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那如古井深潭的眼睛, 燕昭烈不知為何, 他掌心微微冒汗, 嘴角一扯, 說不出那個惡毒的名字。


    明明隻要他一開口, 對方就會身敗名裂, 不得好死。


    “你說這樣, 可是發覺了為父身邊出現了什麽奸細?”


    燕國公皺著眉,複又問道。


    燕昭烈垂頭看懷裏的小寶豬, 成色鮮亮, 一個個憨得可愛, 開口說的是:“老頭子你這麽神通廣大, 國公府鑄得跟鐵桶一樣,誰有那麽大的能耐混進去啊?”


    他還是咽下了那個呼之欲出的熟悉音節,似真似假抱怨道, “就是這裏有幾個我看不順眼的人, 天天找我麻煩。以後不是要共事了嘛,肯定會變得更親近,萬一他們又看我不爽,背後捅我一刀怎麽辦?”


    燕國公不被他的可憐樣子打動, “你不捅別人就不錯了。”


    燕昭烈得意翹起唇角, “那倒也是。”


    父子倆說了一會兒話, 監官在外頭咳嗽一聲。


    顯然有事要知會他。


    燕國公讓燕昭烈好好養傷, 在金衛營給他爭氣點, 轉頭掀了布簾出去。


    他在軍營中逗留了半個時辰, 打算返回國公府。臨行之前,燕國公又去看了兒子,琢磨著給他提點幾句,凡事要三思而行,不可隨意與人鬥氣。


    然而,他一進去,便見桌子上放了一碗臘八粥,熱氣騰騰的,燕昭烈沒動,隻是失神看著帳篷頂端。


    燕國公的身形微微一頓。


    兒子跟他不親近,這固然有少年叛逆的原因,更多的是做父親的政事繁忙,父子相伴的日子少得可憐。遇上盛景佳節,燕國公也隻會讓管家帶兒子出去見識一番,本人從不陪同。


    也許是中年娶妻,燕國公的冷硬心腸被琳琅揉得軟了。


    他彎下腰,撿起一枚石頭,正中燕昭烈的腦門。


    “老頭子你不要太過分——”


    對方捂著痛處,怒視不已。


    燕國公拍了拍手指的灰塵,“你的屁股既然沒有射成馬蜂窩,想必也不算太嚴重,走吧,為父今日休沐,帶你逛一逛佛會。”


    燕昭烈並不領情,他又不是小時候那個哭著鼻子要爹爹抱抱的奶娃娃,眉頭一挑,疲懶地說,“一群禿驢施粥有什麽好看的,不去。”


    燕國公清楚兒子那軟硬不吃的性子,也不廢話,直接道,“不許不去。你母親也在白馬寺,趁此機會,你給她賠禮道歉。”


    一頭小寶豬從燕昭烈的掌心陡然滾落。


    燕昭烈掩飾般低了低頭,又撿了回來。


    戳了戳那挺起的豬鼻子,他冷哼一聲,“賠什麽禮道什麽歉?她恨不得把我的皮給剝了,才不會想要見我呢!”


    這話全是賭氣,隱約有別樣的意味。


    燕國公沒想太多,當日的事他權當兒子年少衝動,見繼母妍美端麗,一時失控犯下錯事。他思索著,要盡快將兒子的成婚大事提上日程了,等他有了自己的女人,體會到正常的男歡女愛,那股燥欲也不至於胡亂衝著人發泄。


    他於是失笑,“什麽氣話?你母親比你還小,還能把你吃了?你們已經一個月沒見了,畢竟是一家人,再大的氣也消了,她隻當你是小孩心性,糊裏糊塗犯了錯。你態度誠懇些,給她好好認個錯,她一貫通情達理,不會給你落臉。”


    “再說,你現下頂著一張失血過多的臉,她還能忍心罵你?”燕國公難得調侃兒子,“好歹是你屁股中箭才換來的優勢,不用白不用。”


    燕昭烈的鳳眸使勁瞪他老子。


    有這麽落井下石的嗎?


