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8章 陳穆(九)


    “死丫頭!睡什麽睡!”女人尖銳的聲音刺破耳膜,眼皮還沒掀起,一陣疼痛已經從身後襲來,是鞋子。


    陳希睜開惺忪的睡眼,一張猙獰的麵容出現在麵前,她張著血盆大口,衝她叫喚,“把房間打掃幹淨!待會有人來!”


    陳希揉了揉眼睛,這次眼前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了些,原來不是血盆大口,是一張紅唇,紅唇的主人是她母親,酒巷裏的人都喊她桂芳,她姓吳,即便很少人知道她姓什麽。


    她和小姐有個區別就在於,她比小姐多了倆字:陪酒。


    她以前不是做這行的,至少十歲之前,陳希的生活比現在好很多,但是十歲那年,父母離婚,父親跟別的女人跑了,把她留給了那個每天罵她是賠錢貨的媽。


    陳希慢吞吞爬起來,收拾髒亂的客廳,麵無表情地將泛著腥臭味的避孕套丟進垃圾桶裏,她打掃完後,一個男人出現在門口。


    避孕套的主人。


    陳希看也不看他,提著垃圾往外走。


    那個男人扭頭看了她一眼,衝屋裏補妝的桂芳說,“那麽有錢,不給孩子買身漂亮衣服?”


    吳桂芳拋了個媚眼,“誰有錢啊?你買啊?”


    那個男人還真就買了,一件紅色的裙子,一雙黑色的小皮鞋,那時候能穿上小皮鞋的人家不多,陳希收到這份禮物時,也著著實實地嚇了一跳。


    “穿著吧。”吳桂芳居高臨下地衝她說,“還不快謝謝你郝叔叔。”


    “謝謝。”陳希第一次衝那個男人露出笑,喊他,“郝叔叔。”


    但郝叔叔並不是什麽好叔叔。


    沒多久,他成了陳希的繼父,住進了她們家,他和桂芳兩人旁若無人地在客廳做著少兒不宜的事情,絲毫不顧忌一門之隔的陳希。


    那時候陳希已經十四歲,來了月經,耳濡目染,早就知道男女之間什麽事,也知道避孕套怎麽用。


    但她不知道,有一天,那位郝叔叔,會拿著避孕套來找她。


    “沒做過?”他笑起來那張臉有些猙獰,是陳希那段時間閉上眼就會夢見的場景。


    他伸出魔爪,剛發育的地方脆弱地在他的手下顫抖。


    “媽——”她扯著嗓子尖叫,“媽——媽——”


    吳桂芳剛睡醒,氣不順地衝過來,啪啪扇了她兩巴掌,“吵什麽吵?!”


    郝叔叔站起身哄著吳桂芳,“跟你女兒生什麽氣呢。”


    “拖油瓶,長得跟那死男人一個德行,看見她我就生氣!”吳桂芳坐在沙發上給自己點了根煙,又問他,“你去她房間幹嘛?”


    “她剛問我能不能教她做作業。”郝叔叔替吳桂芳按摩肩膀。


    吳桂芳抬了抬眼皮,“嗬,就她那個成績,算了吧,初中念完就別念了,念了也沒用。”


    陳希在房間裏靜靜聽著他們的話,默默地找紙巾擦幹淨臉上的淚,她抬頭看向鏡子,鏡子裏的女孩穿著鮮豔的紅裙子,腳上是一雙黑色小皮鞋。


    陳希去超市買東西時,被隔壁的鄰居醫生伯伯看見了紅腫不堪的臉,醫生伯伯歎了口氣,什麽也不問,隻是說,“來,我給你上點藥。”


    陳希坐在小凳子上,聞著藥店裏的味道,有些安心地閉上眼。


    “好好讀書,你長大了,就走出去,別回來了。”醫生伯伯有些不忍地說,“你媽媽她已經墮落了,你不要被影響。”


    陳希點點頭。


    走到門口時,她又回頭。


    “怎麽了?”醫生伯伯重新戴起眼鏡問她,“是不是還有哪裏受傷?”


