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鼎盛的白馬寺迎來了一位顯貴。


    期間, 年歲過百的老方丈換上了最莊重的袈裟前去迎接, 此等殊榮除了至高的君王,恐怕隻有當今權傾朝野的國公爺能消受得起了。


    鏡澄是方丈的得意弟子, 自然也要隨同一旁。


    “不知大人法駕白馬寺, 是為何事?”


    方丈喧了聲佛號, 布滿皺紋的臉龐是經過歲月洗滌的沉靜。


    “久聞白馬有靈, 確實不假。”


    這位極人臣的顯貴一開口便是讚歎不已的語氣,而方丈撚動佛珠的速度不由自主加快了。


    正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 這國公爺不信佛,也不信神,任何的魑魅魍魎在他麵前都得退一射之地。作為王朝的開辟者, 他一貫以己身為信仰,劍之所指, 就是天下蒼穹。


    若不是逢上重大的祭祀活動, 燕國公鮮少踏足這方佛門淨地, 此番登門造訪, 方丈心中湧起了不安。


    國公大人淡淡地說,“不怕方丈笑話,本官養了一頭漂亮的小白狐,她狡黠機敏,破懂人心, 令本官厚愛溺寵不已, 如同明珠般供奉在心頭上, 怕含著化了, 捧著碎了。”


    方丈斟酌著說,“施主慈悲心腸。”


    燕國公含笑注視滿殿的金身佛族,視線在鏡澄俊秀的臉龐上掠過,語氣波瀾不驚,“可這頭小白狐不知本官心腸慈悲,她聞了檀香之後,開了靈智,冥冥之中,與這白馬寺有了牽扯的緣分,到了山腳,使起驕矜的性子,怎麽也不肯走了。”


    佛陀的金光在寶殿內錯落著,四下氣氛愈發祥和寧靜,燕國公不急不緩地說,“本官耗費諸多心血在這小白狐的身上,實在是一時半刻也不能離了她,不得不強硬地抱她回去,好言好語哄著,盼她能回心轉意。”


    “可是——”


    他話鋒一轉,“縱然本官對她細致愛護,她還是鐵了心,趁著本官不注意偷跑出來,至今還未歸家。本官憂心忡忡,不得不厚著臉皮,上門來擾了大師的清修。”


    伴隨著一聲幽微的歎息,燕國公繼而道,“望大師看在本官一片誠心之上,將那藏匿寺中的頑劣白狐交出來吧。”


    方丈微微變色。


    這簡直就是飛來橫禍,白馬寺正值佛會,這人來人往的,人多眼雜,哪裏會注意到有沒有貴族豢養的活物竄逃進來?


    萬一這白狐逃了,或是死在寺裏,又該如何交代?


    “這小白狐是本官的心尖愛寵,遺失之後本官寢食難安,無心辦差,希望大師垂憐,讓佛祖開恩,放了小白狐,它門下信徒眾多,有大師這般的得道高僧普渡眾生,也不至於缺了這一粒小小的菩提籽,您說是不是?”


    燕國公似笑非笑睨著眉心點染朱砂的僧人。


    方丈的腦門滲出冷汗來。


    這架勢,不像是要尋走失的愛寵,而是來興師問罪的吧?


    方丈的念頭飛快轉動著,勉強穩住了,“那按大人的意思是?”


    燕國公隨意彈了彈腰間的玉玦,漫不經心道,“大師淨修多年,又是年事已高,尋狐的事就不勞煩大師親自出動了,放著本官來就好。”


    “不過讓大師枯等著結果也是寂寞,這樣好了,讓僧人們都來殿前一聚。本官許久沒有聆聽梵音,今日難得濟濟一堂,本官可要好好討教才是。”


    燕國公不給方丈拒絕的機會,事實上——從來沒有人能置喙他的行事。


    “你們且去吧。”他稍微側過身頷首。


    為首的青年恭敬抱了抱拳。


    方丈見這群人眉帶煞氣,朱紅的衣擺濃烈得如同剛剛潑上的鮮血,細長帶有彎月弧度的雁翎刀係在腰側,仿佛準備隨時出鞘奪人性命。


    燕國公溫厚地說,“切記,這裏是佛寺,不可殺生。”


    方丈的驚惶愈發強烈,他不得不將目光投注到自己優秀弟子的身上,做詢問的意思。鏡澄沒有回應,睫毛低垂,在眼瞼處剪出一片薄薄的陰影,斂藏著幽微而不為人知的情愫。


    正在做晚課的僧人們滿頭霧水,被脅迫著帶去了大雄寶殿。


    有了燕國公的存在,他們不敢隨意說話,紛紛往方丈跟鏡澄這兩位主心骨身邊靠攏,心裏惴惴不安,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過了半個時辰,侍衛們陸續回來複命了,手裏還捧著不少的東西。


    一些僧人們越過烏壓壓的肩膀看去,露出了駭然至極的表情,不亞於魂飛魄散。


    精舍裏搜羅出來東西五花八門,有的是裹著油紙的叫花雞,有的是供桌上的禦賜糕點,血脈僨張的春宮圖與情愛話本,滿溢而出的金燦燦元寶,還有不少的私密物什。這些,通通都不應該出現在遁入空門、看破紅塵的僧侶的房間裏。


    方丈愣了好一會,羞愧得連連掩麵。


    栽種菩提的佛門淨地,卻成了藏汙納垢之所!


