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紅的暮靄在天際盡頭燃燒著, 漸漸成了瑰麗的玫瑰色。


    榮先生靜靜凝視著人。


    他的容貌不似邵清和的清俊,也沒有孫英韶的英氣勃勃, 乍一看出彩不多。琳琅之前故意打趣他說長得太醜不能下飯,實際上男人是屬於耐看的一類, 眉峰淩厲上挑著, 透著上位者的顯貴氣息。


    即便是求愛, 他亦有自己的氣度。


    不強迫, 不追問。


    有些人的愛情飛蛾撲火,劇烈燃燒自己以求對方一眼的青睞。


    他不一樣。


    他跟琳琅的相識本來就存在太多的硬傷, 如果她不是脫穎而出, 招惹了他的注意,也不會有後來的步步深陷。


    她每走一步都恰好踩在他心口最癢的地方,等他回過神來, 有些情緒就不是單用城府可以簡單掩飾過去的。棋手對棋子憐惜,本就是荒唐的一件事, 但這種極小機率又不是沒有,他隻是不走運,恰好中招了而已。


    一頭紮進了這頭情網裏,榮先生還慶幸自己稍稍年長, 有足夠的耐心去應對這一場猝不及防的風花雪月。


    他與那些毛頭小子不同, 鬧哄哄告白,又急不可耐要答案, 像個紮手的刺頭, 非得撞個頭破血流才跟作罷。榮先生更明白, 不成熟的想法與行為隻會把女孩子推得越來越遠,戀愛要有激情這話不假,但一個溫柔體貼能懂女孩子心意的男伴無疑更有優勢。


    榮先生不著急,他會讓人慢慢習慣他的存在,用春風細雨的方式侵入她的世界。


    “沒關係,你用不著現在回答我,我也不會因為你的不同意就遷怒你。”他笑了,深邃的眉眼在暮色中暈染暖意,“這僅僅是我私人的喜歡,想讓你知道,想讓你聽到,倘若教你為難,那就不是我表白的本意了。”


    他攥著人的手,輕輕碰了一下心口的位置。


    “要是不冒昧的話。”


    “先生這裏,始終有一席為你而留”


    一縷涼風從她頰邊擦過,淩亂了黑發。


    他伸出另一隻手,撥開了挽到耳邊。


    “起風了,再待下去就要著涼了。”


    榮先生放開了她的手。


    他既然說了這份心意是私人的,有些規矩他必須得守,哪怕他知道憑借著先生這個身份,他便利更大。


    一股拉力扯住了他。


    他詫異回頭。


    對方卻扭過了半張臉,不看他。


    “怎麽了?”


    他發覺異常,說著就想走上前。


    豈料他進一步,她相應背著手退一步。


    愣是不讓他靠近。


    榮先生皺起眉,正猜想著其中的緣故。


    難道她以為自己是“欲擒故縱”?


    “先生,我很任性的。”


    他忽然聽見這句話,視線滑到她的臉上,很細微的咬唇動作,他捕捉到了。


    榮先生這一刻福至心靈,口吻含了縱容的笑意,“嗯,那又如何?”


    “還有,我吃餃子不沾醋的。”


    他迅速接上,“好,下次我勻開碗,不放一起。”


    “煙味很難聞。”


    “戒了。”


    “晚上不睡覺能在屋頂看月亮嗎?”


    “可以,但隻許看到亥時。”


    “那……”


    她轉過頭,腦袋往左邊偏了一下,流露出委屈的表情。


    “你為什麽還不來抱抱我?”


    縱然沒有做嘟嘴撒嬌的動作,榮先生也差點被這一幕萌慘了。


    數百隻的小蝴蝶在心口裏撲棱飛舞,從某一個出口瞬間放飛。


    話剛落音,琳琅本能“啊”了一聲。


    整個人被一雙有力的鐵臂舉高了。


    榮先生抱著琳琅的腿,毫不費勁,仿佛捧著一個輕盈的洋娃娃,她雙手胡亂揪著他的衣服,好不容易才穩住了,漆黑的頭發散了他一身。


    “你幹嘛呀?”女孩子嗔了他眼。


    “不是要抱抱麽?”他喉嚨裏溢出低啞的笑聲,“你以為你愛上的是什麽人?”


