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聾的鼓聲中,陳鐵牛聲嘶力竭地吼著,“來啊,蕃賊,來殺耶耶啊!”


    他身邊的漢兒已經不到五十人,為了掩護其他隊伍的同袍們撤退,陳鐵牛領著他那個團主動承擔了斷後,他們牢牢地豎盾持矛,在第二道車壘防線打開的缺口,死死地擋住了追來的吐蕃士兵。


    看著那鐵塔似的唐軍持盾居然硬生生地撞開了衝上前的騎兵,即便是已經瘋狂的吐蕃士兵也忍不住心生寒意,這夥且戰且退的唐軍從始至終都徐徐後撤,哪怕同袍死在眼前身邊,也沒有人膽怯,尤其是那個唐軍校尉,就像是永遠不會疲倦的怪物在那裏怒吼指揮。


    隻不過眼下這夥唐軍也終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剩下的四十多人搖搖欲墜,於是吐蕃士兵再次蜂擁而上,這些唐軍的頭皮頭骨都是值錢貨,那些軍中的貴族軍官願意花錢買來製作皮燈和酒器。


    看著在不遠處重新列隊的吐蕃騎兵,陳鐵牛單膝跪地,從接戰開始吐蕃士兵就像波濤洶湧的潮水不斷衝擊他們的軍陣,不管他們殺死多少人,吐蕃士兵依然源源不絕地殺來。


    這一仗裏,至少持盾刺殺了十多個吐蕃武士的陳鐵牛哪怕再強壯,也終於到了體力枯竭的地步,他們根本沒有輪轉軍陣的機會,主君布置在第一道防線的戰隊和駐隊最後全都上了。


    四周已然下馬步戰的吐蕃士兵們暫時退開了,雖說眼前這夥唐軍在他們眼裏個個都值錢得很,但是沒人願意去和悉諾邏氏的騎兵爭搶功勞。


    “那個唐將是我的!我要把他的頭蓋骨做成酒盞。”


    悉諾邏讚咄朝左右的氏族親兵吩咐道,他是悉諾邏恭祿的十七子,但他的母親隻是最卑賤的女奴,向來都是靠著好勇鬥狠和殘忍嗜殺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用這等勇士的頭骨喝酒,才有滋味啊!”


    殘忍的笑聲裏,悉諾邏讚咄揮刀,領著身邊聚攏的悉諾邏氏直屬和附庸部族的數百騎兵齊整地撲向了橫在唐軍車壘前方,在遍地屍骸的戰場上宛如孤島的那夥唐軍。


    陳鐵牛緊握盾牌,再次站了起來,對麵的吐蕃騎兵已然發動衝鋒,他卻是猛地想起了自己初次遇見主君時的情景來,那時候他還是個隻想填飽肚子養活弟弟妹妹的窮小子罷了,是主君給了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阿弟和小妹在火燒城的學校上學,他們以後肯定比自己有出息得多,他死了主君給的撫恤足夠他們長大成人,隻可惜他終究還是沒有去過延城西市的胡姬酒肆,不知道老兵們口中那女人的銷魂滋味到底是個啥樣子!


    走馬燈般的思緒輪轉,陳鐵牛最後挺直了身軀,那足有人高的大盾也如同堅壁般豎起,“弟兄們,殺蕃賊!”嘶啞的吼聲裏,陳鐵牛身後的漢兒們亦是挺身豎盾,長矛如林,先前還搖搖欲墜的隊伍瞬間又變成了不動如山的銅牆鐵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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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箭!”


    悉諾邏讚咄高呼起來,他麾下的氏族騎兵們在馬上抽弓射起了連珠射,頓時間箭如雨下,直接朝陳鐵牛他們所在的地方落下。


    四十多人的隊伍,再也難以如同開始時那般嚴密,不斷有箭矢透過盾牌的縫隙射入,插在了漢兒們身上的甲胄中,陳鐵牛悶哼一聲,他的身軀高大,便是盾牌也難以完全遮蔽,而且又頂在最前麵,卻是直接中了兩箭。


    就在他身邊,平時被他喚做七郎的漢兒死死地用身體頂著盾牌,一支拋射的箭矢貫穿了他半個脖子,他的喉嚨處不斷有血留出,氣管漏在外麵,他用盡最後的力氣道,“陳頭兒,咱……咱們能贏……”


    陳鐵牛終究沒有聽完整七郎的話,這時候對麵的吐蕃騎兵已經狂飆而至,他們縱馬衝撞,陳鐵牛肩膀處中箭的地方瞬間血如泉湧,而隨著他的怒吼聲,他們最後一次擋住了吐蕃騎兵的衝鋒,可是卻沒有餘力再應對後麵連環衝殺而至的第二隊、第三隊吐蕃騎兵。


    “主君,鐵牛盡力了,終究還是讓您失望了!”


    在彌留之際的最後時刻,陳鐵牛喃喃自語道,他想到了最初追隨主君時,主君曾說有朝一日想帶著他們往西一直打到太陽落下的地方,說那裏是一片無際的大海,他真的也想去看一看那片大海。


    “開旗門!”


    熟悉的整齊呐喊聲在身後響起,陳鐵牛沒有回頭,他知道那是主君身邊的牙兵在出陣,他看到了前方原本洶湧而來的吐蕃騎兵就像是被截斷的奔流在刹那間仿佛靜止了一般,隨後他聽到了整齊的箭嘯聲。


    四百明光鐵騎從車壘間打開的旗門裏衝了出來,他們在馬上拉開的角弓俱是強弓,箭也是能破甲的精鐵箭簇,他們在馬上奔射的流暢程度比起曾經突厥牙帳的精銳騎兵也不差多少。


    南霽雲如同狂風般掠過了陳鐵牛他們身邊,前方無數的吐蕃騎兵在他們射出的箭矢下身上綻放著血花向後飛起,宛如倒退的畫卷。


    引弓如滿月,南霽雲看著前方吐蕃騎兵中被團團簇擁的金盔將領,眼神銳利如鷹,當他鬆開弓弦的時候,巨大的嗡鳴聲撕裂空氣,箭矢便橫越百步。


    悉諾邏讚咄幾乎沒有任何反應的機會,便麵門中箭摔落馬下,這個悉諾邏氏的妾生子,他的野心和夢想還沒展露就死在了這處戰場上。


    當南霽雲策馬衝垮如同被猛獸驚嚇般的吐蕃騎兵時,他自地上悉諾邏讚咄的屍首旁經過,手中長矛一挑一點,便將那頂金盔子挑在長矛上,再也沒有多看一眼這土雞瓦狗般的蕃賊將領。


    視野模糊中,陳鐵牛咿呀地唱了起來,他是安西的漢兒,可他的父親卻是關中的長征健兒,他也曾聽老兵們用秦腔唱曲,可他卻隻記得那麽一段。


    “軍校,備馬、抬刀伺候,彎弓似月……”


    明光鐵騎如同鋼鐵洪流碾壓大地的隆隆馬蹄聲中,陳鐵牛那微弱的秦腔瞬間被淹沒,當他闔上雙眼的最後那一瞬間,他看到了視線中那抹閃耀的赤色,他知道那是主君來了,隻可惜他看不到接下來的一幕。


    天寶六載七月三十,安西都護府碎葉軍第八團校尉陳鐵牛戰死,全團兩百人,盡數戰歿於婆夷河之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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