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感到有些異樣。我環顧四周,看了看廣場附近自己家裏那些體麵的家具,接著又看了看帷帳的花紋以及紅木的床架,一切都沒有什麽變化,可是我始終覺得自己並不是睡在家中。


    我於一八xx年出生,一來到這個世界上,便擁有巨額的財產。除此以外,我還擁有許多天賦,並且為人勤勉,贏得了一些心地善良而又聰慧無比的人對我的尊敬。可以說,凡是保障錦繡前程所需要的一切條件我都具備。然而話說回來,我有一個最壞的毛病,就是喜歡及時行樂。許多人因為這種性格而尋到了不少快活,而我卻發現它同我想要成為那種高高在上、保持莊重儀態的人的願望不可調和,於是我隻好在私底下尋歡作樂。等到我能夠獨立思考的時候,我用自己的眼睛觀察世界,暗暗估計我將來的前途以及社會地位時,我發現自己已經陷入這種兩麵性中不可自拔。很多與我有同樣毛病的人往往會自鳴得意,可是,從自己的遠大理想出發,我對自己的這種反常心理感到十分羞愧,並竭盡全力對此進行掩飾。我之所以會變成這副樣子,與其說是我那一天天嚴重起來的毛病造成的,倒不如說是我狂妄自大的性格造成的。在別人身上,善與惡盡管互相排斥,卻也互相依托,構成了一種正常的兩麵性;而在我的身上,善與惡兩者卻對立得十分明顯。我不得不進一步在深層次上去探究人生的殘酷法則。這種法則正是宗教的基礎,是一般痛苦的來源。雖然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兩麵派,但我絕對不是一個偽君子,因為我在善與惡這兩方麵都無比真誠。無論我是一頭紮進醜事堆中,沉浸於無恥的尋歡作樂,還是在白天努力鑽研、認真工作、盡心盡力地去減輕人們的痛苦時,我都是以十二分的真誠去麵對,對我來說,那些都是我喜歡做的事。彼時,我的科學研究方向正集中於神秘主義的、超出人類一般經驗的課題,湊巧在研究中取得了一些進展,可能是我這種長期自我衝突的意識起了很大的作用。時間慢慢地過去,我思維的兩個方麵—道德方麵和智力方麵都在不斷地向那個真理靠近,然而關於那個真理,我卻隻了解其中非常小的一部分,也許正因如此,命運為我安排了一個如此令人難過的結局。這個真理便是:人事實上並不是單一的,而是雙重的。我隻說是雙重的,是因為我的研究成果隻能夠達到這一程度,也許,將來有人能追上我,並且把我超越。我不妨大著膽子預測,也許將來有一天終會發現,人類無非是由形形色色、不同種類且互相排斥的獨立個體所組成的完整實體。可是,對於我自己來說,出於本能,我將朝著一個方向勇往直前,絕不退縮,且隻朝著那一個方向。


    在道德方麵,我通過親身經曆知道了怎樣認識人的原始的雙重性,在這兩種天性之間,我的良心不斷徘徊,搖擺不定。可以說我擁有其中之一,也可以說這兩種天性我生來就具備。早在我通過科學研究發現有創造這種奇跡的可能性之前,我就已經學會了完全沉浸於另一個世界中,如同做白日夢一般安靜地思考是否能將善和惡這兩者分離開來。我告訴自己,如果能將這兩者分別安置於不同的個體中,那麽生活將擺脫其不能容忍的一切:壞人自去做他的壞事,他善良的孿生兄弟沒有必要前來幹預,任其走自己的路;正義者也可以堅定地朝著他偉大的理想前進,做他喜歡做的好事,再也不必因惡之牽累而羞愧難當。而現在,這無法互相容忍的兩捆柴被強迫綁在一起,如同兩個走極端的孿生兄弟一樣,日日夜夜在良心的戰場上爭鬥,由此造成了人類無數的困擾。那麽,究竟怎樣才能讓這對立的兩者分離呢?


    對於這個問題,我始終苦思冥想。就在這時,我剛剛已經說過,在實驗室獲得的一些成果從側麵為我提供了啟示,我不得不從更深一層去思考—我們這個看似健壯的、在衣服裏晃來晃去的軀殼,實際是虛幻縹緲、不可捉摸的。我發現某些化學藥品能夠震動並抖掉我們這副臭皮囊,就像風可以吹動帳篷的帷幔一樣。在這篇自白書中,我不想進一步論述我的研究結果,這有兩個十分重要的原因:首先,事實令我知曉,命運為我們安排的重擔將永遠壓在我們的肩上,並束縛我們的行為,企圖拋棄它的結果就是它會反噬回來,而這時壓力就遠遠超出了我們的負荷,變得越來越恐怖了。其次,由於我的發現並不完全—這一點可以從下文清楚地得知,是啊,太清楚了—所以我隻能說,我不但能把我們的自然軀體與構成我們的精神的某些力量區分開來,而且還研製出了一種藥劑,它可以使這些力量從高高在上的地位一落千丈,並且以其他形式、其他外表來代替,第二種形象對我來說也能夠適應,因為那是我心靈中的低級成分的一種表現形式,並且深深地烙上了這些印跡。