    陳希搖搖頭。


    那件紅裙子被她在深夜剪碎了,那雙黑色皮鞋被她丟進了離家五百米之外的大型垃圾桶。


    她在郝叔叔不在的那一天,走到吳桂芳的房間,跟還在塗口紅的吳桂芳說,“郝叔叔摸我。”


    吳桂芳的口紅歪了,她沒管,回頭看著陳希問,“什麽?”


    陳希又說了一遍,隨後伸手指著自己的心口,“碰了這裏。”


    吳桂芳站起來扇了她一巴掌,“再說一遍?”


    陳希抿住嘴,眼淚從眼裏流出來。


    “下賤料,也不照照鏡子,你自己醜成什麽樣心裏沒數?我不知道你?你就想看我沒男人,等著我餓死是不是?”吳桂芳重新補好口紅,提著紅色包包往門外走,“你要是敢在外麵亂說一個字,我縫了你的嘴!”


    晚上吳桂芳和郝叔叔兩個人吵了起來,吳桂芳大喊大叫,郝叔叔拚命解釋,“她勾引我的!真的!”


    那個她是誰?


    是她?


    陳希背著書包不敢回家。


    她再次去醫生伯伯家,哭著問,“我能不能在這裏睡覺?”


    醫生伯伯伸手擦掉她的眼淚,“能啊,傻孩子,你睡吧,我給你找被子。”


    她住了第一個晚上,第二天就被吳桂芳拖著拽回了家,吳桂芳甚至砸了醫生伯伯的電視。


    陳希從來沒有這麽恨過她。


    她用惡狠狠的眼神瞪著吳桂芳,換來一巴掌,“賤人!瞪什麽?!這麽小就會勾引男人?!你是不是天生下賤?!”


    她希望吳桂芳哪天出門能被車撞死,更希望郝叔叔也能被車撞死。


    但是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吳桂芳和郝叔叔依然活著。


    陳希的噩夢還在繼續。


    陳希很喜歡上學,但是學校不歡迎她。


    她走到哪兒都有人指指點點地說她媽媽是出來賣的,說她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學費是親生父親替她交的,吳桂芳這才讓她念書。


    但她愧對父親的學費,她逃課,沒有一天認真上過課,她喜歡去圖書館,那裏有很多書,可以看到很晚,免費的,沒有人會趕她走。


    到了放學時間,她就準時回家,背著可有可無的書包。


    上學這幾年,她一直是這麽過來的。


    後來,學校門口有了網吧,五毛錢就可以上一個機子,她開始上網,網上有很多人寫故事,惡毒繼父惡毒繼母,五花八門什麽都有,不清楚真假,但是很多人在看。


    她也想寫,但是總是寫不成,網吧老板過來告訴她,寫東西要注冊筆名。


    “筆名是什麽?”她問。


    “筆名就代表你自己。”網吧老板說。


    代表自己?


    自己是什麽?


    深淵裏的跳蚤,永遠也蹦不出深淵。


    她注冊好了筆名,隨後花了一周時間記下了一個叫小冉的女孩的故事。


    她不會告訴別人。


    那個小冉就是她自己。


    回到家。


    家裏永遠是一堆空酒瓶,沙發上永遠是一團髒衣服,地板上也到處都是啤酒和亂七八糟辨不清楚的液體。


    陳希打掃完就去做飯,她很小就會做飯,個子夠不著,就踩著凳子,被燙傷了,隔壁有醫生伯伯給她創可貼。


    她從一開始糊鍋,難吃,到後來練就一手的好廚藝。


    她希望吳桂芳今天沒有喝多,因為吃飯的時候郝叔叔會坐在她身邊,用手碰她,她每次都隻能草草吃一口就跑走,發育的年紀,她的體重一直偏瘦,人像一根竹竿。


    但是吳桂芳從不在意這些,哪怕她當天隻吃了一口飯,她都不在意。


    她在意的隻有她自己。


    她也不希望郝叔叔喝醉酒,因為他喝醉了,也很恐怖。


    他會把她逼到牆角,會拿酒過來強行塞到她嘴裏,逼得她喝下一整瓶,然後伸出魔爪……


    那是陳希的噩夢。


    今天很不幸,吳桂芳喝多了,是被郝叔叔拖回來的。


    陳希盛飯時,手就在抖。


    她自己在廚房偷偷吃了幾口,正要出去時,郝叔叔進來了,“已經在吃了啊?”


