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三點,醫院的產房外, 一個男人來回踱步著, 臉上的焦急之色顯而易見。


    “顧東興,你丫的能不能別轉了,老子沒死都被你晃死了!”精神矍鑠的顧老爺子中氣十足吼了他一句。


    “老爺子, 這裏是醫院, 請您小聲點。”路過的護士提醒他。


    顧老爺子瞬間慫了, 點頭哈腰, “是是是,一定注意, 都怪老頭子那不中用的兒子, 沒出息,不就是生個娃嘛, 搞得——”


    “出來了出來了!”


    產房內發出一聲驚呼。


    左臂紋著青龍右臂烙著白虎的老爺子立馬沒出息哭了。


    不容易, 他們三代單傳的老顧家終於有後了!


    哭, 給他使勁哭!


    “爹,你咋哭了呢?”


    “高興的不成啊?去去去, 老子還要紙巾這玩意兒?”顧老爺子嫌棄看了不中用的傻兒子一眼, 將鼻涕往唐裝袖子上利落一擦, 屁顛屁顛去看他的小乖孫了。


    新生兒保溫箱整齊排成了三列, 顧老爺子東瞅瞅, 西瞅瞅, 嫌棄轉過了一隻奄奄一息的小奶貓, 最終將目光落在了一個腦袋壯實、皮膚黝黑的嬰兒身上, 美滋滋地說,“瞧這身板兒,結實!瞧這毛茬,粗硬!瞧這小把兒,哎喲喂,不得了,以後一定是個迷倒萬千少女的小帥哥!真不愧是我老顧家的種兒!顧東興,你真有出息了!”


    他的兒子滿臉尷尬,“爹,你孫子在這頭。”


    顧老爺子身體一僵,就差沒咆哮出聲了。


    什麽?


    開什麽玩笑?


    那個皮膚比女孩兒還要薄透、身板比女孩兒還要纖弱的小奶貓是他老顧家的種兒?


    他的乖孫以後是要混黑道的、扛著一把菜刀給人開瓢的凶狠少主,這個一看就軟軟糯糯的小貓崽怕是連水果刀都拎不起吧?


    顧老爺子拒絕相信這個殘酷的事實,死不悔改跟先前的小嬰兒“相親相愛”,直到他的父母心驚膽跳將兒子抱走,隔得老遠還能感受到顧老爺子幽怨的眼神,活脫脫一個人販子。


    年輕的父母溜得更快了,隻給老爺子留了一個黑乎乎後腦勺。


    縱然再不情願,老爺子隻能接受了殘忍的真相。


    他仍舊不死心,整天攛掇著沒出息的兒子跟母老虎兒媳婦再生一胎。


    兒媳婦是個典型的女強人,本來就不樂意生孩子,這還是看在那個沒出息的丈夫麵子上,對方沒有啥大誌,就想當個奶爸,她還能怎麽著?看他那個小可憐樣子,生就生唄。


    沒想到生小孩是這麽痛苦的事情,有了老大後,顧夫人就死活不肯再生,逼著丈夫去結紮。


    顧老爺子那個氣啊,又讓那個沒出息的兒子跪了一夜的靈堂,順便帶孫子去玩騎大馬。


    還真別說,雖然這個小孫子瘦弱了點,長相女氣了點,但特別好帶,懂事又乖巧,睜著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看著你時,再大的重話也說不出來。


    老爺子到最後越來越上心,頂著兒媳婦殺人的目光,將小孫子堂而皇之帶在身邊溜達,時不時就給老友們炫耀一下。在一眾三天兩頭上房揭瓦的小皮猴裏,他的小乖孫簡直就是一股清流,老爺爺倍兒有麵子。


    小孫子還沒取名,但有個眾所周知的小名字,叫秀秀。


    這名兒是怎麽來的呢?