    “這裏沒有馬車,你就忍忍,趴著吧。”燕國公用韁繩指了指馬背。


    燕昭烈想象那個姿勢,臉都綠了,“你要我吃灰塵?”


    “你若想吃為父也不攔你。”燕國公慢條斯理。


    “老頭子你做人太不厚道了,你這是公報私仇!兜來繞去的,不就是想給你那頭千嬌百媚的胭脂虎出氣麽?我告訴你,你要是再這麽作踐親生兒子,我就跟你斷絕……咳咳咳,停下,我要回去!”


    世子爺的慘叫聲被滾滾灰塵淹沒。


    “籲——”


    數輛裝飾華美的馬車在佛寺前停下。


    等琳琅被人扶著下來,後麵的馬車也陸陸續續出了人,皆是品貌不俗的世家夫人,衣著華麗,光彩照人。


    夫人們圍著琳琅說說笑笑,十分熱鬧。


    山腳下人聲鼎沸,摩肩擦踵。


    待一群人去到了山頂,才知道是小巫見大巫。


    十二月初八,是佛祖釋迦牟尼的成道之日,又稱為“法寶節”。作為難得一見的佛教盛會,不少虔誠的信徒天還未亮就登山朝拜了,臨近中午,更是人滿為患,到處都是議論交談、腳步走動的嘈雜聲音。


    佛殿外有一處廣場,中央立著尊青銅寶鼎,插滿了供奉的香燭,遠遠看去如一座巨大的鑲著無數金色寶珠的紅珊瑚,繚繞著層層天宮雲霧。


    廣場分成了左右兩邊,一邊是排起長隊等候領臘八粥的人群,一邊是坐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裏喝粥,伴隨著嬉笑的快活尖叫,時不時就見幾個光著屁股、紮著羊角的小孩子在人群中穿行,跟小泥鰍似的,仿佛在做什麽好玩的遊戲。


    年輕的夫人們眼帶羨慕,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歎了口氣。這時候年長的就開始勸慰她們,說兒女緣分急不得,想來自然就來了。


    說著,一群人又移動到隊伍的後邊,排隊領粥。


    其實作為世家主母,她們本可去陰涼的偏殿等候,到時自有僧人將臘八粥供上,不過很少人會這麽做。畢竟,白馬寺是千年屹立不倒的佛寺,香火繁盛延綿,在信徒的眼裏相當於神跡,她們不敢不敬,因此老老實實跟在隊伍後麵。


    琳琅就排在這群珠光寶氣的夫人的前頭,她前麵是幾個妙齡的姑娘,沒有佩戴冪蘺,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見突然來了一群華冠麗服的富貴夫人,紛紛投去好奇、豔羨的目光。


    很快的,她們的注意力被前邊吸引過去了。


    “天啊,竟然是釋鏡澄大師!”


    “釋鏡澄?就是那個最年輕、最俊美的譯經大德?”


    “我跟爹爹一起見過他的,鏡澄大師慈悲為懷,救了很多人呢!”


    人群明顯騷動起來,有人迫不及待探著身子去看。


    琳琅也抬眼瞧去。


    不偏不倚,正好撞入了一雙幹淨澄澈的眸子。


    青底琉璃瓦上覆著霜雪,在銀縷金線下泛著豔澄澄的光。


    殿內,供奉著莊嚴肅穆的佛陀,蓮花經幡隨風搖曳。


    殿外,人聲熙攘,煙火濃重。


    而他就站在殿內與殿外的交界處,站在佛陀與人間的中央,微微含笑注視著意中人的倩影。


    安靜而耐心的,等她抬頭找到他,直到目光相遇的那一刻。


    不知是不是錯覺,琳琅覺得鏡澄眉心的紅痣顏色愈發深了,好像稍微一刮,就能淌出淒迷的豔血來。


    施粥輪到了琳琅,她上前一步,一手撩開冪蘺的紗羅。


    據說這白馬寺的臘八粥熬了足足十二個時辰,用料繁多,有紅棗、核桃、蓮子、桂圓、白果、紅豆等,總計十八種。寶殿供桌上,還有用棗泥、豆沙、山藥等捏成的八仙人跟羅漢像,惟妙惟肖的,特別生動。


