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一桶冰水澆灌下來, 細碎的雪粒砸得臉龐劈啪作響。


    紀澤滿身濕透驚醒過來。


    一道身影從旁邊飛快掠過, 他有些混沌扶住了腦袋。


    離他不遠處有一張漆黑的四腳矮桌, 銅製的鳥首油燈透著微弱的光, 勉強照明了周遭一塊地兒, 枯草堆下掩著幹涸的、猶帶著幾分腥氣的血跡,讓紀澤清楚意識到他此時的處境。


    一間潮濕的、陰暗的囚牢,三麵是牆,而他正對麵的是用鐵絲焊成的牢門。


    他身上仍穿著那件幹淨的又充滿文人氣息的天藍色長袍,隻是他相信要不了多久, 這件衣服將會沾染上更多的汙穢。


    紀澤盤坐在地上, 等待著綁架的主謀。


    “噠噠噠——”


    高跟鞋的聲音在囚牢外邊響起。


    這種聲音紀澤很熟悉,留洋歸來之後秦慧心幾乎天天都要換著一雙尖尖的高跟鞋來穿,有一段時間裏他連做夢都是這種聲響。


    秦慧心的性子是風風火火, 走路也急, 聲音的頻率更加密集。


    而這雙高跟鞋的主人卻是不徐不緩的, 一步一步,讓人想象到那種煙視媚行、雨打芭蕉的姿態。


    紀澤單單從這種走路的響動就能大致判斷出——對方絕對是早有準備。


    來人下了十來個石板台階, 到了他的對麵。


    “一天不見,夫君你睡得可好?”


    他順著那雙暗紅色的尖頭高跟鞋與薄透絲襪一路往上, 最終將視線定格在那張用羽紗半掩的臉。那雪白的紗麵上繡了枝盛開的紅梅,恰好落在嘴角的位置, 遠遠看著仿佛被那嫣紅的唇兒給銜著似的, 說不出的風流妙曼。


    琳琅抿嘴輕笑, 反而襯得那朵梅花愈發灼灼動人了, “夫君這樣看我做什麽?難道一天的時間我還能去剝皮換臉不成?”


    正在她說話的時候,有人已經殷勤搬了一張黃梨木的椅子過來,墊上銀白色如意紋的流蘇軟墊。


    紀澤不太喜歡那個男人看自己妻子的眼神。


    琳琅撫著旗袍,對著人坐下了,她一手支著下巴,腕子的翡翠玉鐲輕輕滑落,猶如一潭柔和碧波,與頰邊的墨綠色水滴耳墜相映成趣,“不知夫君對為妻準備的驚喜可還滿意?不瞞你說,這地方我挑了很久,果然沒有讓人失望,夫君囚困其中,好似明珠蒙塵,白壁生汙,讓人不由得心生同情憐憫呢。”


    紀澤很冷靜,他什麽也不追問,直接開門見山就道,“你想要做什麽?”


    是他看走了眼。


    原以為是個木頭癡傻兒,沒想到是朵豔美狠毒的食人花。


    “夫君一向聰明絕頂,不如猜猜妾身想要做什麽?”


    “妾身啊,出身卑賤,不像秦小姐,有一雙疼她如珠似寶的父母,錦衣華服穿著,玉盤珍羞供著,出門奴仆成群。秦小姐命太好了,她還有一個為了她赴湯蹈火、甚至不惜漠視他人性命的青梅竹馬,一旦有了危險,立馬就能推自己的妻子出去當靶子。”


    “我不羨慕秦小姐,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數,求不來,也怨不得。”


    “可是,夫君,你知道我們這些窮苦人家是怎樣活著的嗎?就算喉嚨磨破了,出血了,也得把幹巴巴的樹皮枯枝咽下去——這些還是我那短命的老爹用手指,一塊一塊的,拚命從樹上摳下來的,他那指甲都翻著剝紅了,舍不得吃,都讓給了餓得麵色發青的女兒。哪怕犧牲了自己,他也想女兒好好活下去。”


    “我以為天底下,任何一個父親,大抵是這樣疼愛著自家的孩子。但是我沒想到,夫君你這麽狠心啊,她秦家大小姐的命的確是珍貴的,畢竟她父母在她身上投資了那麽多,可是,誰來告訴我,我與我兒的命,難道就應該是輕賤如泥嗎?”


    琳琅冷笑,“你們這些從未在死亡與血海裏掙紮過的富貴公子爺,一心隻裝著吟風弄月,為了佳人赴湯蹈火大概是你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吧!嗬嗬,我孩兒的命,也隻不過是你們用來爭寵的遊戲籌碼。”


    紀澤沒有說話。


    “夫君,你注意到了嗎?那個男人踹了我肚子十一腳,整整十一腳啊,我的孩兒,替我擋了這些攻擊的孩兒該有多痛?你午夜夢回,難道就沒有一次聽見我們孩兒的哭疼聲嗎?”


