭的消息。”


    聽著眼前王夥夫的經曆,高勇也仿佛看到了那二百勇士勇猛殺敵的英姿,越加佩服李頭,不禁問道:“我看到李頭身邊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叫小三,還有一個中年漢子叫黑虎的。”


    “什麽?”王夥夫驚訝道:“三娃也還活著!謝天謝地,這娃子腦袋靈光,那年才十四歲,最喜歡吃我做的槐花羹。”


    這時門簾打開,一個胡須邋遢衣衫襤褸的中年漢子走了進來,使得原本矮小的氈帳更顯擁擠。


    此人個子稍高,身材魁梧,麵貌大異於所見過的漢人。他看到高勇已經轉醒,用生澀的漢話問道:“小兄弟,怎麽樣?王兄,你可要照顧好他。”


    王夥夫笑著介紹道:“小兄弟,這是去年被抓來的北方鮮卑人,軻其羅。”


    軻其羅盤膝而坐,朗聲道:“我是中部鮮卑軻最大帥的侄子,軻其羅!”


    高勇聞言難掩驚詫,不解地看著王夥夫問道:“大叔,這是怎麽回事?鮮卑不是與烏恒一起的嗎?”


    軻其羅看著高勇驚訝混帶著憤怒的眼神,解釋道:“本來我們中部鮮卑與大漢是敵人。但去年檀石槐大人死後,鮮卑分裂互相攻伐,我們中部鮮卑受到兩麵夾擊形勢最危,故此軻最大帥打算與漢朝皇帝聯合共同出兵南北夾擊烏恒以求打開通向漢朝的道路,然後向漢朝稱臣,替大漢皇帝守邊。不想消息走漏,烏恒與東部鮮卑的素利、槐頭(一說即宇文莫槐,本文采用宇文莫槐。)聯合進攻我部落,而慕容弘、闕居兩人不僅不救,反而趁火打劫。軻最大帥無奈隻得命我到漢朝請求救兵,卻不想半路上被烏恒抓到……”說到這軻其羅露出了一臉苦笑,暗自搖頭道:“不知道我的部落如何?妻兒如何?”


    說來也怪,此刻高勇不僅沒有半分同情,心底反倒升起一股幸災樂禍的快感。王夥夫見到軻其羅悲傷的神情,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比能不會有事的,你的家人也會安然無恙。”


    軻其羅伸手拭淚,低聲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應該數次襲擾大漢,妻離子散是如此的痛苦,每想到這我便會愧疚萬分,我們曾讓多少人經曆如此苦難。”


    聽過軻其羅的解釋,高勇總算明白了當時的局勢,史書上確實寫道檀石槐死於公元181年,之後鮮卑分裂為三個部分,同時被鮮卑壓製數年的匈奴、烏恒再次抬頭,但想不到具體的形勢如此複雜。


    “比能?你說你的孩子是軻比能?”高勇突然驚呼道,隻因他的腦中突然記起了那個後來在北方複興鮮卑部落,給曹魏造成很大困擾的軻比能。


    軻其羅點頭道:“正是我兒,今年應該滿六歲了。”


    “嗬嗬嗬!”高勇似笑非笑道:“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至少在十年內不會有事。”王夥夫、軻其羅同時望向高勇,不知他話中是什麽含意。


    第二天清晨,高勇被帳外的嘈雜弄醒,看到王夥夫、軻其羅已經起身便要詢問發生了何事,這時門簾打開,幾名烏恒兵快步走進,二話不說抓住高勇的兩條胳膊拖向帳外。高勇大驚自不必說,王夥夫和軻其羅也是異常驚訝。他們緊跟著跑出了氈帳。


    幾朵白雲在蔚藍天空中追逐嬉戲,沁人草香隨風陣陣襲來,聞之令人神清氣爽。但是,此刻的高勇卻沒有這樣的心情,看著周圍站立的十幾個烏恒兵以及那些低頭下跪的奴隸,知道這一次凶多吉少。


    王夥夫與軻其羅跑出帳,看到四名烏恒兵保護的一個麵目醜陋的十五六歲少年後,立刻下跪說道:“恭迎赫連恒大將軍!”


    不錯,此人便是赫塔古唯一的兒子赫連恒,因為喜歡大將軍這個稱呼,故此讓所有的奴隸都要這麽稱呼他。他把玩著手中的馬鞭,陰冷地問道:“這就是那個奴隸?”身邊的烏恒兵回道:“正是赫塔古將軍前幾日抓來的。”


    赫連恒慢步走到高勇頭前,搖晃著皮鞭,雙眼打量躺在地上的高勇,略帶怒氣道:“這麽個廢物還要帶他趕兩天路……浪費食物,你們知道不知道現在是冬天,漢人那裏沒有什麽食物,我們部落儲藏的也不多,養不起這麽多廢人……你們幾個把它……”


    這句話可嚇壞了王夥夫和軻其羅,他們幾乎一起向前爬了幾步,一邊磕頭一邊懇求道:“主人開恩,大將軍開恩,這孩子傷重,等他傷好了,一定能夠為主人幹活,還能……”


    王夥夫幹脆說道:“主人,您看這樣行嗎?他的口糧從我那裏扣掉,這樣主人可以用一份糧養活兩個幹活的人……”


    聽到他們的哀求,高勇雖然聽不懂赫連恒的話,但還是能夠從王夥夫他們的話語裏猜出赫連恒的意思,於是盡全力抬起頭說道:“大叔不要這樣,不就是一個死嗎,二十年後還是條漢子!”