    鏡澄飛快看了琳琅一眼,轉身給她舀了臘八粥,淺口的白瓷小碗盛著暗紅色的粘稠甜粥,溢出縷縷熱氣,佛門高僧雙手捧著遞給了琳琅。


    她伸手接過,冰涼的指腹掠過僧人的白皙手背。


    鏡澄的身體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耳尖不爭氣發紅。


    頭埋得更深了。


    純情的和尚害羞得厲害。


    琳琅輕笑著,端著粥去了另一邊廣場,不久,夫人們也相繼回來了。


    “哢——”


    細微的清響讓眾女抬頭,琳琅不動聲色回了她們一個笑,“碰到牙齒了。”


    背地裏,她抬袖掩臉,從嘴裏吐出一粒豔豔的紅豆來。


    還是生的。


    她不禁莞爾。


    吃完臘八粥之後,有些心急的年輕夫人興衝衝想去水中觀音閣求子,有些又想為夫家祈福,目的不一。琳琅便說隨意活動,落日之前再一同下山返程。她推辭了夫人們的邀請,去了客舍休息。


    才剛坐下沒多久,紙窗被一顆小石頭擊中。


    琳琅眉頭輕挑,又打發了伺候的丫頭們,裝作午睡的樣子。


    一道身影落到塌前,輕輕拉了拉她的胳膊。


    對方的臉湊得很近,呼吸溫熱灑落在臉頰上,細小的絨毛隨之拂動,琳琅突然睜開眼,差點把人嚇得坐在地上。


    “你剛才想做什麽壞事?”


    夫人慢吞吞坐起來,推開了身上的薄被。


    鏡澄的喉結不自然滑動一下,卻沒有辯解,視線遊離著,低聲說,“那個,山腳下很熱鬧,你想去看看麽?”


    “怎麽,你想要跟我幽會呀?”


    好久她才聽見一道細不可聞的應聲。


    神清骨秀的年輕大德小心翼翼開口,“可以嗎?”他又急忙補充,“不遠的,就在山腳下隨便走走。”


    “可以是可以,不過你我這身裝扮容易惹人注目。”琳琅苦惱地說。


    鏡澄笑了,眼窩淺淺,秀美得如同天邊新月。


    “跟我來。”


    他率先跨窗出去,琳琅跟在他身後,一邊扶著框邊,提起裙擺爬上去。


    一雙大掌穿過腋下,輕輕鬆鬆把她抱住。


    懷抱裏是清淨的檀香味。


    七拐八拐,避過行人,鏡澄帶琳琅去了他的院子,從衣櫃熟練地翻出了一套嶄新的鵝黃女裙,琳琅湊過去摸了摸,衣料十分舒適。


    “我、我很久之前買的,也不知道合不合身。”第一次買女性用品的鏡澄局促捏了捏袖子。


    琳琅歪了歪頭,突然展開了手。


    對方眼神疑惑看她。


    “呆子,愣著作甚,幫我更衣呀。”琳琅彎著眼眸,壞心眼地說,“現在好好記住我的尺寸,以後買衣裳就不怕不合身了。”


    直把人逗得滿麵通紅,活脫脫一隻煮熟的蝦子,手腳都不知放哪裏了。


    見琳琅不肯放過他,鏡澄隻能手指顫抖著,替人褪下外衫換上新衣,幾個呼吸的時間,鼻尖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一副要昏厥過去的樣子。


    藕粉似的雙臂順勢纏上他的脖頸,鏡澄身體一僵,不敢動了。


    他是極守規矩又被動的人,若不是那天被琳琅撩撥刺激得狠了,根本做不出那種瘋狂可怕的強吻之事。


    事後想想,鏡澄都覺得不可思議,完全不像自己。


    “阿秀,你身上好燙,是不是發燒了?”