    這小娃娃一出生就特別得很,他不喝母奶,一旦兒媳要喂他,就死活不肯掙紮起來,顧家人沒辦法了,隻能衝了奶粉代替。更令老爺子頭疼的是,這小子還該死的挑食,有一點葷腥的飯菜都不沾。


    不吃肉肉小孩子家家的怎麽能長得高高的呢?


    顧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愁白了好幾根頭發,還是顧爸出了個餿主意,把肉剁碎了混在蔬菜裏,或者祛除肉味,充當麵粉一類的食物。


    結果無一例外,都被那小子給識破了。


    那隻粉粉嫩嫩的小鼻子隻要聞上一聞,就能知道你那裏麵是雞肉鴨肉鵝肉牛肉羊肉火雞肉老臘肉。


    然後這個小疙瘩的“嗅嗅”之名不脛而走。


    兒媳婦是個一閑下來就文藝泛濫的女青年,哪能接受這種小名字,硬生生把“嗅嗅”掰成了“秀秀”。


    眾人一瞧,那穿著紅色針織衫跟漆黑小褲的寶貝兒坐在沙發裏,兩隻小短腿規規矩矩搭在邊沿上,琉璃般的瞳仁折射出清透的水光,還真是眉清目秀,玉雪可愛,如果忽略那小老頭似的嚴肅表情。


    顧老爺子大手一揮,成了,就叫秀秀吧。


    顧家的小寶貝兒長到了三歲,還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這成了顧家人的心病,整天逗著他說話。


    顧老爺子心疼壞了,病急亂投醫,硬是覺得乖孫是被不幹不淨的東西纏上了,花費重金請了大師來家裏做法。


    那三歲的小奶娃瞅了瞅那仙風道骨的老道士,頭一句就是——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阿彌陀佛是什麽鬼?


    善哉善哉又是什麽鬼?


    顧家人真的要哭出來了。


    這跟設想中的第一聲“爺爺”、“媽媽”、“爸爸”不一樣啊?


    顧老爺子的心髒已經鍛煉出來了,見此淡定地說,“秀秀,叫爺爺。爺爺帶你去看阿彌陀佛。”


    兒媳嘲笑他,“爸,秀秀他才三歲,能聽懂你的意思?”


    結果下一刻她的兒子啪啪打臉,“爺爺。”


    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做老母的表示很心痛。


    怎麽能這樣拆台呢?說好的母子連心呢?


    顧老爺子得意將孫子抱到肩膀,哼著小曲兒去了當地有名的白馬寺。大雄寶殿上供奉著三世佛,兩麵嵌著造型奇特的羅漢,在嫋嫋升起的檀香中演繹眾仙百相。


    老爺子是道上混的,對菩薩一類的東西還是怵得很,在佛寺裏待著很不踏實。難得孫子喊他一聲爺爺,硬著頭皮就來了。


    本打算看幾眼就走,結果孫子莫名其妙被寺內的老方丈看上了,一個勁兒說這小子骨骼驚奇,佛緣深厚,最適合當出家人了。


    啊呸呸呸出家人你個大頭鬼啦!


    他老顧家出了一個不中用的情癡兒子,好不容易他熬到頭發白了,等到了下一代,怎麽說也得把秀秀培養成一個左青龍右白虎的優秀少主他老人家才能含笑九泉呀!


    顧老爺子黑著臉就離開白馬寺,一路碎碎念,“秀秀爺爺告訴你啊,那些禿驢就是看你年紀小,比較好騙,想誑你去廟裏幹苦活,你可千萬不要上當啊!爸爸媽媽還在家裏等著你回去吃飯飯呢。”


    “爺爺,我想出家。”


    石破天驚的一句話,把老爺子穩如泰山靜如狗的身軀震了震。


    完了,那禿驢洗腦成功了。


    老爺子哆哆嗦嗦將小孫子帶回家,連夜召開了緊急的家族會議,討論的結果是拉響紅色警報——有生之年,絕對不能讓秀秀第二次踏入佛寺,尤其是那個見鬼的白馬寺!還有就是,杜絕秀秀跟禿驢、牛鼻子、尼姑等黑名單人士的接觸!