    “呸,不要臉,誰說愛你了,施榮姑娘隻是給你表現的機會。”她低頭看人,手指頭戳了戳男人的眉心,狡黠地說,“可別太得意忘形了喲,榮叔叔。”


    榮先生這會兒開始頭疼了,兩人頗有差距的年歲不可能改變,他也做好了覺悟,但真的被戀人稱作叔叔,那滋味……


    “是榮九。”他糾正人,“我在家裏排行老九。”


    “榮九伯伯。”


    “乖,是榮九。”


    “榮九爺爺。”


    “……”


    心塞的榮先生最終放棄了自己的糾正。


    這個小混蛋恃寵而驕,偏偏這份寵愛還是他自己親手送上的。


    “生氣了?”她一手撐著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攥了一縷發,故意去撓他的臉。


    榮先生不說話。


    “好嘛,跟你開個玩笑,別生氣。”她又飛速來滅火,軟軟的女孩子語調仿佛一團棉花,讓人想咬上一口。


    榮先生心想,他像是那種因為一點小撒嬌就立馬原諒的人嗎?


    好吧他像。


    他眉宇鬆開,便聽見她說,“九哥,你抬頭看看我嘛,好不好看?”


    九哥。


    這個小壞蛋。


    榮先生的耳根子又被吹軟了。


    他撩開眼皮,“你好不好看,自己心裏沒點數嗎?嗯?我榮九的眼光能差到哪裏去。”


    夕陽的餘光掩在雲層裏,她的長發在風中散亂,尤其那雙粼粼生波的眼睛,勾人心魂,“我隻是想問你風景好不好看而已。”她無辜地說,“既然九哥想要誇我,就直接說嘛,我又不會嘲笑你。”


    “……”


    又被擺了一道。


    榮先生是哭笑不得,她這見縫插針的本事也算是活了。


    “好看,你最好看,行了麽?”


    他單手穩穩抱住人,另一隻大掌則是伸高,按住了她的腦袋。


    黃昏裏有一些風,稍顯急促。


    但這不妨礙他吻自己中意的姑娘。


    耳鬢廝磨,淺嚐輒止。


    “走,回家。”


    他十指交扣,牽著人從細細的田埂上走過。


    榮先生沒有回宅子,他幾年前在父母的故居附近建了屋子,用的是尋常的瓦片磚頭,平時回來也頗為低調。這次考慮到琳琅,榮先生特意選了一輛寬敞的馬車。


    屋子外邊圍起了柵欄,紮了一大片蔦蘿花,太陽落山後,花瓣朝裏邊嬌怯卷起,別有幾分繾綣的意味。


    “今晚我們得在這裏過夜了。”榮先生讓車夫去別的地方休息了,他從袖口取了一串銅製鑰匙,打開了門鎖。


    琳琅探頭看去,朝著門口是一張八仙桌,擱著一套很普通的白瓷茶具,吸引她注意的是牆上一把落了漆的大弓,囊袋裏裝了幾隻鐵箭,有淡淡的血腥氣。


    左手邊是廚房,用青色簾子隔開,隱約瞧見一垛柴禾,而右手邊自然是臥鋪。琳琅還沒進過榮先生的房間,趁著人去找蠟燭照明的時候,先去了臥鋪。


    房間比想象中要整潔,素底藍花的被褥折疊整齊,旁邊碼著一張黑漆漆的床頭小櫃子和簡易的衣箱。


    “怎麽了,對我的房間很失望?”


    男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有一絲促狹的笑意,“真不好意思,我就是這麽無趣的男人。”


    蠟燭的光灑遍室內,與窗外的明光形成一冷一熱。


    “我看不見得。”她眼尾含著一波瀲灩春水,“今晚我睡哪兒呀?”


    榮先生臉色不變,給了一個很欠揍的答案,“如果你要睡地上,我也不介意。”


    琳琅斜眼睨他。


    “想得美,憑什麽呀?”


    “那就沒辦法了。”他含笑道,“我的床分你一半好了。”


    “不,我要三分之二。”


    “隨你。”


    榮先生走到櫃子邊,滴了一滴,把蠟燭立住了,說道,“我去燒水,等會把身子擦擦,我們就睡覺。”他說得很自如,像是一對相處已久的老夫老妻,談到睡覺這個問題上一點臉紅羞臊的意思都沒有。


    雖然在條件簡陋的鄉下,榮先生依然將人照顧得很周全。琳琅在廚房那邊擦洗幹淨,換了一身舒適的棉布衣裙。


    “洗好了?”