    她赤著玲瓏小腳,慢慢踩上了僧人的布鞋,全身的重量壓在一處。


    鏡澄失神看著近在咫尺的人,紅唇飽滿嫣然,喉結不由得滾動,他聽不見琳琅說了什麽,匱乏的注意力隻能勉強集中在那兩瓣不斷開闔的桃粉上。


    他遲疑著,彎下腰,以溫柔到不可思議的力度攫取那甜蜜的果實。


    那常年撚著佛珠的幹燥雙手先是落在腰間摩挲,又順著後背不住朝上攀爬,輕輕揉弄著,愛撫著,手心裏的溫熱與情愫全心全意傳遞給另一個人。


    “嗯?”


    鏡澄牙齒碰到了堅硬的東西,混亂不堪的神智陡然被撥開了雲霧,他清醒了,然後發現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時覆在女性的柔軟上,臉上的紅霞燒得更厲害了。


    “好了,該你換衣服了。”


    琳琅捏了捏他的耳垂。


    鏡澄紅著臉,乖乖去換了。


    嘴裏有異物,鏡澄走了一段路,背著琳琅又吐了出來。


    看清是什麽的時候,鏡澄下意識回頭。


    不遠處站著他的心上人,眉眼帶笑。


    他心髒滾燙而隱隱發疼。


    有什麽要噴薄欲出。


    白馬寺的山腳下支起了名目繁多的小攤,小生意做得如火如荼。


    有的在地上鋪了粗糙的草胚,再精細蓋上一層細絨毛毯,立著各式各樣的小佛像,相較寺廟裏威嚴靜穆的金身佛族,這些小像融進了民間手藝人的獨特審美與生活氣息,一個個變得活潑可愛起來。


    琳琅禁不住買了一隻頭頂圓圓碧色荷葉的小木佛,愛不釋手把玩著。


    鏡澄跟在她的身後,老老實實負責給錢。


    他戴著鬥笠,帽沿壓得很低,卻始終盯緊著麵前那道纖細的身影,不讓琳琅從視線中滑走。她似乎很高興,步子邁得輕快,一隻手在細腰間的流蘇旁隨意晃蕩著,讓鏡澄升起一種莫名而熱烈的衝動。


    什麽時候,他也能堂堂正正的,在陽光底下去牽她的手呢?


    不用遮掩。


    不用猶豫。


    對喜歡的人,無所顧忌表達他眼裏的愉悅、聲裏的寵溺、胸膛裏的歡喜。


    好讓世人知道,他是如此愛慕著、珍重著她。


    他的忍耐,早就不知不覺到了極限。


    琳琅的袖子被人從後麵扯了一下。


    她詫異回頭。


    “我、我有話要說——”鏡澄鼓起了勇氣。


    琳琅隻見僧人眉間朱砂紅豔,昳麗極了。


    注視著心上人,鏡澄表情逐漸變得溫和。


    你說,阿秀去還俗好不好?


    褪了這身紅衣袈裟,舍了半生浮屠功德。


    不修妙法蓮華,也不讀般若菠蘿蜜多心經,為你蓄起長發,束起玉冠,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年輕兒郎,在意中人細微的眉眼風波裏患得患失。


    如果神佛墮入凡間,有了活血肉,有了貪嗔癡……你還會喜歡這樣的阿秀嗎?


    “你說什麽?”


    琳琅聽得不太清楚,周圍太吵了。


    “這句話,阿秀一生隻說一遍,你聽好了。”


    僧人的雙手探入冪蘺裏,小心的,虔誠的,捧起了琳琅的臉。


    待我還俗,你要不要……跟我?


    我養了一匹膘肥體壯的小悍馬,它的鬃毛是棗紅色的,眸子帶了點褐衣,脾氣很溫順,可以帶咱們去任何的地方。


    開春的時候,溪邊桃花開得繁盛,我會折一枝予你。夏夜,在蘆葦深處係上一隻小舟,相互枕著看漫天星宿。入秋,層林盡染,你定會喜歡南嶺那滿山染紅的相思樹。


    而歲暮天寒,我會擁你入懷,不教你有半分寂寞與冷落。


    所有清冷的歲月,我溫酒溫茶溫粥隻溫你一人。


    所以——


    上馬。


    我帶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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