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看著修繕一新的官道鋪上了水泥路,沈光也不由感歎起來,他從涼州直奔長安的路上,眼見著越靠近關中,那官道便越好,在驛站裏住宿的時候,也能聽到底下那些小吏談論楊國忠時敬畏有加。


    隻是不知道將近三年不見,楊國忠是不是還會像當初那般信任他,看著陽光下雄偉的長安城,沈光這般想到,然後他看向了身邊的封常清,“封兄,進城後我們該先去哪裏?”


    沈光是奉旨還朝,按道理說他應該先去丈人王忠嗣府上,然後再去宮中拜見聖人,隻是想到自己和李隆基之間的關係,他猶豫起來。


    “主君何必著急,先去哪兒可未必由得我們做主。”


    封常清笑著說道,然後沈光便明白過來,封常清的意思分明是李隆基會主動來見他。


    “好吧,那咱們且下馬慢慢走!”


    沈光從馬上下來,和封常清牽著馬在官道上朝著遠處的城門走去,身後的親從官和牙兵們亦是同樣下了馬,邊上的商人和行人們都是很自覺地讓到了邊上,他們看得出這夥沒有亮明旗號的騎士怕是邊軍,那股無形中透出的肅殺氣息可不是關內承平日久武備廢弛的軍隊能有的。


    果然沒過多久,沈光便看到了老熟人,龍武軍的龍虎大將軍陳玄禮,隻見這位仍舊扮做了奴仆模樣,迎麵走來後便到,“沈郎君,主人等你多時了?”


    “李兄也來了。”


    陳玄禮看著神情驚訝不似作偽的沈光,想到始終揣著明白裝糊塗的聖人,便清楚眼前這位已是安西副大都護的沈郎也是演得好戲,隻得心中默念了幾句,“難得糊塗!”,然後在前帶起了路。


    沒過多久,沈光便在官道邊上的某家逆旅裏見到了李隆基,隻見這位聖人比之四年前要蒼老了許多,不過從其臉上倒是不見多少慍怒之色,顯然哥舒翰丟了大非川,還不至於讓這位聖人太過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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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郎。”


    “李兄,許久不見,你老了。”


    聽到沈光的話,李隆基愣了愣,隨後便大笑起來,沈郎還是那個沈郎,會對他說實話,想到這兒,李隆基覺得有些事情似乎也沒那麽重要了,就算沈郎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又如何。


    “知道你要回來,所以為兄特地在這裏等你。”


    “我就知道李兄消息靈通,剛才我還和封兄打賭來著,看起來又是我贏了。”


    “願賭服輸。”


    封常清很是配合地說道,然後取了腰間的酒壺道,“接下來入了長安後,某必定滴酒不沾。”說完便拔了塞子猛灌起來。


    李隆基看著滿臉無奈的沈光,心思玲瓏的他便猜定是沈郎早就料到自己會來迎接他,所以才打賭贏了封常清。


    待封常清喝光,醉醺醺地被扶到邊上趴在桌子上後,李隆基頗有深意地看了幾眼這個因為他愛屋及烏才特意簡拔的安西副大都護,也不由暗道這真是個聰明人。


    “沈郎,你可知道聖人大怒,說都是你的錯,才讓哥舒節度使釀成大錯,以至於丟了大非川。”


    “聖人確實沒說錯,這是我的過錯,和哥舒兄沒關係。”


    沈光朝李隆基說道,曆史上哥舒翰雖然後來也因為中風而導致癱瘓,但沒有那麽早,他確實得為此負責。


    “你還是老樣子,哥舒節度使酗酒好色,以至於被酒色掏空了身體,和沈郎你又有什麽關係?”


    “李兄,你在宮中常伴聖人,可知道聖人召我還朝,究竟有何處置?”


    “某聽聖人偶爾和楊相提及過,想要讓沈郎你戴罪立功,率領大軍滅吐蕃,夷其宗廟,執讚普並蕃賊百官獻俘於太廟。”


    看著李隆基親口說道,沈光便知道他猜對了,李隆基還是沒有耐性,等著吐蕃被慢慢困死在高原上。


    “李兄,我知道聖人想要滅吐蕃以祭告宗廟,撫慰歿於王事的將士英靈,可蕃賊都城地處高原絕域的腹地,王師一旦深入高原,戰線自涼州便要拉長至六七千裏,一旦糧道被斷,便是滅頂之災,我遠遠不及當年薛帥,如何敢拿數以十萬計的王師將士性命行險。”


    沈光誠懇地說道,不管李隆基出於何種目的來見他,眼下是他唯一能說服李隆基打消畢其功於一役,派遣大軍深入高原夷滅吐蕃的機會。


    “沈郎到時候是打算抗旨不尊嗎?”


    李隆基麵無表情地說道,王忠嗣勸他不可因怒而興兵,李林甫也勸他,隻有楊國忠說可以一試,為何不以沈郎為帥,所以他才召其還朝,沒想到他們翁婿兩個倒是想到一塊兒去了。


    “我本是安西無名小卒,得蒙聖人恩賜才有今日地位,若是聖人要我掛帥出征,我也唯有一死以報聖恩。”


    沒有任何推脫的理由,沈光隻是平靜地答道,讓李隆基神情不住地變化,最後才長歎了口氣道,“沈郎何必說這樣不吉利的話,聖人又豈會讓你去送死!”


