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昭烈每翻過一具屍首, 神情就灰敗一分, 慘無血色。


    到最後, 他完全是憑著本能去刨挖屍骨,指甲折彎了,嵌滿了漆黑的血泥。那幾乎算不上是一雙人手了,起了一串串的血泡, 爬滿乳白色還在蠕動的蛆蟲, 宛如恐怖的鬼爪。


    他甚至聽不到外界的聲音, 到了下半夜,濕漓漓的冷雨寒進了骨頭, 李盡雪看了不忍,想把他拽回馬上, “你的傷勢不能再拖了,又一天沒有進食,先回去,我讓人過來接著找。”


    其實李盡雪並不抱希望, 燕昭烈基本是把這一片山頭都翻了。他現在有兩個可能的猜測, 一是那人被禿鷲分而食之,二是屍體被拋到了河裏,泡成了一團爛泥。


    燕昭烈一身玄衣全被鮮血浸透, 他對李盡雪的話不做任何反應,跪在屍體堆裏, 一具又一具翻找著。他的體力早就耗盡了, 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又下著摧心折骨的鬼雨,額頭迅速滾燙起來,昏沉得好幾次要睡過去。


    這個時候,他往往拿起刀,往肩膀割了一道血口,刺激他清醒。


    “昭烈——”


    見那意氣風發的青年變得人不人,鬼不鬼,李盡雪忍住焦躁又叫了一聲,他原本說何必呢,世間女子千千萬萬,他用不著為了一個死人要死要活的,想開點,生活總能過得去的。


    想開點。


    此次北狄大捷,等到了午門獻俘,他一個國公的爵位是跑不掉了,再挑幾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在錦繡膏粱下作陪,豈不是逍遙快活?


    “啪!”


    對方冷不防丟過來兩件東西,李盡雪看清之後,差點燙手摔出去。


    一件是統領三軍的虎符,一件是刻了燕家徽記的玉佩。


    “盡雪,為我做最後一件事。天明之前,如果我沒有回去,你就給我帶個信,說是燕昭烈葬身蟒腹,死狀慘烈,無複辨認。你若是認我這個兄弟,就立個衣冠塚,來年清明,一壇烈酒、一枝春柳祭我,足夠了。”


    說起這話時,他不像之前的瘋魔,而是平靜的,溫和的,還是清醒的,李盡雪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來。


    然後他見人爬下了陡坡,在濕濕滑滑的霧氣中,半截身子沒入河水中,枯枝掩映,猶如重重的鬼影。


    “嘭——”


    燕昭烈在河中辨認屍體,體力不支,隻好暫時上岸,這樣來來回回,反複幾次後,他的皮膚泡得發白,浮腫得厲害。渾身濕透,他以最後的力氣攀上了岸邊,喘了好幾口粗氣,喉嚨火燒一般,疼痛極了。


    他腹上的口子滲出血跡來,略微按了一下,感覺腸子都快要流出來了。他意識開始渙散,又使勁搖了搖頭。


    岸上仍舊有屍體,燕昭烈休息了片刻,接著去找。


    起先還能站著,後來用刀支撐著走路,最後隻能慢慢的,像蛇一樣去爬行。


    他不怕死,隻是不甘心,連死後也不得與她同葬。


    即將昏迷的時候,燕昭烈的額頭碰到了一個軟綿綿的東西,那是一隻女人的手,抹著血泥。暴雨衝刷而下,隱隱露出了對方的熟悉麵容。


    燕昭烈立馬想爬起來,可惜他的體力消耗巨大,中途又栽到死人坑裏,他咬牙拖著身體湊過去。


    等真正看清了那眉目,他頓時有種宿命的安排,也好,既不能同生,那就共死。他伸出手,癡癡掠過女子的臉,而拂過鼻尖後,他愣了愣,一股狂喜湧上心頭。


    竟然還有呼吸!


    燕昭烈高興得差點沒哭出來,他想起李盡雪所說的,琳琅被毒蛇咬了,又費勁挪到她的腳邊,撩起一看,果然有兩道血洞。他用刀割開了口子放血,也不嫌髒,替她直接用嘴吸出來,整個嘴唇都染成紫紅色。


    也不知是不是琳琅的生還刺激到了他的神經,燕昭烈重新有了求生的欲望,花了半夜的時間,把她從岸邊轉移到了附近的山洞,腳踝上也抹了他用牙齒絞碎的紅色藥草。


    洞內生起了篝火,燕昭烈褪下了兩人的外衣在火上烤,他將人摟進懷裏,竟沒有半分的旖旎心思。


    他不敢睡,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鎖著琳琅的眉眼,直到她睫毛顫了一下,幽幽轉醒。她見了人,恍如夢中,費勁抬著手,蒼白的兩瓣唇微微開闔,“我……是不是做夢?烈兒?”


    聽到她一聲呼喚,燕昭烈強忍許久的眼淚一下決堤,他捉住她的手往臉頰放,“是我,我來了的,你的烈兒來了。你不是做夢,也沒有死。有我在,我不會讓你死的,絕不會的。”


    對方的指尖冰冷,描摹著他的俊美眉眼,落在眉骨那道血痕,“疼麽?”