    在將這種理論付諸實踐之前,我猶豫了很長時間,因為我十分清楚,一旦如此,我將隨時麵臨死亡。既然這種藥劑擁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那麽一個不小心,多服用了一點兒或者選擇的時機不當,就能把我盼望著改變的那個虛幻的肉體給徹底毀掉。但是,具有如此不同尋常意義的科學發現實在太令人著迷,它最終讓我戰勝了內心的恐懼。後來,我開始盡心地配製這種藥劑,在某公司一次性購買了大量某種鹽,根據所做的實驗得知,隻要有了這最後一種必須放入的藥品,便萬事俱備了。於是,在某個應該被詛咒的夜晚,我配齊了各種成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它們在杯子裏翻騰、冒煙;當一切都平靜下來之後,我便鼓足勇氣把這杯藥吞了下去。


    接下來,我經曆了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好像有什麽東西在不停地剮蹭著我的骨頭,還惡心得要吐,此外,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折磨著我,就像是出生或死亡時的痛楚。沒過多長時間,這些痛苦消失了,我像大病初愈一般,慢慢清醒過來。我產生了一種新奇的感覺,這種感覺十分陌生,甚至用言語難以表達,它讓我體會到了一種夢幻般的幸福,我覺得自己更加年輕、矯捷,也更加快活了。在我的內心產生了一種帶有莽撞意味的衝動,那種眩暈的感覺像風車一樣,在我的幻想中不停地東奔西突,刹那間,我感到自己甩掉了所有的責任感和束縛,我體會到了一種陌生但並不純潔的心靈上的自由。當這個嶄新的我開始呼吸第一口空氣時,我就知道自己已經變得無比邪惡了,就像出賣了靈魂,成了黑暗與邪惡的仆人一樣。在最開始,這種感覺如同酒醉一般令我無比激動和興奮。我高高地舉起雙臂,一種蓬勃向上的青春活力讓我高興得忘乎所以。可是我剛一行動,就發現自己的身材已變得又矮又小了。


    當時我的密室裏沒有鏡子,而現在,我在寫這篇自白書時,旁邊就擺放著我後來特意為這種變形而購買的一麵穿衣鏡。那時已是翌日淩晨,雖說黎明到來之前最為黑暗,卻依然無法阻擋拂曉的腳步。住宅裏的其他人還未從夢中醒來,我早已克製不住興奮的心情,躊躇滿誌,得意揚揚,決定以嶄新的自我進行一次外出。當我經過群星照耀的院子時,突然想到,想必夜空中的星星見了我也不勝驚訝,因為它們盡管常年高懸天空,俯瞰大地,卻也從來沒有見過像我這樣的新生物。我小心翼翼地穿過走廊,在自己的家裏扮演陌生人的角色,走到臥房後,我第一次在鏡子裏見到了愛德華·海德的樣子。


    在這裏,我僅僅想從理論的角度來分析這個問題,我所講的並不是我已研究透徹的科學事實,而是根據分析得出的具有最大可能性的結論。我現在已經把決定性格的功能交給了本性中邪惡的那一麵,而這邪惡的一麵與我善良的一麵相比,在本性中所占的程度不同,畢竟本性中善的成分要大一些。除此以外,我曾用了百分之九十的精力致力於工作,去完善道德和控製自己,在這一方麵,惡的一麵得到的鍛煉要少得多,精力消耗也少一些,也許這正是愛德華·海德要比亨利·傑基爾矮小、靈敏並且年輕的原因吧!就像傑基爾的臉上閃耀著善性的光芒,海德的臉上則分明寫滿惡性。此外,惡性—至今我仍然認為這是一種致命的品性—已經在其身上烙下了畸形和墮落的印跡。可是,當我在鏡子中看到這副奇醜無比的相貌時,我竟然沒有感到一絲厭惡,恰恰相反,卻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因為這個人也是我。他看起來渾然天成,充滿人性。在我的眼中,他更具有一種蓬勃向上的精神,與從前那個雖然並不完美卻也一表人才的相貌相比,要直接、單純得多。以上的這些分析毫無疑問是正確的,因為我發現,自從我變成愛德華·海德以後,還從來沒有哪個人能靠近我而不心驚膽戰的。在我看來,發生這種狀況,是因為我們所碰到的那些人都是善與惡的混合體,而唯有愛德華·海德,他隻有純粹的惡。