    老和尚氣得渾身發顫,胸口的氣血上下翻滾著,喉嚨湧上腥甜,差點沒噴出來。他死死克製住了,渾濁的雙眼透出悲涼的神色。那些被他眼光掃過的僧人們,少數的心虛低下了頭。


    “大人,是老衲教導無方……”


    方丈垂下了肩膀,一下子仿佛老了十歲,心灰意懶地請罪。


    燕國公並未聽他說話,他的目光落到了一卷畫軸上。


    紙上供養的不是佛,也不是經文。


    而是一戶平平淡淡的柴扉人家。


    暮色四合下,年輕的丈夫牽馬歸來,身後跟著一頭小馬駒,披著油亮而夾著點點紅褐色的毛發,昂著脖子,神氣地很。


    妻子在山坡上收著衣裳,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她站在一叢叢的桔梗與芒草之中,晚風吹著紅色裙裾,一手鬆鬆挽發,衝著山下的丈夫微笑,眼眸裏流轉著脈脈的情深。


    燕國公微微眯起了狹細的眼睛,風輕雲淡地開口,“好一副山水煙火人家,不知是哪位大師的高作?”


    眾僧麵麵相覷,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這男人雖然不顯聲色,但由於他的身份顯赫,近乎傳說的無所不能在無形中給他們造成極大的壓迫感。


    燕國公甫一出聲,周圍嗡嗡的低聲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


    “此物,是貧僧的。”


    有人打破了沉默的咒言。


    眾人循著聲音瞧去。


    身披殷紅袈裟的年輕大德在驚疑不定的視線中緩步而出,殿頂青底琉璃瓦的色澤與黃金佛像相互交織,疊印成一種瑰麗而至迷幻的光影,在高僧的眼底曖昧暈染,襯得那粒朱砂愈發耀眼而無法直視。


    “哦?”燕國公打量了他好幾眼,嘴角隱隱浮現森冷的笑,“不愧是佛祖最有悟性的弟子,還未出世,這人間煙火的滋味便嚐的通透。不知是哪家的姑娘人麵桃花,竟惹得德高望重的大師動了凡心,不惜損毀梵行也要向她許相思成行?”


    老方丈一聽,布滿灰敗之色的枯槁麵容頓時湧起一抹紅潮,急急道,“這不可能!”


    鏡澄是他從小看到大的弟子,在這個小娃娃咿呀學語、搖擺著走路的時候就剃了度,歸於佛門淨土。雖然進門最晚,這個關門小弟子卻沒有叫他失望,年紀小小就熟讀經典,對佛道擁有非同一般的領悟。


    他六根清淨,獨具慧心,天生就該是佛陀座下的青蓮。


    老方丈絕不容許愛徒被潑髒水。


    “不可能?”燕國公將卷軸隨意拋到侍衛身上,沉著負手而立,如山嶽般的浩然氣勢猛然傾壓下來,生出咄咄逼人的淩厲,“那就煩請大師親自解釋,這幅畫是怎麽回事?”


    燕國公在官場上沉浮多年,對人心的琢磨已經到了洞若觀火的地步,單是從這一幅小畫中,他就能看清作畫者對那畫中女子的偏愛。明明是簡樸刻苦的隱居生活,女子卻能戴得起時下最流行的珠花,穿最昂貴的輕薄鮫綃。


    方丈不等鏡澄回答,便皺了眉,“這畫隻是尋常筆法,鏡澄素有執筆人物的習慣,說不得是他在修行中見了一對恩愛夫妻,心有所感,遂有此念,大人單憑此物就蓋棺定論,怕是不太妥當吧。”


    此時的方丈就像是護崽的老母雞,不容得燕國公半分汙蔑他最心愛的弟子。


    鏡澄是白馬寺有史以來最有慧心的弟子,他十七歲釋道,二十歲名滿天下,如今方丈垂垂老矣,等過了今年的年底,到開春之際,鏡澄就會繼承他的衣缽,成為白馬寺新的住持方丈。


    到時候,千佛誦經,萬眾朝宗。


    他會是浮屠佛冊上最年輕的、最富有傳奇色彩的佛門高僧。


    方丈這般想著,卻聽得最心愛的、最有前途的弟子道破了最終的禪機。


    “那對恩愛夫妻,不是他人。”鏡澄平靜地說。


    “是弟子與弟子眷戀的女子。”


    方丈迷茫看他,覺得他說的每個字都聽得懂,怎麽組合起來,他就聽不明白?


    什麽是眷戀的女子?


    方丈好久才緩過神來,猛然抓住了鏡澄的手,青色的老筋突起。


    “鏡澄,你——”


    這位最有威望、即將成為下一任方丈的高僧,在眾目睽睽之下,解了袈裟法衣,慢慢地跪在了方丈的麵前。


    “弟子貪慕紅塵,六根不淨。”


    師傅見諒。


    弟子此生,證不了菩提。


    也成不了佛。


    我不渡眾生,不修佛偈。


    卻獨獨,隻想做她身邊的溫柔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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