    經曆雞飛狗跳的出家之事,顧老爺子趕緊請了一個算命的,最好給孫子起個沾染人間煙火氣息的大名,怎麽說也得把人拴在顧家。


    然後秀秀有了新名字。


    顧西樓。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顧西樓。


    小奶娃半晌沒吭聲。


    顧老爺子看他那雪白小臉上蹙起的彎彎細眉,老爺爺的慈愛泛濫,溫聲細語地說,“秀秀怎麽啦?不喜歡這個名字麽?”


    小奶娃很誠實點了點頭。


    老爺子樂了,“那秀秀想要啥名字呀?”


    “鏡澄。”小奶娃睜著一雙霧蒙蒙的大眼睛,“明鏡的鏡,澄澈的澄。”


    老爺子還沒說話,他老爸就嘀咕了一句,“咋這麽像和尚的名兒呢?”


    說完就被老爺子踹到地板上了,十分嫌棄,“去去去,你這個小兔崽子,會不會說話的呢?啥叫出家人的名字啊?明鏡啥的你會說呀,秀秀比你有文化多了,你不閉嘴沒人把你當啞巴。”


    顧爸爸糾正,“爹,是閉嘴沒人把你當啞巴。”


    “嘿,小兔崽子膽兒肥的流油啊,敢頂撞你爹,來來來,老子今天不把你揍得鼻青臉腫老子就把名字倒過來念!”


    他兒子老委屈了,“爹你真不要臉,一把年紀了還想改名成帥顧!”


    把老爺子給氣得,“一把年紀咋的啦?老人家就不能帥啦?你這個小崽子就是皮癢,滾過來,老子揍死你!”


    顧老爺子剛擼起袖子,被旁邊的娃娃扯了一下,奶聲奶氣地說,“爺爺,打架不好。”


    “對對對,爺爺就是太衝動了,小西樓可不能像爺爺這樣,要文明,要講禮貌,乖乖的,爺爺等會給你吃糖糖。”


    小東西皺著眉,一臉糾結,“能不吃麽?”


    顧老爺子摟住他的小肩膀,“那小西樓喜歡吃啥?爺爺給你買去!”


    顧爸爸給自家老爹豎起了一個大拇指,不愧是見過風浪的男人,這轉移話題的能力真是杠杠的。


    於是人人都知道了,顧家有了一個小主子,叫顧西樓。


    跟老爺子的粗獷、老爸的文弱不一樣,顧家小少爺生的是秀骨清像,眉心一點朱砂,猶如菩薩身邊的下凡小金童,渾身上下自帶出塵脫俗的仙氣。


    作為一個黑道世家的少主,顧西樓很不科學的長成了根正苗紅的社會主義接班人,身上沒有一點兒不良習氣,無論是成績還是體育皆是超乎尋常的完美,完美到老顧家再一次哭出來。


    他們就隻是想要個普普通通的男孩,這種德智體美勞全民發展的優等生還怎麽忍心唆使他去搶地盤罩小弟啊?


    品學兼優的年級第一還特愛幫助他人,導致從小到大顧西樓身邊的迷妹迷弟換了一批又一批,他始終不變被供奉在神壇之上。


    老爺子真的很絕望,隨著乖孫從小學念到初中,從初中念到高中,一隻小螞蟻都沒有碾死過,已經超凡入聖到一定程度了。


    這時候閑的發慌的顧爸爸看見老爺子如此煩惱,又跑來出餿主意了,既然兒子做不成接班人,可以找一個優秀的賢內助啊,就比如他老婆這樣的。


    顧老爺子盯著這個吃著兒媳軟飯的兒子好幾眼,硬生生把吊打的衝動收回來,轉頭跟兒媳婦商量去了。


    然後某天晚上,正在做功課的顧西樓收到了來自顧媽媽的貼心問候。


    “兒子,換了新宿舍,習不習慣呀?”