    我在鏡子前隻站了一小會兒,因為接下來的第二項實驗還有待完成,我必須證實一下自己是否能夠恢複成原來的模樣,是不是需要在天亮之前逃離此地,因為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這座房子的主人了。於是,我急忙回到密室重新配製藥劑,喝了下去。又一次經曆筋骨變化的折磨,我終於恢複了亨利·傑基爾的身體和麵容。


    就是在那個晚上,我徘徊在決定自己一生的岔道口上,在當時,假如我能夠以一種高尚的思想來對待這個研究成果,假如我將這個冒著生命危險得來的發明用於造福人類,那麽可能之後的結果就不一樣了。我將會成為天使的化身,而不是眾人口中的惡魔。藥劑本身毫無偏見,它的主人既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它僅僅是衝擊了我天性的牢獄之門,裏麵的邪惡就如同囚徒趁亂出逃。那時,我身上善的一麵在沉睡,而邪惡的一麵卻因野心而頭腦清醒,它敏銳地伸出手,抓住了這個機會,將愛德華·海德製造了出來。所以,目前我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和相貌,一個由純粹的惡構成,另一個就是原來的亨利·傑基爾。就這樣,一切都在朝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


    即使到了這個年紀,我仍然避免不了厭惡這枯燥的研究生活,常常想尋求其他的快樂。至於我的愛好,實際上是有損名聲的,然而我本人卻擁有很好的名譽,令人仰慕,受人尊敬。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自相矛盾的情形越來越令我煩躁不安,正因如此,在擁有新的能力的誘惑下,我變成了它的奴隸—僅僅是喝上一小杯,我就可以由著名的教授搖身變為愛德華·海德,這令我感到很有趣,一想起來就忍不住開心地大笑。我小心而認真地為這個新身份做準備:我在索霍區租下了一棟房子,就是後來你和警察追蹤過去的那棟;在那裏,我購置了新家具,還雇了一名口風緊但道德上不是十分講究的女仆。在另一方麵,我告訴傑基爾的仆人們,有一位海德先生將可以在我的住所享有一切權利,我還十分詳細地向仆人們描述這個人的相貌。為了防止意外,我甚至多次登門拜訪過自己,讓第二個我成為家中的常客。另外,為了保險起見,我還立了一份遺囑,就是你竭力反對的那一份。這樣一來,一旦傑基爾遭到什麽不測,我變為愛德華·海德後,經濟上也不會有任何損失。就這樣,安排好一切之後,我便可以因自己的特殊而獲得豁免權。


    過去,人們策劃罪惡的勾當時,會找一些不要命的家夥去執行,從而保全自己的地位和名譽,使其不受損傷,而我是第一個為了追求快樂而這樣做的人。我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以德高望重的姿態緩步前行;轉眼間,又可以像調皮的孩子一樣脫掉借來的外套,一頭紮進為所欲為的大海。在這個外套的遮蔽之下,我還可以百分之百地保證自己的安全。試想一下,這個新的我原本就不是真實存在的,隻需要迅速配好藥劑,並一口氣把它喝光,那麽不論愛德華·海德做下什麽事,都可以像鏡子上的哈氣那樣在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在家中安詳靜坐、在書房中剔亮燭光的亨利·傑基爾。如此天衣無縫,外來的懷疑都是可以不屑一顧的。


    有了偽裝之後,我便急不可耐地尋歡作樂,之前已經說過,那些事是有損名聲的,作為傑基爾,我不願使用更加不體麵的字眼。可是,一到愛德華·海德的身上,它們便成了凶殘狠毒的化身。每一次夜遊之後,這位代理人無恥、卑鄙的行為都令我震驚不已,這個擺脫了我的靈魂的人,這個被我派出去尋歡作樂的人,是一個狠毒、凶殘、無情的家夥,他的所有想法與行動,都是出自私心,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利己主義者。他如同原始的野獸一般出去為非作歹,給別人帶來的一切痛楚和折磨他都毫不在意,他鐵石心腸、冷酷無情,種種行為將亨利·傑基爾驚得目瞪口呆。然而,法律對他毫無辦法,而良心則是無論如何都能夠得到安慰的—反正犯罪的是海德,跟傑基爾沒有任何關係,喝了藥水之後,一睜開眼他仍是那個德高望重、極受尊敬的上流人物。當然,如果遇到合適的機會,他也願意做一些善事來彌補海德犯下的罪行,如此一來,他的良心也無須再遭受過多的譴責了。