    陳希含糊地應聲。


    郝叔叔攔著她,“怎麽不給我盛飯?”


    陳希說,“你自己盛。”


    郝叔叔捏她下巴,“怎麽回事?對爸爸就這個態度?”


    陳希渾身害怕地發著抖。


    “別怕。”郝叔叔湊近她,“你媽媽睡著了。”


    陳希眼睛驚恐地瞪大,郝叔叔的手已經伸了過來。


    後來的事,陳希不太記得了,她哆哆嗦嗦地舉著刀,刀上的血晃到了她的眼睛,她嚇得一把丟了刀。


    清脆的聲音響起,她才注意到,地上躺著人。


    郝叔叔褲子上全是血,他在哀嚎,但陳希什麽都聽不到了,她整個人蜷縮著往後退,捂住耳朵,渾身發抖。


    她把被扯裂的衣服往身上拽,可是不夠,太冷了,她冷得牙齒都在打顫。


    不知道過去多久,她跑到了醫生伯伯的藥房,大聲哭著,滿手的血。


    誰也聽不懂她說什麽,後來她昏倒了。


    醫生伯伯收留她一夜,替她擦拭身上的傷口,看見她褲子壞了,立馬猜到她是遭遇了什麽,氣急敗壞地替她報了警。


    吳桂芳醒來時,家裏已經天翻地覆。


    好不容易二嫁的男人被自己女兒用刀傷了那個地方,而女兒也不見了。


    她頭發沒梳,臉沒洗,衝到醫生藥房扯著嗓子罵了一通,什麽難聽話都有,說陳希勾引自己男人,現在又勾搭上了五十歲的老中醫,又說陳希一晚上沒回家,在老中醫房間裏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男人除了那事兒,還能做什麽。


    她自己不要臉,也完全不給陳希臉。


    周圍的鄰居指指點點的,醫生伯伯還堅持不放人,醫生的子女聽不下去,主動把陳希交了出去。


    陳希沒有迎來一個溫暖的擁抱,迎來的是一個巴掌,一句賤人,和兩年的牢獄。


    她自殺過,沒死成,被獄友打了一頓,勸她死遠點,不要髒了這地,也不要影響到別人。


    她在牢裏明白一個道理:不可以麻煩別人,也不能給別人造成困擾。


    後來,她活了下來。


    生命總是這樣頑強,但她沒有被社會所接納。


    她打聽到醫生伯伯在這個城市裏,卻是找不到他。


    找到又怎麽樣?


    沒人願意跟她扯上任何關係。


    坐過牢,初中沒畢業,找不到正經工作,她隻能打黑工,時刻麵臨著被任何一位客人欺負的風險,但是有口飯吃。


    她在這裏認識了一個一起打工的男孩子,沒幾天,他就帶她去他的租房,第一次很痛,但是無所謂,不是什麽惡心的男人,也不是很大年紀的老頭,最重要的是,她有住的地方了。


    但是容易得到的東西都不是珍貴的。


    沒多久,那個男孩甩了她,也不再讓她住在他的地盤。


    她知道,男女之間的感情是不長久的,但是她沒想到,保質期會這樣短,以至於那個冬天,她險些活不下去。


    她偷偷住在飯店的小倉庫裏,直到初春來臨,她才辭職,拿著自己的工資找了一處房子租下。


    那是屬於她的房子。


    雖然很小,不到二十平,但是窗外有很美的夜景。


    她第一次發覺這個城市的美,哪怕她都沒有踏足這個城市的市中心一步。


    她漸漸適應這個社會的步伐,她做很多兼職,保潔,掃大街,打掃廁所,端盤子,她幹過很多勞力活,後來在咖啡店上班時,開始羨慕那些每天坐在店裏有說有笑的客人,他們穿著幹淨體麵的西裝,手裏拿著手機,不需要掃地拖地,依然喝得起五十一杯的咖啡。


