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的軲轆輪子在青石板上平緩行駛著, 鬧市喧嘩在搖曳的簾幕中若隱若現。琳琅稍微撩開了一角, 天是青藍的彩釉, 雨後泥土濕潤的氣息與人間煙火相融, 潮濕中透出溫暖蒼茫的味道。


    琳琅的骨頭微微酥軟,慵懶靠在團花坐墊上。


    現代方便快捷, 琳琅自然喜歡那爽利的生活,不過,論精致程度的話, 還是這種略帶古時風味的朝代更令她著迷。


    外麵的攤子擺著新鮮討人歡喜的玩意, 有漆盒、脂粉、珠花、泥人等,由於是清夏之際,女郎鍾愛的羽扇、檀香扇、象牙扇、花鳥折扇等成了店家推銷的重頭。


    檀香扇是賣的最好的一款。


    眾所周知, 李家三女,個個天姿國色,二女李朝雲以溫婉端麗著稱, 隨身攜著鏤刻精細的檀香扇,淺笑時以扇掩唇,儀態端莊美好。


    隨著李家大小姐傳出刻薄鑽營的名頭, 李朝雲這顆蒙塵的明珠終放光華,成了雲京王侯權貴心中的明月光, 她喜愛的檀香扇也風行一時。


    琳琅把玩著手裏的團扇,圖案繪的是仕女拜月, 這折腰折得是風流婉轉, 可美人兒的表情卻是虔誠聖潔的。


    拜月, 拜的是紅線月神,求的是如意郎君。


    李琳琅真的是急了。


    那場疏忽的過錯不僅毀了她跟李家共同經營的好名聲,還有她的姻緣。


    世子燕昭烈第二天登門,強勢退婚,李家淪為笑柄,作為庶女的李朝雲與李清雨反而成了撐起李氏姑娘的門麵。


    以前是李家有女百家求,現在依然是百家求,可李琳琅卻是無人問津——李家是書香世家,李父先在翰林院當值,後入內閣參與政要,位極人臣,頗得新帝倚重。嶽家這身份,就能讓人少奮鬥十年。


    如果李琳琅之前議親的對象不是燕世子,有人還能奢想一下,把金鑲玉的美人抱回家裏供起來。燕家是開國功臣,燕國公又是攝政大臣,這一家子炙熱絕倫,誰敢去碰他們的黴頭?


    單是燕家勢大這一條,足以碾壓清貴的李氏了。


    李琳琅耽擱了一年,如花麵容都憔悴了幾分,好不容易等風頭過了,李母立即拍板啟程去白馬寺,求神拜佛,捐香油錢,求菩薩開眼,洗去女兒這一年的厄運連連。


    都說人一倒黴,喝涼水都會塞牙縫的。


    李琳琅不知道白馬寺的菩薩有沒有開眼,若是有,為什麽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貴族少女會在佛門淨地遭遇暴徒的猥褻?


    “大小姐,白馬寺到了。”


    一個小丫頭半跪著給琳琅掀開了帷幕。


    琳琅隨意瞧了這丫頭,約莫是十一二歲的年紀,粉白衣裙,紮著雙髻,看起來就是人畜無害的類型。


    她伸手摸了摸小丫頭的臉頰,柔膩的脂粉。


    “大小姐?”對方嚇了一跳。


    “這粉不錯。”琳琅嘴角微揚。


    小丫頭笑嘻嘻地說,“都是大小姐善心,賞了鶯鶯這麽好的胭脂水粉。”


    琳琅沒說話,被她攙扶著出了外頭。


    一個小廝早就機靈彎下腰,讓小姐踩背下來。


    下車的時候,一個富態風雅的婦人看過來,她款款上前,喊了聲娘親。婦人親昵環著她的肩膀,詢問我兒是否被路上的石頭給顛簸著了。


    琳琅搖搖頭,哪能呢,她坐的車墊了四五層柔軟的棉絮與毯子,果然是嫡女的待遇。


    婦人的親熱與喜愛溢於言表,以致於從後麵轎子下來的庶女過來向嫡母問安時,她隻是神情淡然說了好。


    琳琅抬頭看了兩個女孩子,稍微年長的,穿著翠綠色的素淨裙子,頭上的發飾隻餘一枚玉簪,清新溫和的氣息撲麵而來。另一個就活潑多了,粉衣明麗,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淳樸又天真。


    她抿嘴笑了笑。


    世人其實有些誇大了這二女的容色,前者靠氣質取勝,在普遍描眉擦粉的濃妝少女中,她清減幹淨的妝容令人稱道。後者呢,天真爛漫而不知世事,在長姐“城府深沉”的襯托下,就顯得難能可貴的。