    對於那些有損名譽的事我羞於啟齒,直到現在我依然不能接受那是我的所作所為。現在我隻想談一談我怎樣受到了警告,可怕的懲罰又是怎樣降臨到我的頭上的。發生過一件小事,因為無關緊要,我也不想重提,我在街上虐待過一個小孩兒,一位過路人出於憤怒前來幹涉,一段時間之後我發現那個人竟然是你的親戚。當時,醫生和小孩兒的家人全都不肯善罷甘休,為了保住性命,擺脫這件麻煩事,於是愛德華·海德把他們帶到那座房子前,並用亨利·傑基爾的支票支付了賠款。由這件事得到了教訓,我便以愛德華·海德的名義在其他銀行又開了一個賬戶,並且更改了筆跡,令其向後傾斜,還發明了一種新的簽字形式。做完這些事,我不由得暗自得意,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遇到此類的麻煩事了。


    在卡魯爵士被害前大約兩個月,我出去獵奇後很晚才回家。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感到有些異樣。我環顧四周,看了看廣場附近自己家裏那些體麵的家具,接著又看了看帷帳的花紋以及紅木的床架,一切都沒有什麽變化,可是我始終覺得自己並不是睡在家中。有一種感覺固執地告訴我:我睡錯了地方,我應該在索霍區愛德華·海德的那個小房間裏醒來。我暗自覺得好笑,開始懶洋洋地用心理學的方法剖析剛剛產生的幻覺。在這個過程中我心不在焉,甚至還打了一個盹兒,然而,在某個清醒的瞬間,我的視線無意中落到了自己的手上。我想你也十分清楚,亨利·傑基爾的手具有鮮明的職業特征—手掌寬大,皮膚白皙,給人以穩重堅定的感覺。但是在這倫敦清晨陽光的照射下,我竟然看到了一隻瘦骨嶙峋、青筋暴突、灰白的皮膚上長有一層黑色汗毛的手。這是愛德華·海德的手!


    我呆住了,注視著它有半分鍾之久,直到恐懼在我心中猛然醒過來,我才一下子跳下床,衝到了鏡子前。一看到鏡子裏麵那個人,我嚇得靈魂出竅,渾身的血液都幾乎凝固。我記得清清楚楚,昨天晚上我並沒有忘記恢複成亨利·傑基爾,可是現在卻再次變成了愛德華·海德,這是怎麽回事?此時已是上午,仆人們早已起床了,可是藥物還放在密室中,我必須要走很長一段路,要經過兩道樓梯,穿過走廊,穿過院子和那間實習講堂。我直愣愣地站在那裏—遮擋臉部是很容易的,可是身材變化太大了,該怎麽辦呢?過了一會兒,我忽然想起仆人們早已習慣第二個我在這裏自由出入,於是便放下心來,馬上穿好衣服,並盡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像那麽回事,因為傑基爾的衣服尺寸太大了,套在海德的身上顯得十分刺眼。我飛快地穿過了屋子,布拉德肖被一大早就出現並穿著怪異的海德給嚇壞了,不禁瞪圓了眼睛,向後退了好幾步。十分鍾之後,傑基爾博士變回了自己,心事重重地坐在餐桌前,裝作要吃早飯的樣子。


    我當然沒有任何心思吃早飯,這件離奇的事打破了我以往的經驗,簡直就像是巴比倫牆上的手指40,一字一句地把對我的判決詞寫到了牆上。我不得不開始比任何時候都認真地考慮我的雙重身份可能帶來的各種問題及後果。那個由我變化出來的愛德華·海德,由於已經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鍛煉,我感覺到他好像在漸漸長大,並且,當我變成他時,很明顯地感到血氣方剛,精力旺盛。隱約中,我感到了一種潛在的危險:倘若繼續這樣發展下去,那麽我本性中的平衡可能會被永遠地打破,我將傾向於惡的一麵,並且隨意變形的能力有可能會喪失,到那時,愛德華·海德將徹底把傑基爾替代。


    事實上,那種藥劑的效果並不十分穩定。很早之前的某次,我就曾徹底失敗過。從那時起,我不得不多次加大藥劑量,還有一次,我竟置生命於不顧,喝下整整三倍的藥劑量。直到現在,我依然為自己這個傑出的發明而自得,但事實證明,尤其是前幾次的失敗表明,我的研究還存在嚴重的不足。而從那天早上所發生的出人意料的事件,我得出了如下結論:在實驗的開始,如何掙脫傑基爾的肉體束縛是我麵對的最大困難,但是隨著進一步的發展,事情發生了變化,現在已經向另一個方向轉化。也就是說,那個善的我漸漸維持不下去了,我漸漸失去了對他的控製,此時,他正在同惡的一麵結合為一體。


    看來我必須從這兩者當中選擇一個了。這兩個自我有著共同的記憶,可是在其他的能力上卻相差太多。傑基爾是一個混合體,是一個比較複雜的人,他時而有著清醒的頭腦,時而有著無盡的貪欲,他可以在轉眼間變成海德,並樂於分享海德冒險的樂趣。而海德呢?他對傑基爾毫不關心,偶爾想起他的時候,也隻不過是一個無惡不作的強盜想到他的避風港罷了。


