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隻是黃巾軍一廂情願的樂觀估計。能不能實現張教主的既定目標,還要等戰爭打起來再看。


    之所以黃巾軍如此行事,正是因地製宜,因勢利導的結果。


    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戰之。”


    攻城從來不易。而大漢朝的城市化率又冠絕古今。人皆城居。前有無名王飲恨西域,班定遠雖兵少,卻可據城而守,弩發如雷吼,待糧草不濟時,無名王隻能求和。


    黃巾軍據守大城,呈割據之勢。並開倉放糧,廣施符水。持續吸納信眾入夥。漢庭四路大軍遠道而來,隻求速戰。而黃巾賊卻避其鋒芒,龜縮不出。野戰變成攻城,其難度可想而知。


    時下雖屢遭大災,然田地皆在,並沒有無故消失。隻需持續耕種,總有收成。


    然而,麵對持續不斷的天災人禍,輪番盤剝,自耕農紛紛破產,鬻兒賣女,成為奴仆佃戶。


    “今富商大賈,多放錢貸,中家子弟為之保役,趨走與臣仆等勤,收稅與封君比入。是以眾人慕效,不耕而食,至乃多通奢靡以淫耳目。”


    於是,大量土地被豪強所並。今漢豪強,儼然封君。


    “豪人之室,連棟數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徒附萬計。船車賈販,周於四方;廢居積佇,滿於都城。琦賂寶貨,巨室不能容;馬牛羊豕山穀不能受。”又“井田之變,豪人貨殖。館舍布於州郡,田畝連於方國。”


    大漢缺糧嗎?


    不缺。因為田畝隻增不減。耕種人口亦未曾減少。隻不過原本屬於自家的良田,被豪強所並。辛苦耕種的自耕農,變成了依附豪強而存在的佃戶。


    既然不缺,糧食都在哪裏呢?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便是真實寫照。


    試想,若黃巾軍開倉放糧,施符水救人。又將豪強兼並的良田,均分給貧苦百姓。情況會如何?


    有人說,黃巾軍沒有治世人才,不過是暴民土匪。的確,這是所有農民暴動的劣勢。然卻別忘了,黃巾軍是政權和神權二合為一的組織。


    大賢良師乃是“黃天化身”,是“黃天上帝”在世間的代言人。其口出之言等同於天帝真言。對教徒來說,便是無上神諭而唯命是從。不妨想想後世那些,常人無法理解的人肉炸彈。那麽,若黃巾軍當真在張教主的神諭下,“等貴賤、均貧富”。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且被天平教徒從上而下,一絲不苟,貫徹執行。不懂不要緊。大賢良師怎麽說,俺們便怎麽做便是!


    那時,廣大寒門庶子,又當如何。


    再說,即便造反前期皆是草莽,別無人才又如何。黃巾軍亦可照貓畫虎,照葫蘆畫瓢。參照人物,便是薊王劉備。薊國如何如何,早已人盡皆知。良宅一座,美田一頃。同工同酬,多勞多得。


    當冀州傳出,黃巾軍收繳豪強土地,戶戶得分一頃的消息後,劉備渾身冷汗淋漓。


    劉備與大賢良師,亦敵亦友,相交莫逆。正是他的橫空出世,以及那些空前絕後的治國思維,大大拓展了大賢良師的視野。從劉備身上,大賢良師吸收到了本該兩千年後才會形成的先進理念和認知。甚至劉備恥於蓄奴,廣納流民,也被大賢良師通盤接受。


    原因其實很簡單。


    麵對先進的治國理念,作為全麵落後的一方,大賢良師無從分辨優劣,自然隻能通盤吸收。而後在實際操作中,結合太平道自身的理念和訴求,不斷刪減補充,盡去糟粕而取其精。形成一套完全符合黃巾軍治世之道的治國方略。


    毫不客氣的說,是劉備的一舉一動,潛移默化,滋養了如今的張教主。


    一言而弊之。劉備不是原來那個劉備。張教主亦非原初那個張教主。史書和曆史的區別便在於此。史書已然蓋棺定論,而鮮活的曆史人物,卻有學習、演化,甚至改變曆史的能力。


    試想,此時的張教主,還是史書上的那個人嗎?還能用史書上的記錄,去評判時下已經進化的張教主本尊麽。


    沒有創造力不可怕,沒有學習力才最致命。僅憑三本“天書”便自學成才的大賢良師。學習能力,堪稱恐怖。放眼天下,除去薊王劉備,或無人可出其右。


    所謂“無利不起早”,“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那麽,回到所有事情的核心——利益上來:封建時代,最有價值的資源是什麽?田地。


    因飽受連續天災及高利盤剝,而孑然一身的失地農民,如今戶戶可得一頃良田,翻身為人,如何能不對太平道感激涕零。


    試想,五胡亂華時,因被世家壟斷國政而難有出頭之日的廣大寒門士子,紛紛加入胡人政權,為其效力。外族尚且如此,對號稱“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本土太平道黃巾軍,寒門的抵抗力,又能有多少呢。


    可以預見。一旦黃巾軍穩定政權數載。即便不能與煌煌四百年之大漢朝分庭抗禮,隻需能勉強與大漢朝相持,互有勝負。便會有越來越多的寒門加入黃巾陣營。為其奔走效力。


    似乎,大賢良師正用行動回應劉備所問。究竟是為一己之私,還是為泱泱萬民。


    唯一對大漢朝有利的,隻有四百年積累的威勢與正統。


    再如果。大賢良師若真是“等貴賤、均貧富”,為天下萬民謀出路。


    到那時,劉備又該如何選擇。


    恪守“非劉而王天下共擊之”的祖訓,出兵討伐黃巾軍。還是樂見其成,坐視天下太平?


    事到如此。或許隻有一種解決途徑。


    張教主無故早亡。又或者張教主長命百歲。


    千萬別事做一半,忽然崩盤。


    洛陽,輔漢大將軍府。


    將薊王親筆手書,輕輕置於一旁。右丞賈詡,沉思片刻。這便提筆,一蹴而就。


    “主公漢室宗親,天家麒麟,豈能自甘下作,與那反賊相提並論。以後切莫如此。至於書中所問‘孤比大賢良師如何?’臣試答之:主公曾說,‘豪門寒門皆是百姓’,讓‘寒門亦能出貴子’,方為君之道。臣觀太平道行事,乃奪豪強之田、宅,均分給貧苦百姓。又豈是一視同仁乎?若有寒門趁機興起,積富而成豪門,又當如何?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亦如主公所言‘血洗豪門,拯救寒門。待寒門變成被血洗之豪門時,是否再血洗一次。如此反複,又豈是救世!’此等作為,與先以清官蓄養百姓,再賣與貪官刮地三尺,又有何異。霍光、王莽,皆謙恭下士。熟忠熟奸,不到蓋棺之日,又如何能分辨。主公虛懷若穀,兼濟天下。當以萬民為重,不可姑息養奸,亦不可心神動搖。書盡於此,臣賈詡,肺腑,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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