    唯一讓陳希覺得自己和他們有共同點的是,他們也愛看書。


    他們手裏拿著書,那是陳希看不懂的書,什麽市場,什麽經濟,什麽金融,什麽股票,那是陳希從沒接觸過的行業。


    她開始減少自己的工作量,隻為了每天能勻出兩個小時去書店看書,她成了書店的常客,不管刮風下雨她都會出現在那,看完兩個小時就回家。


    雖然生活很辛苦,但她很滿足。


    她以為她以後的生活會越來越好,直到她有次回家時,看到滿屋子的狼藉,和站在房間裏的吳桂芳。


    撕扯,怒罵。


    吳桂芳把自己這輩子學會的髒話全部送給了陳希。


    吳桂芳說,“你毀了我,你也別想過得好。”


    陳希的包裏靜靜躺著一本她今天新買的書,封麵寫著:你所在的世界很美好。


    她努力熱愛這個世界,熱愛身邊的一切了。


    但是這個世界並不愛她。


    狼藉的房間裏,陳希照了照鏡子,鏡子裏的女孩亂糟糟的一團頭發,衣服被扯壞,她的臉高高腫起,嘴角滲血。


    這個世界上唯一關心她的醫生伯伯,她也永遠找不到了。


    她絕望地閉上眼。


    她不想麻煩別人的,但是她沒地方去了。


    隻能在這裏結束。


    她吃了很多安眠藥,聽說這個東西會讓人睡著死去,是很安詳的死法,但其實是騙人的,她胸悶窒息難受嘔吐。


    她還沒能死去,就被人發現送到醫院。


    她拉著那個人,苦苦哀求,“別救我……”


    發出的聲音卻含糊不清。


    她被洗了胃,這麽久打工的錢盡數花在了這一次住院,甚至還不夠。


    “小姑娘,護工的錢你還沒給呢,你這住院費定金也不夠,要補交的。”有護士老阿姨過來跟她說話。


    她頭也不抬,整個人喪失了生命般,死氣沉沉地看著床單上那一抹刺眼的白色。


    有一群醫生過來查房,主任問了情況,又過來勸了幾句,老生常談的話,什麽好好活著,什麽死了讓家裏人傷心,多想想父母,這麽做會不會對得起父母。


    陳希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她憤怒地想,你不是我,你憑什麽這麽評判我,你哪來的資格?!


    她抬頭看見好幾個醫生對她露出憐憫的目光,那一刻,她陡然失去所有憤怒的力氣,她在所有人眼裏無非就是個活不下去想自殺的可憐人,可憐人就該沉默,沉默地接受大家的憐憫。


    大喊大叫隻會讓你更可憐。


    出院結算那天,窗口遞出一筆不小的錢數。


    陳希愣了愣,“這是給我的?”


    “嗯,前天有人給你墊付了一萬塊錢,這個是找給你的。”


    陳希拿著那筆錢去找護士阿姨,護士阿姨說,“有個實習生給你付的,那人做好事不留名,你就別問了。”


    實習生。


    哪個實習生,她固執地想知道。


    護士阿姨被她煩得不行,指著一行查完房往回走的醫生說,“呐,就那個,站在後麵的。”


    “哪個?”陳希睜大眼看,那麽多白大褂從眼前晃過,她焦灼地盯著每一張臉看,忽然就看到了一張忘不掉的臉。


    不知道為什麽,直覺就是那個人。


    因為那個人長著一張很溫柔的臉。


    “長得最好看的那個。”護士阿姨說。


    “他叫什麽?”陳希問。


    護士阿姨已經走了。


    陳希盯著那人,看他跟邊上的同事說話,不知道說了什麽,那張臉笑了一下,整個世界的花似乎在那一瞬間綻放了。


    陳希找了好幾層,終於找到了員工板牆,她盯著板牆上的照片,看著上麵的名字,心裏默默地想。


    穆承胤。


    名字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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