    傑基爾對海德懷有強烈的關切之心,這是一種類似於父愛的感情。可是海德像是一個不肖之子,對傑基爾沒有絲毫感情。如果我選擇了傑基爾,那麽就得同那些放縱的欲望、無所顧忌的享樂等樂趣徹底告別;而如果我選擇了海德,那麽我的一生就徹底完了,我將為人們所不齒、痛恨,令親朋好友蒙羞,無人理睬。在兩者的選擇上,似乎根本不需要思考太多,毫無疑問應該選擇傑基爾。可是,還有一點不得不考慮到,傑基爾會在長期的克製貪欲中飽受折磨,而海德卻完全沒有此類負擔。雖說我正處於一種特殊的地位,但是需要做出的這種抉擇,卻是有史以來人類不斷在麵對的:任何一個受到誘惑而搖擺不定的人,都必須做出明智的選擇。我跟大多數人一樣,都選擇了較好的一麵,結果卻並沒有堅持下去。


    是的,我選擇了做那個上了年紀卻有著無窮欲望的博士,他德高望重,受人尊敬,身邊有很多朋友,而且心懷誠摯的願望。我毅然拋棄了那個可以享受無拘無束的生活的人,拋棄了年輕的身心、輕快的步伐、有力跳動的脈搏以及隱秘的快樂。盡管我做出了這樣的選擇,卻下意識地保留了餘地—我留下了索霍區的房子,愛德華·海德的衣服也被我藏在工作室的櫃子裏,隨時可以取用。無論如何,我在整整兩個月內始終恪守自己的選擇。在這期間,我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在生活上也變得更加嚴謹了。我似乎聽到了良心的讚美,也似乎從中得到了心理上的補償。但是,流逝的時間終於讓我放鬆了警覺,讓我忘卻了那令人心悸的恐懼。我又開始飽受欲望的折磨,仿佛是海德在盡力地向外掙脫,渴望重獲他的自由。最終,在某個意誌薄弱的瞬間,我再次配製了藥劑,並全部喝了下去。


    我想,當一個酒鬼就他的惡習自己跟自己辯論時,他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考慮他那畜生般的麻木不仁給自己招來的危險的。與此相似,我花了很長時間來考慮自己特殊的處境,卻沒有好好思考過愛德華·海德的冷酷無情、道德上的麻木不仁以及隨時都可能犯下罪行的殘忍本質。然而,恰恰是沒有考慮到的這一點,讓我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我身上的惡魔因為久困牢籠,所以一旦得到出來的機會,就立刻失控了。當我把藥喝完,馬上感到我的身上已經產生一種更狂放、更加難以控製的為非作歹的傾向。這種傾向令我難以自持,暴虐浮躁的脾氣簡直一觸即發,所以當那個可憐、無辜的被害人很有禮貌地向我問路時,一股狂嘯的風暴莫名地從心中掀起,我對天發誓,任何一個哪怕存有一絲理智的人,都絕對不會因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而犯下難以饒恕的滔天罪行。當我在打那個人的時候,糊塗得如同一個蠻橫的孩童想要砸碎自己的玩具。我心甘情願地將自己身上維持善惡平衡的本能拋棄了,要知道,正是這種本能,使得即便是世界上最壞的人也還能在誘惑的驅使下勉強穩住步子。而對海德而言,不管是多麽微小的誘惑,都能夠讓他失控、沉淪。


    惡魔一下子在我體內蘇醒,並開始獸性大發,在莫名興奮的驅使下,我瘋狂地毆打那個無力反抗的人,每打一次,我都感到痛快淋漓,感到快樂,直到累了倦了,我才感到恐懼,一陣徹骨的涼意襲上心頭。濃霧漸漸散去,我覺得繼續在犯罪現場停留很可能會把自己的命送掉,才匆忙逃離。我作惡的欲望得到了滿足,並從中獲得了更強烈的刺激,這導致我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對生命的眷戀可以說是達到了最大程度。我一口氣跑到索霍區的那棟房子,為了安全起見,銷毀了與自己有關的各種文件。接著,我又再次回到夜色中的街道,心中充滿歡樂和恐懼,對於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沾沾自喜,甚至策劃著放開膽子再幹上幾次。我不敢停下腳步,飛快地往傑基爾的住處趕去,一路上不時留神是否有人追來。再次配製藥物時,海德興奮得不能自已,真想扯開嗓門兒唱上幾句。為死者幹杯,他把藥喝了下去。