    榮先生也從外邊回來,他雙手兜起衣袍,仿佛卷著什麽東西。


    他徑直走到窗邊,小心翼翼展開了袍角,輕輕抖落裏邊的東西。火紅的蔦蘿花被簇擁在綠意之中,顯得鮮活極了。


    “就讓這些小花兒今晚陪你過夜吧。”


    他衝著人笑了。


    知情識趣的男人真是殺傷力巨大啊。


    琳琅掀開被子躲進去,“那我就先睡了。”


    榮先生點點頭,拿了一些衣物轉身去洗澡。


    睡得迷迷糊糊時,她覺得腳趾頭有些發癢,下意識蹭了一下,緊接著被一隻寬厚的男性手掌抓住了,聲音微嘶,“別動,我給你揉一下。”


    出發前榮先生給人準備了一雙輕便的軟底鞋,不過走了那麽長的一段路,他想肯定是累壞了,即使她嘴上不說。


    “好癢……你輕點……”


    她意識不輕央求著。


    榮先生抬眼看人那不設防的睡顏,眼眸略微幽深。


    在一個對她圖謀不軌的男人前睡著,她膽子也真夠大的,是篤定了他不會衝動嗎?


    榮先生喉結微微滾動,險險抑製住了那股火氣。


    待他冷靜下來,外頭雞鳴聲傳進了耳朵。


    時候不早了。


    榮先生也躺了下去,側對著人。


    沒一會兒,她自動靠上來,貼著他的胸膛,仿佛砸了砸嘴,嘟囔一聲“真硬啊”。榮先生失笑,幹脆伸出了手臂,好讓人枕著睡。


    一夜酣眠,直到日上三竿。


    榮先生好久沒有睡得這麽踏實了。他暫時打算先在這邊待幾天再回去。


    至於一日三餐,當然要靠自己勞作得來。


    他將隨身攜帶的槍給琳琅防身,自己則是背上弓箭要去周圍走走,要是能獵一些小動物回來加餐就更好了。


    “那我就在你回來之前把番薯給削好皮。”琳琅興衝衝地說。


    榮先生撫額,“不必了,放著讓我來就好。”


    他怕削完之後隻剩渣了。


    “那我洗衣服?”


    “山水有點涼,你別沾,我回來就洗。”


    琳琅一臉失望之色,“那我能幹什麽呀?”


    你別添亂就阿彌陀佛了。


    榮先生黑眸裏泛起疼惜的光芒,大掌撫摸她的腦袋,笑道,“搬個小板凳在門口坐著,乖乖等我回來就好了。”


    琳琅“噢”了一聲,“你快點回來。”接著又補充一句,“不許背著我去勾搭俏村姑。”


    榮先生笑了一會,在對方威脅的目光下趕緊應了,又囑咐了她幾句,戴上捕獵的工具出發了。


    “唰——”


    一支利箭離弦而去,射中了一隻灰胸野雞,咯咯的慘叫聲不絕於耳。


    榮先生疾步過去,逮住了雙爪,一邊將箭拔了下來,一邊用繩子捆住,利落扔袋子裏麵。他餘光瞥見鬆樹下的一叢新鮮蘑菇,考慮片刻,也一並摘取下來。


    距離他出來不過是半個小時,收獲已經頗豐,榮先生擦了擦汗,也不貪心,即刻打道回府。


    門外攤著一團沾了濕軟泥粒的野花,榮先生挑了挑眉,她到底還是閑不住跑出去了。


    “你九哥回來了,還不快出來接人?”


    他含笑踏進了屋子裏,一道窈窕的身影背對著他在沏茶,聽見這句話,茶杯在掌心裏旋了一圈。


    榮先生長腿一伸,站在人的身後,手繞在她的胸前,變戲法般掏出了一隻草編螞蚱。


    “我隨手編的,第一次有點手生,你不要嫌棄它醜。”榮先生聲音仍舊帶了三分挪揄的笑意,“當然了,不是自謙,我好歹是一個隱藏的民間藝術家,我想它再醜,也不會醜得讓你吃不下飯。”


    對方沒有動作,榮先生比她高了許多,低頭看過去,她杯子裏的茶水晃起波瀾。


    她在發抖。


    這情緒不對。


    “怎麽了你?”他皺起眉,放下了弓箭,將人的肩膀扳過來,“是不是不舒服?是那糕點的緣故?”


    榮先生內心難免有些自責,他貪圖方便,便將昨天的糕點熱了一些充作早飯,卻沒有問她吃不吃得習慣。


    他這話一出,那眼淚簌簌而下。


    “你哪兒難受了?”榮先生這會兒焦急了,小心捧起她的臉,輕聲哄道,“沒事的,你忍著點,我現在帶你去找大夫,吃壞肚子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病。咱不哭了,嗯?”