    “不疼,一點都不疼,你一摸,什麽都不疼了。”


    燕昭烈貪婪注視著人,明明是很狼狽的樣子,怎麽他就看越美呢?


    “貧嘴——咳咳咳!”她猛然咳嗽起來,彎著腰,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燕昭烈臉色大變,連聲問她怎麽了?


    “我活不了。”她氣若遊絲,“你別管我,等天一亮,趕緊走。答應我,你不能死在這,也決不能死在這。”


    青年輕撫著她的後背,好一會兒,才說,“我走不了了。”


    琳琅吃力抬起頭,卻撞進一片幽深熾熱的情愫。隻見他抬起手,撥開了那染血的裏衣,刀傷、劍傷、槍傷、箭傷,舊傷未愈,又添新傷,他能支撐到這個地步,已經是閻羅爺開恩了。


    “就算你趕我走,我也走不了了。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他沒說的是,我來之前,就做好了這個覺悟。


    琳琅突然笑了起來。


    “好,那就,一起生,一起死。黃泉路上有你作伴,我起碼是不害怕的。”她這一笑真是異常的嫵媚,烏發淩亂,在火光的襯映下,倒像是海棠春睡初醒。


    對方看得失神,不自覺摩挲上她的嘴唇,想要吻過去。


    而琳琅並不意外,隻是嘴角噙了笑,看他接近。


    到了中途,他的身體頓住了,說了聲,不成,這不符合禮法。


    琳琅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連命都沒了,還在乎什麽規矩?以前可沒見過他守過什麽規矩。她剛瞪完,見他扶著牆站了起來,又把琳琅捎上。


    “你要做什麽?”


    兩個傷兵攙扶著,搖搖晃晃去了洞口。


    洞外,一輪山月掛在嶺前,清冷的輝光穿過雨後濕淋淋的墨色枝椏,碎碎剪下一片到他們的腳下。在凜冽的風聲中,琳琅依稀聽見了軍中的號角。


    “還能走嗎?”燕昭烈問。


    她點了點頭。


    於是兩人走出了山洞,雨已經停了,綿密的灌木中,偶爾有小小的水潭,積著澄明的月光水。


    燕昭烈半抱著她到了一處山崖邊。


    放眼望去,山下是一頂頂數不清的行軍帳篷,旌旗獵獵飛舞,最前方的,正是北狄的國都。而在登高處一看,這一切如同螻蟻般渺小,讓人生出蒼然空闊的感慨。


    “撕啦——”


    衣物撕裂的聲音響起,琳琅循聲看去時,對方正抬起她的手,一片血衣碎料溫柔而細密纏住了她。


    “此夜,就是你我的拜堂成親之日。我以一片赤心做聘書,一片月光做禮書,一片山河做迎書。雖無父母之媒,卻有山月星河為證,你敢不敢嫁我?”


    琳琅也沒見過這樣狼狽的世子爺。


    在世人眼裏,他是金鑣玉轡的世家蕭郎,白馬銀刀的俊美將軍,甚至是翻覆雲雨的朝廷重臣,卻唯獨想象不出他頭發散亂、臉頰汙著泥穢、僅穿著一襲染血的單衣,奄奄一息的,像個一腳邁進棺材的病秧子。


    可那一雙眼睛真是漂亮極了。


    在意中人麵前閃爍著萬頃琉璃燈火,放了一場盛世王朝的煙火。


    “嫁!”


    琳琅沒有給他忐忑的時間,幾乎是毫不猶豫就答了。


    答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答得燕昭烈心潮澎湃,目眩神迷。


    讓他心甘情願折在這人的掌心裏。


    “你敢娶我,我為什麽就不敢嫁呢?”她眉眼輕彎,似出雲的新月。更叫青年渾心情意滾燙的是,她手指攏上了血衣,與他尾指勾連,仰著臉,笑靨如花,“你看,我這衣衫染紅了,不正好是如火嫁衣嗎?你說應不應景呀?”


    “應!最應景了!”


    他揚著嘴角,咧著一口白牙。


    “那我們拜堂吧。”


    “好。”


    一個字,仿佛是過了半生的應答,不知不覺,他已淚流滿麵。琳琅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擦拭他的淚痕,“呐,咱們的大喜日子,高興點。”


    燕昭烈貪戀這溫存,舍不得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


    好久,他才捉住了那細細的手腕,製止了琳琅的動作。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對方偏過頭,衝著她笑得風華絕代,“以劍氣做釀,這喜酒夠烈喉嗎?”


    琳琅眼波瀲灩,“有膽的閻羅爺,應該敢喝。”


    燕昭烈聞言大笑,說了聲好。


    如今他們一腳邁進了黃泉路,當真是百無禁忌,隻順著一腔心意行事,就算琳琅說在地府擺喜宴,他也隻會滿臉寵溺說聲,都隨你。


    腰間的雁翎刀出鞘,寒氣森森,卻做了婚禮的喜釀。


    “一爵,敬天地萬古洪荒乾坤。”


    “一爵,敬四方鬼神魑魅魍魎。”


    “一爵,敬餘生所愛此情不老。”


    就讓這烽火狼煙,做我們的龍鳳喜燭。


    金戈羌鼓,做我們的禮樂紅章。


    還有這天地蒼穹,九州江河,都是見證我們婚禮的司儀賓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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