    變形的痛苦尚未消退,亨利·傑基爾早已滿臉淚水、悔恨交加地跪倒在地,舉起雙手開始在上帝麵前祈禱了。自我放縱的遮蔽物被揭去了,我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我回憶起父親牽著年幼的我一起走路的情形,回想起多年以來拚命克製欲望,通宵達旦、埋頭苦幹的職業生涯,一直到那天晚上所發生的恐怖事件。在回憶中,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萬劫不複的時刻,我痛苦得直想大喊大叫,想要忘卻那盤旋在腦子裏的令人恐懼的情形。可是,在祈禱的時候,我那蠢蠢欲動的惡的一麵也一直在偷窺我的靈魂深處。隨著懺悔之痛逐漸消失,我開始感到幸運,我將不需要再為何去何從而犯難了,海德將再也不會在這個世界上出現,無論我願不願意,我都必須將自己局限於善的一麵。啊,想到這一點我是多麽高興啊!能夠回到正常生活的約束當中,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心甘情願。我將那扇海德經常出入的門緊緊鎖上,並把鑰匙狠狠踩斷,當時我的確是無比真誠地向往高尚與善意。


    第二天,各種消息便紛至遝來。據說警察已經開始著手調查謀殺案,有目擊者證明凶手便是海德,而且受害人是一位德高望重之人,這不僅僅是普通的犯罪行為,而是一幕殘忍、令人發指的慘劇。聽到這種消息和評論,我感到些許高興,因為我認為這樣更能促使我向善的一麵靠近。出於對被送上審判台的恐懼,傑基爾目前是最佳的避難所,而海德隻要敢探一下頭,任何人都可以伸手索取他的性命。


    我下定決心,為彌補我所犯下的過錯,要采取一些行動。事實上,我還是督促自己做了不少好事的。你也知道,去年的最後幾個月,為了幫助人們減輕苦難,我是多麽真誠地盡心盡力,你清楚我為別人做了多少好事。在那段時間,我的心情很平靜,甚至可以說是無憂無慮、十分幸福的,我並沒有厭倦那種整天忙著做善事的單調、貧瘠的生活,恰恰相反,我認為自己嚐到了生活的樂趣。可是,我始終還是無法擺脫那種雙重性的束縛。我剛剛想要改過自新,那被鎖鏈囚禁起來的惡的一麵便開始號叫,拚命想要擺脫束縛。我忍不住想再變一次海德,在誘惑的驅使下我在欺騙著自己的良心—終於,在誘惑與刺激麵前,我垮了下來。


    凡事總有一個結局,就像任何一個器皿都能被填滿,這一次對我惡的一麵的短時間遷就,徹底破壞了我內心的平衡。然而我沒有警覺,徹底崩潰的時刻似乎很自然地發生了,仿佛又回到了我做這項科研之前的那些日子。一月份的某個晴天,冰雪融化的地方留下些許潮濕的痕跡,但一抬頭就能看到晴朗的天空。在這冬去春來的時候,攝政王公園41裏充滿了冬日啁啾的鳥聲。我坐在一張長椅上曬著太陽,往事慢慢浮上了腦海,卻又模糊不清。我不禁想,我同別人並沒有相差太遠,不管怎麽說,同他們相比,我那些自願、主動的善行與他們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德行相比,還是無愧於心的。這種想法剛一露頭,我便感到一陣眩暈惡心,忍不住渾身戰栗。這些症狀發作完之後,我昏了過去。但是,過一會兒,我便發現自己清醒了過來,心情也變得大不一樣,好像突然吃了豹子膽一樣對一切毫不畏懼,什麽危險,什麽人世的束縛與恐懼,全部被拋到腦後。我低頭一看,衣服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放在膝蓋上的手變得青筋畢露、瘦骨嶙峋—我又成了愛德華·海德。就在剛剛,我還是那個德高望重的博士,受人尊敬,且生活富有。我的餐桌已經擺好,正等我回去吃飯,而我卻在眨眼間變成了一個在逃的凶犯,一個臭名遠揚的殺人凶手,一個早就應該被送上絞架的家夥。


    我的理智動搖了,但並沒有徹底喪失。我曾多次發現,我變成第二個我時,能力出乎意料地變得更強,官能似乎變得特別敏銳,精力也更加充沛了。因此難免會有這種情況發生:有些事傑基爾或許毫無辦法,而海德卻能夠做得很漂亮。我的藥劑放在密室中的櫃子裏,那麽現在怎樣才能把它拿出來呢?我開始認真地思考,必須得采取有效的行動。密室的門被我鎖上了,而如果我自己試圖進去取藥,那麽一定會被自己的仆人扭送到警察局。我苦思冥想,必須找一個人幫助我才行。忽然,我想到了拉尼翁。可是,我該如何告訴他這一切呢?他又怎樣幫助我呢?我該如何到他那裏呢?再說,現在的我,在他眼中是一個素未謀麵、看起來又令人厭惡的陌生人,如何才能說服他到傑基爾博士的家裏去取我所需要的東西呢?突然靈光一現,我想起第一個我還有一個能力沒有改變,那就是我的字體沒有變。想到這一點,我便計劃好了整個過程。