    說著他就想摟住她的要,直接抱起來,她似乎有些驚慌,連忙往後退了一步。


    “啪!”


    衣袖裏一塊小包掉了出來。


    榮先生明顯看出她嘴角不可抑製抖了一下。


    兩人相處也有一段時間了,他知道她的喜好,更知道她那不經意的小習慣。


    她在害怕什麽?


    榮先生彎腰撿起了那小包,在手上掂量,很輕,是一包粉末。他斂起了笑意,“這是什麽?”


    “是一些治頭疼的東西。”她掩飾般低下頭,伸手要拿回來。


    男人表情平靜,“該不會是砒霜吧?”


    琳琅動作一頓,忽然笑了,“是呀,我打算毒死你,做一對鬼鴛鴦。”她雙手纏住了男人的脖頸,踮起腳去吻人。


    榮先生本想質問她的話又吞了下去,他低頭吮吸著戀人的唇。


    這一勾引幾乎把他壓抑一夜的火氣引出來了,榮先生隻覺得頭暈目眩,摟著人像喝醉酒似的,東倒西歪,最後索性靠著牆。


    “走……快走……”


    含糊不清的低喃聲令榮先生頭腦一震,下意識去看她淚跡斑斑的臉。


    他眼裏閃過錯愕,正想說話被狠狠咬了舌尖。


    “快跑!”


    榮先生被她推出了門,踉蹌退了幾步。


    “有人要殺你!”


    她難得有如此失態的一麵,聲音近乎顫抖,哪怕是雙手扶著門框,也有搖搖欲墜的感覺。


    榮先生踩上了那一團野花。


    野花……


    他念頭急轉,這花的顏色是白的!


    榮先生跟琳琅之間有不少的暗語,譬如鮮花這方麵,紅的喜慶,白的送葬,用來提醒周圍環境的險惡程度。


    隨著琳琅被他留在宅子裏不再出去,這一類的暗語自然也用得少了,剛才他隻顧著自己的欣喜,居然忘了這一層的含義!


    “你愣著幹嘛,快跑啊!”


    她急了,眼圈紅得厲害,腳步卻始終沒有挪開一步。


    榮先生心底猛地下沉。


    那扇門後緩緩出現了另一道清瘦修長的身影。


    冰冷的槍口抵住了女子的脖頸,他微微一笑,不見絲毫戾氣,甚至溫聲問好,“主子,清和終於見到您了。”


    他看了看周圍的山水風景,表示讚同的神色,“這裏的確是一個適合修養身心的地方,難怪主子不惜山迢水遠趕過來。”


    榮先生見琳琅被他抓在手心裏,焦灼從眼底一閃而過,到底是經過風浪的男人,即便麵對手下重臣的叛亂,他沒有歇斯底裏,而是幹脆利落切入正題,“你要什麽?”


    邵清和能找到這裏來,榮先生已經不指望他手下的心腹能趕到了,很明顯,他的行蹤早已泄密。


    不單單是邵清和,還有其他信任的人。


    榮先生盡可能把局勢往壞的方麵去想。


    邵清和與琳琅是昔日戀人,他知道這一層關係,之所以重用他,一方麵是欣賞他的能力,另一方麵,出於某種隱秘的心思,他希望琳琅將仇恨轉移到邵清和的身上,減淡對自己橫刀奪愛的糟糕觀感。


    然而,他到底還是養虎為患,造成了今日的禍害。


    “我要什麽?”


    邵清和雙眼眯起來。


    “這話問得好,我要什麽呢?”他的槍管在細膩的脖頸間遊動,略帶幾分輕挑的放縱,“我自然是要回我失去的。”


    失去的,指的是什麽,雙方都心知肚明。


    榮先生克製著胸口翻騰的怒意,又緩緩平靜下來,他耐心跟人周旋,“你其實並不是多喜歡她,不是麽?從一開始我就看得出來,你對琳琅隻是很普通的兄妹之情,有過相處的情誼,但也僅此而已了。”


    “不錯。”邵清和很坦率承認了,“說是喜歡,的確沒多少分。隻不過,我個人的念頭比較偏執,我可以不愛她,但絕不允許她看上別的男人。”


    “所以——”


    他將頭偏過一邊,湊近了琳琅的脖子。


    刺進了吸血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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