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深夜, 這場宴會才散了場。


    琳琅驚呼一聲, 在眾人打趣的目光下, 被喝得熏熏然的青年抗上了肩頭。她頰邊的珊瑚、翡翠珠串仿佛打著小秋千似的, 隨著他的步伐晃悠悠的,顯得美麗多情。


    一路歪歪扭扭的, 好不容易回到了紅頂帳篷。


    “啪——”


    琳琅摔進了鋪著綺麗軟毯的胡床, 後頭的椅腳發出急促的響動, 她還沒回神, 一個高大溫熱的身軀傾壓了下來, 襟上彌漫著奶酒的清甜氣息,他雙手捧起了她的臉,重重的,朝著額頭上啵了一下,特別的響亮。


    “我的, 這裏是我的。


    “這裏也是我的。”


    “全都是——我的。”


    這傻孩子伏在琳琅的耳邊,傻兮兮地宣布著。


    世子爺其實並未喝得太多,微醺的狀態,那細長的眼尾妝染上淡淡的淺粉色,似女子的胭脂, 格外誘人。


    燕昭烈伸手拂開了琳琅臉龐的玉珠子, 又托著下巴深吻下來。最近他的吻技是突飛猛進,不再是一通胡亂的啃噬, 而是舔著瑩潤的唇珠, 深深淺淺咬著, 既不會過於平緩,也不會故意弄破她的嘴唇。


    他半條腿支在了胡床上,還算寬敞的胡床變得狹窄擁擠起來,另一隻長腿則是擠進了琳琅的膝蓋之中,如膠似漆糾纏著。


    頂蓋上裹著金黃緞子,綴了藏綠色的流蘇穗子,透過天窗的月色,折射出迷離瑰麗的光。寬大華麗的袖沿如水波蕩開,緩緩從腕上滑落,燕昭烈隻覺得頭皮泛著密密麻麻的酥癢,心上人的手指正柔緩地梳過他的黑發。


    這姿態是極為愛撫的,再凶猛的將軍也隻能丟盔棄甲,做了最瞧不起的逃兵。


    他停止了進攻侵略的意圖,腦袋臥在她的頸窩邊,微微輕蹭著,那兩片薄薄的、形狀優美的唇瓣含著耳垂,溫柔而細致研磨著。


    “你喜不喜歡這裏?”她問。


    燕昭烈咬著她的耳垂珠子,含糊不清地說,“喜歡。”


    “喜歡這裏什麽?”


    他毫不猶豫地答,“喜歡這裏一碧千裏的草原風光,可以是肆意歡暢地縱馬高歌,喜歡幹淨的、像琉璃一樣的天穹,晚上枕在草堆上看的星河與京都裏的,是不一樣的。還有這裏的人,熱情淳樸,開朗好客,他們的牧歌、奶酒、烤全羊、馬頭琴,充滿著生活的氣息,也許有時候簡陋得很粗糙,但這種不是刻意奉承的精致,也許是人世間最難得的。”


    說到最後,還有些興奮,揚高了尾音。


    琳琅摸了摸他的臉,就好像看自家的傻兒子一樣。


    燕昭烈最受不了她這種寵溺的目光,輕咳一聲,視線遊離,很小聲說了一句,“你的存在,無論何時,都是我喜歡某個地方的最重要原因。”


    琳琅輕輕“嗯”了一聲,摘下了他的鹿皮帽子。


    “你就真的這麽喜歡我麽?”


    她舉起一根手指頂著帽子的中央,搖搖晃晃旋轉起來,語氣問得有些飄忽。


    青年沒有察覺異樣,反而捋了捋她耳邊被他呼吸熏濕的發絲。這回換他用傻子一樣的眼神看琳琅了,“你這不是廢話麽?不喜歡你,我何必千裏迢迢、跋山涉水的來找你?不喜歡你,我怎麽會心甘情願的隱姓埋名,隻為了同你在一起?不喜歡你,我是吃飽了撐著嗎?”


    琳琅抬頭看了他一眼,張開手指,滑入他的指縫中,牢牢牽係著。


    對方回握得更緊。


    然後,她把手放到了小腹上。


    “既然這樣,你應該應能接受這個突如其來的小家夥吧?”


    燕昭烈愣了愣。


    仿佛意識到了什麽,他不可置信瞪大了眼。


    “你、你說什麽?”


    這一句平地起驚雷,驚得他整個人都差點從胡床上摔下去。


    琳琅擰過了臉,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這個,是你爹的。”


    氣氛陷入了久久的寂靜。


    燕昭烈呆呆的,直到被身下的女子小心翼翼扯了扯衣袖。她正用那雙濕漉漉的,如同初生小獸的眼眸不安瞅著他。


    “那你……要把它生下來?”青年啞著嗓子。


    琳琅飛快窺了他的臉色,斟酌著說,“我覺得,不管是早有準備,還是始料不及,始終它是跟我有緣的。”她局促低下了臉,“而且,我受了那麽重的傷,它還能如此頑強地生存到現在,所以……”


    冷清的月光從天窗灑落,印在富貴華美的盤金毯上,遊走著縷縷的銀絲。盤金毯上棲息著一隻尾羽靡麗的鳳凰,那鳳眸半睜半掩的,在月色的襯映下,愈發顯得孤傲。


    燕昭烈半晌沒有說話。


    琳琅急了,慌忙捉住他的手腕,哀求道,“我知道我這個要求很過分,可是,可是它畢竟是我的血脈,你看它多乖多聽話,都沒怎麽鬧過我,在最艱難的時候也陪著我一起挺過。現在我好不容易安全了,過上了好日子,我怎麽能,怎麽狠心舍棄它呢?”