    我先把衣服盡量整理一番,然後到街上攔了一輛出租馬車,前往一家我偶然記起名字的位於波蘭特街的旅館。說實話,穿著過大的衣服使我看起來十分滑稽—雖然這身衣服遮蓋著那麽悲慘的厄運—馬車夫見了我,感到十分可笑。我不得不咬緊牙關來克製內心狂暴的憤怒,見到我這副模樣,笑意頓時從他臉上消失。我想,這對我們雙方來講都屬幸運,否則,我就會在眨眼間凶狠地把他從車上推下去。到了旅館,我向四周張望,陰險狠毒的樣子將侍者們嚇得渾身發抖,他們甚至都不敢看我一眼,全都畢恭畢敬地低頭聽從我的吩咐。依照我的命令,他們帶我進了一個單間,並且送來了紙和筆。生命受到威脅的海德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陌生人:因為憤怒,他忍不住渾身哆嗦,瘋狂得想要殺人,他千方百計想要折磨他人,為別人製造痛苦。但是,這個壞蛋十分狡猾,他拚命壓製住心頭的怒火,寫完了兩封重要的信,一封發給拉尼翁,一封發給傑基爾的仆人普爾。為了確保信能夠及時寄出,他還吩咐必須寄掛號信。


    那之後,他整個白天都坐在旅館的房間裏,在火爐邊咬著指甲,他鬼鬼祟祟地獨自一人在房間裏吃飯,侍者怕他怕得要命。等到太陽落了山,他就搭乘一輛封閉的出租馬車離開旅館,在大街小巷轉來轉去。我之所以說是“他”,是因為我不願承認那就是我。那個可怕的家夥冷酷無情,此時此刻,在他的大腦裏,隻有恐懼與仇恨,此外什麽都沒有。後來,他又怕引起馬車夫的懷疑,就把馬車打發走,自己開始沿街步行。但是他穿著那極不合身的衣服,注定成為顯眼的目標,於是他走得飛快,混在那些夜間行走的人中間。那種卑劣的感情始終在他的心中不斷翻騰,他一邊低聲自語,一邊向幾乎沒有人影的街道靠近,暗暗估算著還有多久午夜才會來臨。曾有一次,一個婦人試圖與他搭話,實際上,她隻不過是想讓他買一盒火柴而已,而他卻狠狠地扇了她一個耳光,嚇得她魂飛魄散,拔腿就跑。


    終於,我在拉尼翁的家裏恢複了原樣。看到我的老友那大驚失色的模樣,我有些忐忑不安。這種不安使我在回顧那一段經曆時更加感到惡心與厭惡。我發現自己的心情產生了一些新的變化,與被送上絞架相比,我更怕再次變為海德。迷迷糊糊地聽完拉尼翁的責備,我做夢一般回到了家中,癱倒在床上。我睡了整整一個白天,雖然又緊張又害怕,但仍然睡得很沉,就算是噩夢也沒能把我驚醒。第二天醒來,我感到自己仿佛被用力抖過一番,整個人疲軟不堪,但卻精神振奮。一想到在我體內沉睡的那個怪物,我就感到十分害怕,甚至不敢想象那陰森恐怖、無法預知的未來。但我總算回到了自己家裏,藥劑就放在手邊,隨時都可以拿到。經過了這番折騰,逃脫厄運的感激之情自我的心中湧起,隱隱約約地,我感到未來充滿了希望。