    那一瞬間,她的眼淚撲簌落下。


    琳琅用薄紗捂住了臉,低低的嗚咽聲從喉嚨深處傳出來,嘶啞的,痛楚難當。


    即便是紀澤有了一副鐵石心腸,也忍不住微微變了臉色。


    “夫人。”


    他輕輕喚了一聲,似乎在組織語言,“那天的事,我很抱歉,但我與慧心相識在前,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被人傷害。”


    “所以夫君就能眼睜睜看著我被傷害?”


    他又沉默了,最後開口說,“這件事是我一個人的主意,你想報複,都衝我來好了。慧心她是無辜的。”


    “夫君真是有情有義,秦小姐是有福之人。”琳琅意味深長地說。


    “我在懷咱們孩兒的時候,可折騰了,一時半會兒都不得歇,隻有看戲,歡喜了,才不會鬧我。”琳琅低頭撫摸著肚子,抬起頭又衝著紀澤笑,“如今孩兒去了,一個人在地府裏也是孤獨的,你這個當爹再狠心,也該好好為孩兒送行一回,讓它高高興興去投胎。”


    那個笑容令紀澤頗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隻見她拍了拍手,頭頂上的遮擋物突然被掀開了,一個龐大的鐵籠子用繩索懸吊著,困在裏麵的凶獸從喉嚨裏發出低沉又暴躁的聲音。


    “這也是我專門為夫君尋的玩具,它才剛剛一歲呢,夫君可要好好憐惜。”


    在琳琅的輕笑中,鐵籠子的另一端被打開了,上頭的人使勁一甩,那團黑影就“嘭”的一聲滾落到牢房角落裏,如此的粗暴動作顯然惹怒了這家夥,它肥碩的脖子當即豎起了一綹鬃毛,用尖而翹長的雪白獠牙對著囚牢裏的唯一活物。


    這畜生虎視眈眈,恨不得將他生吞。


    “哦,忘記說了,它已經好多天沒有進食了,夫君玩耍也要小心點,省得當了這悍獸的盤中餐。”琳琅笑眯眯地說。


    紀澤已經沒空理會她的話了,他飛快站起來靠著背後的牆麵,貼著走,一邊搜尋著四周盡可能利用的東西。


    “獵人”卻不耐煩了,吼叫一聲立即撲了上去。


    “嘶——”


    紀澤左臂被咬了一口,連帶著那塊的衣服都被撕咬下來,好在他反應夠快,借勢一滾,避開了要害,否則就不止一塊肉這麽簡單了。


    野豬哧吭哧吭,嚐到血腥味的動物顯然極其亢奮,它毫不猶豫發起了第二起的攻勢,尖銳的獠牙擦著男人的大腿而過,掛了一道深深口子,紀澤額頭冒出了細密的冷汗,他還在竭力穩著呼吸,但眼神已經有些微妙了。


    他趁著空檔看了眼欄杆之外。


    琳琅看戲看得很愉快。


    由於牢裏陰冷,她的手下人還特別周道,不僅準備了蓋著腿兒的柔軟毯子,還送來一個雙耳鎏金紫色暖爐,她靠著椅背,簇擁在一片溫暖與愜意之中,看他狼狽不堪地奔走與躲藏。


    簡直就跟在看猴兒把戲似的。


    她想置他於死地。


    紀澤看懂了這個訊息,不打算向琳琅開口求饒。


    ——就算求她也隻是自取其辱。


    不得不說,紀澤想得很通透,琳琅擺明就是想要把他當侯耍,他一開始就服軟的話,接下來會完全喪失拒絕的權利。


    想要活命,靠單純的哀求是不夠的——這個喪心病狂的女人說不定反而更加變本加厲去對付他。


    紀澤垂下了眉眼,直到身上掛了數十道傷痕,滿臉是血,他才用油燈點燃了枯草,用驟然噴發的火焰嚇唬住了來勢洶洶的野豬。牢房裏僅剩一張桌子,他乘勝追擊,手腕一擰,四方的細長桌腳戳爆了野豬的眼球。


    悍獸發狂大喊,在牢裏橫衝直撞,結果不湊巧撞到了牆上,一根獠牙硬生生給折斷了。紀澤眼明手快撿起了那根長長的獠牙,順便把它另一隻眼也給弄瞎了。


    “嘭——”


    龐然大物轟然倒下。


    它痛苦抽搐著四肢,心髒插著那根屬於它自己的雪白獠牙。


    濃烈的腥臭在囚牢裏蔓延開來。


    紀澤拔出了利器,大量噴湧的鮮血滋滋濺了他一臉,給微微突起的眉骨繪了幾朵妖冶的血花。


    “啪啪啪——”


    突兀的掌聲響起,琳琅笑著讚揚,“不愧是夫君,智勇雙全,那英勇搏鬥的身姿實在讓妾身看得麵紅耳赤。”


    然而就在她說話之際,頭頂上又放下了另一個嶄新的鐵籠子,這次的吼聲比上次的更加雄厚有力。


    紀澤僵直著手腳,渾身冒著冷氣。


    “哎呀,妾身又忘記告訴你了,像這樣的玩具呀,妾身一邊想著夫君的威風凜凜,不知不覺就收集了很多,陪夫君玩上三天三夜也是足夠的。”


    她滿足看到男人漸漸發青的臉色。


    小樣,這隻是一盤爽口的開胃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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