    “李兄,聖人文治武功可比太宗皇帝,開元盛世遠邁貞觀,唯有吐蕃為患,如今蕃賊勢衰,但聖人舐犢情深,想為太子掃平障礙,做那平安喜樂的君王,才想著滅吐蕃宗廟,我便是拚死也該全了聖人心願。”


    邊上裝醉的封常清眼眯著縫兒見到沈光這等演技爆發,也是不由暗歎如此聖人當不會再想著要沈郎掛帥出征滅吐蕃了。


    “開元盛世遠邁貞觀,沈郎可真是會說話啊!”


    李隆基神情複雜地自語起來,他雖然老了,但是還沒到昏聵不明的地步,沈光對於大軍出征吐蕃的顧慮他又何嚐沒想過,隻是他總想試試看,才沒有繼續往深處想。


    罷了罷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太子雖然隻是中人之姿,但隻要不瞎折騰,當個盛世的守成之君總不會出什麽問題。


    想到這兒,李隆基也不再糾結於此事,反倒是主動岔開了話題,和沈光說起了這幾年裏長安城中新出的歌舞戲劇來,一談就是半日,直到用過飧食,李隆基才依依不舍地和沈光告別離去。


    看著桌案上的殘羹冷炙,等到逆旅中再無外人,沈光方自長舒了口氣,總算是過了這最難過的一關,隻是他仍舊不清楚李隆基最後會做出何等決定。


    翌日,當沈光入城後,才發覺長安城更見繁華,他當初和楊國忠說過的那些管理辦法,似乎全都用上了,街道邊上裏坊的排水渠全都翻修澆築了水泥管,再也聞不到異味,路上居然還有背後繡著“城管”的小吏帶人巡視,那些最繁華的十字路口都設了以沙漏計時的燈牌翻轉。


    沈光抵達王府時,早已中門大開,自家老丈人身邊的心腹管事見到他時更是滿臉堆笑,“郎君可回來了,主君念叨你許久了。”


    很快沈光便在書房見到了王忠嗣,然後便見這位老丈人滿臉的唏噓,“沈郎,你回來了,你知道麽,李相他快不行了。”


    沈光聞言愣了愣,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向來視李林甫為奸賊的老丈人居然口稱李相,李林甫要死了,自己這位老丈人不該是拍手稱快麽!


    “你這幾年都在安西,有些事情都不知道……”


    聽著自家老丈人的講述,沈光才知道楊國忠為了實施新政,手段難免激烈了些,而且他居然還真想著要重新清丈天下田畝,收繳世家豪強們不法侵占的土地,李林甫自是死死攔著不放,如今李林甫已經病入膏肓,不能視事,朝中再也沒人能阻攔楊國忠了。


    “聖人……”


    “聖人這幾年越發耽於享樂,而且楊相確實是理財能手,如今左右庫藏皆充盈,邊鎮兵強馬壯,聖人……”


    王忠嗣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楊國忠要施行新政,確實是為國為民,可是他要幹的那些事連他看了都覺得心驚肉跳,“眼下或許隻有沈郎你才能勸得住……”


    沈光並沒有回答,他很清楚楊國忠建議李隆基召他還朝,可不是為了讓自己來反對他的,他若是真的去勸楊國忠,隻怕兩人便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李相過去雖和某有仇怨,但是這兩年若無他……你有空便去見見李相吧……”


    “是,大人。”


    沈光應了下來,他也想知道為什麽李林甫臨死前想見自己一麵,於是當晚他便出現在了李林甫的府邸之中。


    鯨脂柔和的燈火下,看著臥在床榻上,瘦的幾乎不成人形的李林甫,沈光也不知該說什麽,這位曾經權傾天下的奸相差點就將太子和他的老丈人逼入絕境,可最後這幾年他卻兢兢業業地署理朝堂,當了李隆基的工具人,沒讓楊國忠的新政失控。


    “你們都出去,我要單獨和沈郎聊聊!”


    也許是回光返照,原本已經神誌不清的李林甫突然精神起來,即便是他最疼愛的女兒也不能改變他的主意。


    “李相,你要保重身體,大唐不能……”


    “沈郎,老夫快要死了,這樣的客套話就不必再說了。”


    李林甫握著沈光的手,盯著沈光,神情複雜地問道,“老夫隻想知道,楊國忠欲行之事,可是你的主意。”


    沈光猶豫了下,最後還是點頭道,“是!”雖然楊國忠行事激烈,但是毫無疑問,他的那些新政內容都是從他這裏得去的。


    “那你可清楚,一旦他要清丈天下田畝,便是要掘五姓七望還有世家豪強的命根子,到時候隻怕天下皆反。”


    形容枯槁的李林甫怒目看著沈光,宛如惡鬼,可是沈光卻始終麵容坦蕩,“關中不會反,西北各軍鎮也依舊忠於聖人,大不了便是安祿山造反,五姓七望和河洛北地的世家豪強附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林甫鬆開了死死抓著沈光的手,然後大笑了起來,“好好好,老夫死也可以瞑目了,隻可惜看不到那一天了啊!”


    “沈光,替老夫照看好家人……”


    沈光愕然地看著向自己托付家人的李林甫,然後發現這位柄國天下多年的大唐宰相已然逝去,含笑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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