    赫連恒沒有理會他們的話,轉而注意起高勇,他蹲下身,用馬鞭捅了捅高勇的腦袋。高勇大怒,條件反射般的抬眼怒視,眼中滿是視死如歸的氣勢。


    赫連恒被這種眼神嚇了一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馬鞭也撒了手,心髒仆仆狂跳。赫連恒緩緩坐起,喘著粗氣,臉色越發難看。


    王夥夫見狀心頭一涼,呆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是好。軻其羅確是異常鎮靜,他急忙說道:“大將軍,這個人是我的朋友,我願以性命擔保……請將軍寬恕他吧。”


    “就憑你?”赫連恒嗤笑道:“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還有什麽資格提要求,哼!”說罷轉頭死死盯著不畏生死的高勇咬牙道:“你不怕死是嗎?好,我偏不讓你死,我要好好的折磨折磨你,讓你這個奴隸知道知道什麽叫生不如死!”


    王夥夫總算鬆了口氣,但他知道更痛苦的還在後邊。“小兄弟你不知道,這個赫連恒最不是東西,仗著赫塔古胡作非為,經常以殺人取樂,大漢百姓死在他手裏的沒有五百也有三百,今天算你運氣好,以後可千萬不敢再觸怒他了,否則下油鍋、吊木樁不死也要扒層皮啊!”


    軻其羅微帶悲傷地說道:“唉,如果不是慕容弘,我們部落也不至於遭到宇文莫槐和素利的攻擊,以至於被原先臣服於鮮卑的烏恒奴役謾罵,換作兩年前……唉!一定能夠讓他們把小兄弟當做上賓招待。”


    高勇聽完軻其羅的一番話微微有些感動,至少這個人是個直腸子,能夠認識到自己犯下的過錯也算不易了,於是反過來安慰道:“別擔心,烏恒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他現在做的孽將來都是要還的。”


    休養不到五天,赫連恒果然開始了折磨。重傷未愈,他便要求高勇洗馬、砍柴、搬運死屍、掩埋病死牲畜,凡是以前王夥夫的工作全部讓高勇去做,而且是加倍。但凡有點拖延,鞭笞、踢打是免不了的,如果不是王夥夫一力維護,並且多次暗地裏幫助高勇,恐怕高勇早就命喪赫連恒的手中了。


    赫連恒好像很陶醉於折磨高勇這個默默無名的奴隸,整日裏嗬斥高勇幹這做那,他則騎著馬跟在後邊輕輒鞭打、重輒馬踏,有一次押著高勇進入樹林拾柴,被樹上的鳥叫吸引,便要求高勇爬樹為他抓鳥。


    高勇心中惱怒,可是人在屋簷下怎能不低頭,半月來看到那些被赫塔古、赫連恒父子弄死的奴隸、百姓,高勇深知一時意氣是要不得的,現在隻能夠忍耐再忍耐,等到將來逃回大漢,定要想辦法投靠官府,憑借自己腦中的知識要將這份深仇百倍千倍地報複回去。


    然而,病痛的身體無論如何也無法完成爬上十幾米高的大樹的重任,加之赫連恒的馬鞭不斷地落下,高勇數次從樹上掉落,摔得七葷八素,赫連恒則在一邊饒有興趣地觀瞧,更時常發出大笑,高勇隻得一次次嚐試,一次次失敗……


    終於,興趣盎然地赫連恒失去了玩樂之心,在高勇第二十次摔落之後,他雙腿夾馬飛衝過來,用繩索套向高勇的脖頸,待繩索圍緊後,赫連恒催馬拖著高勇返回部落。


    迷糊間,高勇隻覺呼吸困難,頭腦發脹,本能地想用手拉開纏繞在脖子上的繩索,盡管這點力量微不足道,卻還是留下了一絲活下去的希望。


    部落內劈柴的王夥夫一直擔心跟隨赫連恒進入樹林砍柴的高勇安危,憂慮間數次劈空。他也不明白為什麽如此關心這個小兄弟,也許是因為李頭救過他,也許是因為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總之當他看到被赫連恒拽回來的高勇時,心髒直接到了嗓子眼,撇下斧頭飛奔過去。


    赫連恒大喝一聲,幾名巡邏的烏恒兵迅速趕來將王夥夫按在地上。赫連恒冷笑道:“別急嘛,好戲還在後麵呢!你們幾個把他吊木樁!”


    王夥夫隻能選擇無力的哀求,卻無法打動赫連恒冰冷殘酷的心。


    吊木樁,即是把人吊到木樁上,隻不過連接的部分是大拇指和大腳趾罷了。聞訊趕來的軻其羅首先看到的是嗚咽落淚的王夥夫,其次是被吊木樁的高勇。見到高勇腦袋耷拉著,四肢被拉伸繃緊,大拇指與大腳趾已經被勒得通紅腫脹,他不由得擔心起自己的兒子會不會也遭到如此酷刑……“赫連恒大將軍請饒了他吧!他還是個孩子!”


    “孩子?孩子怎麽了?孩子就能夠頂撞我大將軍?孩子就能夠瞪我?”正在吃著銬羊腿的赫連恒撇著嘴,大口嚼肉大口咒罵,加上他本就醜陋的麵孔,更是難堪至極。“吊他一天一夜,看他還敢不敢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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