    “烈兒,我求你了,你就讓我任性一次好不好?隻要我們不說,你就是它的親生父親。到時候,我們一起撫養它,你可以跟它玩騎大馬,教它行兵打仗。我保證,我一定把它教得乖乖的,好好聽你的話,你說好不好?”


    她主動伸展手臂,摟住了青年的精瘦腰身,抬著下巴,滿含希冀乞求他。


    對方的麵部輪廓在夜裏的燭光中明明滅滅,乍看像是山霧中出沒的豔鬼,姿貌昳麗得近乎虛幻,他眼底掠過令人琢磨不透的複雜情緒。


    遲疑了很久,燕昭烈才下定了決心,說,“這個孩子,我們不能要。”


    那一瞬間,女子臉上的紅潤血色頃刻退去。


    她怔怔的,淚珠從眼眶滾落,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濕熱又淒涼。


    燕昭烈嚅動了一下嘴唇,但沒能說成,琳琅捂著臉低低啜泣起來,嘶啞著嗓音說,“你能先出去一下嗎?我想自己一個人待著。”


    “我陪你——”


    “出去好嗎?”


    她帶著顫音請求道。


    燕昭烈被迫無奈,隻能順著她的心意,掀開簾子出去了。外麵高掛著一輪皎然的珠玉盤,圓得沒有一絲缺陷。


    他靜靜站在帳外,任由霜雪般的月夜披在他的發梢上。


    將近天亮的時候,老首領急急忙忙過來找他,說是塔娜昨晚沒有回到帳篷,有人看見她往山上去了,至今未歸。


    山上有猛獸出沒,首領正在召集驍勇善戰的兒郎一同上山尋找。


    燕昭烈看了眼身後的帳篷,猶豫了片刻。


    心急如焚的首領卻是管不了那麽多了,扯著他的衣袖就走,滿臉的憂心忡忡。


    自從來到奈曼部落,老首領對他跟琳琅照拂甚多,燕昭烈不好拒絕,也就默認跟他上馬去搜人。


    隊伍費了好久的力氣,在一處枯枝掩映的山洞裏找到了走失的少女,對方抱著膝蓋,雙眼通紅,明顯是剛剛哭過了一場。


    那雙無神的眼睛瞧見了隊伍中鶴立雞群的燕昭烈,好像一瞬間想通了,哽咽著,撲到了他的懷裏。燕昭烈左右都是人,根本躲不了,他隻能僵住身體的四肢。


    旁人全是羨慕的眼光。


    在琳琅還沒來之前,塔娜就是部落供奉在手裏的明珠,作為勇士們的夢中情人,不知多少人為爭她的芳心而打得頭破血流。


    塔娜抽抽噎噎,“我想了一晚上,還是不想放棄你。我知道你喜歡你妻子,我不介意的,我會把她當成姐姐一樣。她那麽善良,一定不會忍心看我這麽傷心下去……”


    燕昭烈擰起濃眉,寒意加重,“對不起,就算她善良,我也絕不會答應你。”


    “為什麽,我到底哪裏比不上她——”


    少女崩潰尖叫起來。


    這個時候,一個上了年歲的老獵手騎著一匹馬匆匆趕來,喘著粗氣報信,“不好了,不好了,小夥子,你趕緊回去看看,你的妻子不見了!剛才其木格去找她商量哈斯的婚事,發現她不在帳篷裏!四處找了找,都不見人!”


    青年平靜從容的表情一瞬間破裂,他立刻就想翻身上馬,結果衣擺被人扯住了,塔娜倔強看著他。


    “放開。”


    他眼眸幽深昏暗,有什麽可怕的東西即將從中蘇醒,那是折過千軍萬馬的血腥戾氣。平常世子爺深藏著這陰暗麵,部落裏的少女們懷著愛慕,隻當他是麵冷心熱的俊美男子,倒不怎麽怕他。


    現在這頭凶獸不加掩飾地衝出囚籠,一下子就震懾住了天真的塔娜。


    她害怕收回了手。


    “駕——”


    一匹黑色駿馬如離弦之箭,陡然激射而去。


    燕昭烈回到生活多時的帳篷中,裏麵的擺設一如當初,甚至連裝著馬奶酒的牛皮酒囊都還好好擱在箱子上。


    整然有序的,仿佛女主人隻是外出了一會兒,天黑就會回來。


    當黃昏彌漫在樹梢的時候,有不速之客闖進了寂靜的山野。


    對方是一個鮮衣怒馬的貴公子,他有些笨拙扯著衣擺往前走,白皙的臉頰出了一層薄薄的汗跡,染了兩團淺淺的紅暈。


    哭泣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他循著聲音小心翼翼,似乎看見了樹下模模糊糊蜷縮了一道婉秀影子。


    對方將腦袋埋在膝蓋裏,隻見得滿頭烏黑的秀發猶如錦緞鋪展,散在周身上,折著碎碎的金光。


    他小聲地問,“你怎麽了?”


    那人抽噎著,慢慢抬起一張臉,紅唇皓齒,遠山芙蓉般清豔。也許是因為正哭著,淚珠子不斷從臉頰墜落,鼻尖泛著紅意,格外的楚楚可憐。


    這是幻覺吧?


    他心想著,肯定是山裏的豔鬼,如夢似幻,如煙似霧。


    “他、他不要我——”


    豔鬼抽抽噎噎的,被淚水沾染過的眼眸愈發得嬌媚。


    他鬼使神差說了一句:“那我要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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