    說來道去,不過就是踩著她的名頭上位的。


    不然以李琳琅的絕色姝麗,這兩位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庶女姑娘,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入公子哥們的玉眼呢。


    庶女姐妹倆知曉主母的不悅,問安之後就拘謹在一旁等候了。


    李氏隻是輕蔑掃了一眼,她掌管中饋多年,怎麽看不出自家的女兒是被她們擺了一道?可恨的是她們翅膀硬了,提親的人大多是王孫貴族,為了李家運勢著想,她這個主母也要“寬厚大方”,省得被那些酸儒拿出來做文章,害了她兒的婚事。


    雍容婦人帶著三個女孩子步上石梯,朝向白馬寺。旁邊有奴仆婆子護著,小姐們頭戴冪蘺,旁人一看這架勢,默契落後幾步,生怕衝撞貴人。


    佛寺寂靜,隱於山頂一片蒼綠竹林之中,杳杳的鍾聲飛上雲漠。


    有褐衣僧人攜著經文走過,得體為女客讓路,然後雙手合十,遠遠行了個禮。


    白馬寺作為雲京第一寺,天下僧人向往的聖地,從寺內僧人的氣度儀態可見一斑。


    “今日大德開壇講經,你們誰要是有興趣的,就隨母親一道吧。”李氏攥著佛珠。


    李朝雲姐妹倆自然是應了。


    講經會設在一處偏殿,中央燃有寶鼎香檀,白玉壘砌的高台之上,一個身披紅色袈裟的年輕大德沉穩端坐,寶相莊嚴,眉間綴了一粒淺淺的朱砂。


    台下是烏泱泱的信男善女,有華衣的達官貴人,也有麻布的普通百姓,在溫潤的菩提聲中,聽得如癡如醉。


    琳琅發現,原本落後她半步的李朝雲傾了身,姿態虔誠地雙掌合十。


    李朝雲這個女主,在她遇見的女主中,戰鬥力也算是強悍了。


    她跟白馬寺驚才豔絕的年輕大德有交情,對方為她批注鳳命,把人穩穩送上了皇後之位。與此同時,她又是男主燕世子的心頭愛人,當皇帝丈夫亡逝,孤兒寡母,無依無靠,男主又為她權傾朝野,保她一世榮華富貴。


    至於未婚妻,燕昭烈記仇得很,有機會就落井下石,在他的運作之下,失了清白李琳琅嫁給一個衣冠禽獸,那禽獸表麵是正人君子,實際上好人/妻,也把自己的妻子當做貨物給同道玷汙。


    李琳琅第一次被換/妻,羞憤之下,又無李氏的開解,一根白綾了結餘生。


    如果李朝雲不是個穿書者,憑借先知奪了李琳琅原本的命數,琳琅還挺欣賞她的。


    這心計手段,對著男人耍也就夠了,她絕不多說,可原主李琳琅真的是無辜躺槍,就因為她先聲奪人的優勢,忌憚李琳琅的美貌優勢,就想著辦法要毀了她,毀了她的名聲還不夠,還要毀她的清白,毀她的未來。


    簡而言之,這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主,可以為了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同時她又是男權的崇拜者,在男人的麵前嬌美如花溫婉賢淑,轉頭就毫不手軟鏟除了李琳琅,又把與自己麵容相似的李清雨送上了男主燕世子的床榻,讓對方對她的思念日漸加深。


    真是一出好戲啊。


    琳琅想著,抬手掀開了冪蘺垂著的黑色紗羅。


    口吐菩提的大德法師一下子愣了。


    貴族女子出行是很講究的,這冪蘺一戴,從不在外男麵前輕易撩開或者脫下。


    映入琉璃佛眼中的,那年輕信女容顏清豔絕倫,手執一把明月似的雪白團扇,綠汪汪的翡翠墜子與紅流蘇相互映襯,湖色寶相花紋的留仙裙顯出輕盈體態,臂上嵌了豔澄澄的金釧,與薄薄的紗形成了某種旖旎的豔美。


    對方好像隻是想隨意透個氣,冷不防與他清冽的眸光對上,唇邊凝聚的笑意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撩開的紗羅立馬放下了,不願再看他一眼。