    吃完早餐後,我到院子裏散步,正酣暢地呼吸著清涼的空氣,我突然產生一種無法言說的預感,感到自己馬上就要變形。我急忙跑回工作室,門剛剛在身後關上,立刻就變成了憤怒發狂卻又因恐懼而渾身冰涼的海德。這一次,我服用了兩倍的藥量才使自己複原。可是,唉,剛剛安全地度過了六小時,當我傷感、憂鬱地坐在爐邊時,那種劇烈的疼痛又開始了,我不得不再次服下藥物。從那天起,我就必須想方設法地在藥物的作用下,短時間地維持傑基爾的樣貌。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這種變形的預感隨時都會襲來,當我晚上睡覺或者白天在椅子上打瞌睡的時候,一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一定變成了海德。我感到自己瀕臨崩潰的邊緣,失眠又成了我的新夥伴,巨大的精神壓力令我不堪重負,這時的我,無論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痛苦不堪。我的腦子裏現在隻想著一件事,那就是害怕成為海德。但是情況越來越糟糕了,當我睡著或者藥效逐漸消失的時候,不經過任何過渡,變形的劇烈疼痛也在一天天減弱,我馬上會變成另一個人—我的腦子裏會充滿恐怖的幻想,心中翻騰著殘暴與仇恨,可是身體卻虛弱而衰老,好像馬上就要垮了一樣。海德的力量似乎隨著傑基爾病情的惡化變得強大了,他可以隨時衝出來,占用傑基爾的身體。現在,他們都恨透了對方。出於求生的本能,傑基爾產生了深深的仇恨,他已經完全看透那個家夥,正是那個無恥的家夥與他共用一個大腦,還將最終與他一起邁向死亡的終點。除了這些令他難過的相通之處以外,他僅把海德看成一個由自己創造出來的無機物,盡管他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像他這種池塘裏的淤泥竟然能夠發出呼喊,像他這種飄揚的塵土竟然能夠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作奸犯科,甚至這個沒有生命的東西竟然把他自己從生命的軀體中驅逐出來,真是太可怕、太不可思議了!此外,這來勢凶猛的恐懼竟然與他有著如此密切的聯係,程度甚至勝過了夫妻之情與骨肉親情。那個可怕的東西被他關在肉體的牢籠之中,他甚至能夠聽到它在他的體內抱怨、咒罵,能夠感覺到它拚命想要擺脫束縛。於是,當他精力衰竭的時候,當他每次大意地睡去時,那個東西便會出來打敗他,把他趕下台。


    海德對於傑基爾的仇恨則與此不同。出於對絞架的恐懼,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暫時性地殺死自己,僅僅讓他成為某一部分,而不是作為海德出現的完整的生命個體。他恨透了這種不得已的做法,恨透了傑基爾目前那種絕望、沮喪的狀態,恨透了傑基爾對他的憎惡,因此,他不停地跟我作對、搗亂,他用我的筆跡在書上寫滿褻瀆神靈的大不敬話語,燒掉我的信件,毀掉我父親的肖像……可以這麽講,若不是他自己害怕死亡,他早就把自己毀滅了,好讓我同他同歸於盡。然而,他是那樣渴望活著,那樣貪生怕死,這就使主動權落到了我的手中。一想起他,我就惡心得想吐,並且渾身冰涼。可是,當我有時想到他對生命如此眷戀,當我獲知他是多麽害怕我會通過自殺的方式來甩掉他時,我又對他產生了一點兒憐憫之心。


    這種情形無須贅述,何況也沒有多少時間了。沒有人能夠忍受我所遭受的這種苦難和折磨,但願到此為止吧。然而,縱使是這種殘酷的折磨,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對它也會變得麻木不仁,無言地對這種絕望認命。我遭到的報應本可以如此這般經年累月地延續下去,但是最近發生的災難使我意識到,我將和真實的自己被迫徹底分離。我配置藥劑所使用的那種鹽,在做完第一次實驗後便一直沒有補充,現在它就要用完了,我便派人去買。可是,使用新買的鹽無法配製出同樣的藥劑,它也有沸騰現象,也會發生第一次變色,卻不再發生第二次變色了。我喝了下去,沒有任何作用。從普爾那裏你會知道,我是怎樣讓他跑遍全倫敦去找的,然而卻始終不對。這時,我才明白過來,原來我最初買的那批貨成分不純,正是那種我所不知道的雜質,使得藥劑產生此種效果。


    差不多一個星期過去了,讓我在最後一份藥劑的效應下結束這番自白吧。如果沒有奇跡出現,我想這是傑基爾最後一次用自己的大腦思考,最後一次在鏡中端詳自己的相貌了。我不能耽擱太久,必須盡快寫完。我的這番自白之所以能夠免於被毀,全都是由於我高度的小心謹慎和極大的僥幸。如果在我寫這些東西的當口,變形的劇痛來臨,那麽海德無疑會把這些全部撕得粉碎。但是,如果我能早一點兒把它放好,中間留有一段時間,那麽海德的極端自私以及當時的環境限製,倒很有可能讓這封信免於被他毀掉的命運。


    事實上,我們兩個的生命都已走到了盡頭,他也發生了一係列變化,整個人快被壓垮了。半小時以後,我將變成那個令我無比憎惡的人,並且永遠不可能恢複原形了。我知道我將躲在椅子中顫抖、抽泣,緊張地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充滿恐懼、慌亂不安地來回踱步,忍受死亡的威脅。海德會被絞死嗎?或者,他有勇氣來了結自己求得解脫嗎?恐怕隻有上帝才會知道了,我管不了那麽多了。現在是我真正死亡的時刻,此後發生的事情都與我無關了。在這裏,我就此擱筆,封好這份自白書,與此同時,可憐的亨利·傑基爾的生命也就此畫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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