    這臉翻得夠無情的。


    活像是一個美貌少女被登徒子調戲之後的反應。


    鏡澄窘迫,有心想為自己辯解。其實他對那位女施主並無非分之想,隻是覺得她掀麵紗的舉動與常人不大一樣,不知不覺就關注了些,誰想到自己竟然會被對方當成了孟浪的色徒。


    他暗念一聲阿彌陀佛,祛除了雜念,又心無旁騖釋解經文來。


    講經會結束後,李氏要去燒香祈禱,便把女兒跟庶女安排在一處打掃幹淨的客舍。


    李朝雲說想去外頭看一看盛開的桃花,李清雨也要跟著去,還問琳琅要不要一起。


    如劇情一般,琳琅被李氏提點過了,那兩個庶妹不安好心,要女兒警惕一點,不要隨便答應她們的要求。李琳琅當然聽她娘親的話,當兩個妹妹出去看桃花的時候,她歇息在客舍裏,睡得昏昏沉沉的,連屋子裏進了賊也不知道。


    姿色昳麗的少女略微歪坐在椅子上,手裏抓著茶杯,淺酌一口,“不用,我有些頭暈,就在這裏歇息一下,你們盡管去玩吧。”


    後麵的“玩”字說得是意味深長。


    李朝雲抬頭飛快看了長姐一眼,總覺得心裏怪不安穩的,但是,她不認為這草包美人還能察覺她的算計。


    那若有似無的合歡香是熏在她貼身丫環的身上,與尋常的香味並無差別,而她手裏的茶水也摻雜了點藥,隻等著兩者化開,互相融匯,到時候,任她是寧死不屈的貞潔烈女,隻要一挨上男人,那癮頭就會噴薄欲出,從聖女變成蕩/婦。


    她收斂嘴角的笑,拉著李清雨出去了,帶走了大半的丫頭婆子。


    不多時,一股沉沉的焰火從下腹升起。


    琳琅頰間多了兩團勻稱的嫣紅。


    “大小姐,這室內略微濕熱,鶯鶯見那竹林裏有賣冰的,不如喚他的婆娘擔一些來?”


    貼身丫環鶯鶯很貼心來了一句。


    琳琅允了。


    那婆娘個子稍矮,下巴含著胸口,低眉斂目走進來,鶯鶯又說馬車上備有酸梅湯,她去提一盒來。


    琳琅慵懶擺了擺手,隨著鶯鶯的身影在門後消失,室內的另一個人慢慢走近她。


    那年輕小姐用手帕掩著口鼻打了個嗬欠,婆娘眼裏精光一閃,突然逼近,袖子裏劃出一方浸了藥水的帕子,要往小姐的臉上蒙去。


    “嘭!”


    一聲悶響。


    琳琅壓在那人的身上,原本準備對付她的帕子結結實實捂住了謀害的暴徒,對方不可置信看著她。


    “我也不問誰派你來的,既然有動手的覺悟,那就做好動手的下場吧。”她微笑著,一邊用手帕捂著對方的口鼻使其身體疲軟,一邊拿出了防身的匕首,在驚恐的眼神中,貼著下身遊走片刻,毫不猶豫扭轉了刀柄。


    鮮血四濺,對方疼痛中暈了過去。


    琳琅嫌棄退開了,出門去看,外邊空蕩蕩的,一個丫頭婆子也沒有。


    她嘴角一勾,故意把衣衫扯得淩亂,往另一邊跑了。女主給她送了如此一份“大禮”,她是個厚道人,最喜歡禮尚往來的了。


    遠離了人聲鼎沸的大雄寶殿與天王殿,寺宇偏殿之後,縈繞著清寧祥和的氣息,菩提樹的枝葉在風中沙沙作響。


    “嘭——”


    一道窈窕身影撞進了懷中。


    “女施主?”


    對方將她扶起來,眉心有一粒血砂,他褪下了那身莊重的袈裟,穿了普通的褐色僧衣,比在白玉蓮花座上誦經時少了三分莊嚴與冷淡,更像是稚童,保留了近乎單純的天真無邪。


    僧人雙眼澄澈似水,猶如一麵光潔可鑒的鏡子,不帶任何心思與欲望,映出了美人梨花帶雨的嬌態。


    沒想到他這一問,對方雲袖翻飛,抓著匕首直直往他心口捅來。


    鏡澄大驚,眼明手快扼住了她的手腕,咣當一聲,匕首落地,而她被這一扯,軟綿綿趴在他的身上。


    “我就便是死……也不會……讓你這淫賊得逞……”


    少女眼眸含著晶瑩的水珠,卻如同一團燃燒殆盡的火焰,用仇恨焚煮著他。可偏偏,仇恨的另一麵,這人微微喘息著,唇珠飽滿,似一場嫣紅到極致的誘惑。


    鏡澄快被她弄暈了,“這位女施主,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小僧何曾……何曾……”他哧吭了幾下,胸膛上是柔軟的碰觸,年輕高僧耳尖微紅,想要推開人,“占你便宜。”


    琳琅冷笑,“你還想抵賴?講經會上你不是看我了?要不是你這淫僧見色起意,同寺外的淫賊勾搭,支開了我家丫頭婆子,又對我施以下作的催/情/藥/物,現在還在此埋伏……”


    年輕大德聽得目瞪口呆,“女施主,你是誤——”


    那個“誤會”還沒說出口,琳琅說哭就哭,堵住了他所有的話頭,勢要將栽贓嫁禍進行到底。


    “怎麽,你家的李朝雲就是個天仙,容不得玷汙,我這個被世人唾罵的小女子,就可以被你們玩弄於掌心嗎?”


    鏡澄理出點頭緒來了,他問,“你是朝雲的長姐?”


    還朝雲?


    兩人的關係已經好到去掉姓氏來互稱名字了?


    不過沒關係,很快這份“友誼”就要到頭了。


    琳琅想要使個壞。


    他剛說完,胸口就被人狠狠錘了一把,對方的目光凶狠,又帶著了然的悲涼,“是了,你喚她朝雲,出家人哪有喚女孩閨名的道理?你們是一夥兒,是不是?不然她好端端的,站了那麽久聽你講經誦道,轉頭歇也不歇,帶著人去看桃花?她本不愛桃花的!”


    她喃喃自語,越說越有道理,堅定不移給他定罪。


    “定是你這個淫僧,蠱惑了我妹妹,讓她為你辦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好送我過來給你下酒,是不是?”最後的質問愈發尖銳,仿若杜鵑泣血,字字錐心。


    看看,什麽叫倒打一耙,這就是。


    對方張了張嘴,又無奈閉上。


    鏡澄自幼長在佛門,不聞外事,哪裏應付得了琳琅的詭辯?


    他跟李朝雲的確是合得來,對方對佛法有著獨特的見解,他引為知己,惺惺相惜,在對方如沐春風的請求下,很自然就叫她朝雲了。


    現在想來,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佛門弟子,四大皆空,怎麽能堂而皇之喚女子私密的閨名呢?


    想解釋又解釋不了,鏡澄隻得說,“這是小僧的過錯,以後小僧一定萬分謹慎,與朝,與李施主保持距離,唔——”


    似雲似霧又似水。


    似月似雪又似花。


    少女環著他的肩頸,微微踮起腳來吻他的喉結。


    這位年少成名、風韻高朗的大德直接嚇成了木頭呆子。


    快要廢掉的那種。


    緊接著,一股紅潮與疼痛感從背脊骨酥麻升起,脖子、臉頰與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鏡澄猛然推開了人。


    就跟遇見洪水猛獸似的。


    那纖細的秀影狼狽跌在地上,痛苦嗚咽一聲。


    “女、女施主,你你你——”


    鏡澄下意識要扶她起來,又想到剛才那奇怪的感覺,羞恥得不得了,他最終後退幾步,遠遠瞅著人,如臨大敵,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


    此時藥效發散,她眼尾暈紅,喘息聲愈發急促起來,琳琅捂著疼痛的胸口,軟出水的嗓音仿佛藏了無數把綿密的鉤子,要把欲望扯得支離破碎,“你這好色和尚,還裝什麽裝?不是你陷害我至此嗎?”


    說著她又小聲啜泣起來,淚珠兒盈著粉腮,似荷花上的露珠,美得驚人。


    鏡澄頭痛極了,他再一次澄清自己的清白,“女施主,你就在此地稍候,小僧去找人來——”


    他的腳步剛剛邁開,後頭就傳來厲喝。


    “你站住!你是想要讓更多的人看我這狼狽的模樣嗎?”琳琅隱忍又自嘲地說,“讓他們看看李家的大小姐,心比天高,還不知自愛,吃了催情的藥物,不知廉恥勾引佛門聖僧嗎?”


    她嗚嗚地哭,又哭又罵,“我上輩子究竟是做了什麽孽,連個清清白白的死法,佛祖都不肯留給我。”


    年輕高僧麵色猶豫,宣了一聲佛號,“女施主得罪了,小僧這就帶你去客舍。”他走到琳琅麵前,彎腰夾住了她的胳膊。


    一開始還好好的,對方像個小雞仔,溫順被他提著,可沒走出兩腳,動靜出來了。少女突然抱住了高僧的細腰,春衫輕薄,像是有些神誌不清低喃著,“熱……大師,你好涼快……”說著又蹭了過來。


    鏡澄嚇得呆若木雞,隻覺得身上沾了一層粘稠、綿軟又甜蜜的蜂蜜。


    他隻能紅著耳根咬著白牙委屈提醒,“女施主,你醒醒,小僧、小僧……”


    小僧的褲子要被你扯掉了。


    佛祖,吾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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