    “習慣。”


    “兒子,新同桌是男是女的?”


    “女的。”


    顧媽媽動作一頓,勉強壓住了自己的尖叫,溫和地說,“哦?那這個女同桌長得咋樣啊?開朗的還是文靜的?家裏是做什麽的?有幾口人?她喜不喜歡打人啊?哦不,媽媽是想知道她是不是那種為了朋友兩肋插刀講義氣的女孩子!”


    顧西樓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說,“我不知道。”


    在他的世界裏,隻有佛祖與經書,至於信徒長得什麽樣,他是不在意的,畢竟容貌美醜,皆是皮下白骨,百年之後眾生又有什麽分別?


    顧媽媽一拍額頭,得了,還是個沒開竅的木頭,白高興一場。


    “我想要出家。”


    顧西樓又開始說這個話題了,他認真盯著顧媽媽,“就算是出家了,我還是可以回來探望你們的。”


    白馬寺是他前世的歸宿,也是他今生的棲息之所。


    最令他遺憾的是,他剛當方丈沒多久,就死在一場病疫中了,享年二十七歲。前身的生命太短暫了,還沒來得及弘揚佛法,報答他師傅收養自己長大的恩情。


    不過也許是天道憐愛他,讓他有重活一生的機會,還是在如今佛法沒落的現代。


    顧媽媽腦仁兒抽抽得疼,這死孩子怎麽就死心眼磕在出家這事上了呢?從三歲說到十六歲,他就不膩嗎?


    “您就答應我吧,這是我的畢生心願。”顧西樓又說。


    顧媽媽心想,你才活了十六個年頭,去的地方才兩三個,遇見的人也就那幾批,搞什麽畢生心願?


    雖然吐槽得厲害,顧媽媽還是一副慈母的樣子,“秀秀啊,這事呢,是急不得的,你還小,思考問題比較片麵,做決定也比較直率。”


    看兒子張嘴還想說什麽,顧媽媽當機立斷從手腕上褪下了一個刻著蓮紋的銀鐲子,一股腦兒塞到顧西樓的手上。


    她一本正經,“這是你奶奶給我的嫁妝鐲子,一代代傳下來的,到我這裏,已經是第七代了。這鐲子還特別邪門,逮住誰都逃不了。你好好收著,日後遇見了中意的姑娘,啥都別說,直接給她戴上,保準她逃不出你的禽獸手心。”


    “媽,你說什麽呢,色即是空——”


    顧西樓又羞又惱,隻覺得這銀鐲子無比燙手,差點沒摔出去。


    顧媽媽早就在他念經的時候溜個沒影了。


    退又退不了,渾身不自在的顧西樓把鐲子擱得遠遠的,仿佛洪水猛禽似的。


    轉眼間,顧西樓三年的高中生涯結束,按照他一貫的優秀成績,全國大學閉著眼都能隨便挑。


    顧西樓心心念念的是出家,但家裏人口風很緊,死活不答應,他要是說得多了,老爺子就做出一副心髒喘不過氣需要急救的樣子,把人給唬得一愣一愣的。


    不得已,他隻好依著家裏的人選了誌願。


    本來挑的是佛學研究,演技精湛的老爺子臉色發白咳嗽了好幾聲,顧西樓退而求其次,選擇了考古學。


    考古學是一門專業性很強的學科,在沒興趣的人眼裏,這課程枯燥無味,顧西樓倒是學得津津有味的,他喜歡研究遺跡與遺物,在蛛絲馬跡中領略另一個時代的風采。


    由於他表現出色,大二就成了一個業內有名的考古教授的助手,跟著他東奔西走,探尋古跡。


    大三下學期,他跟著教授去了北地鹿原。


    北地鹿原是一處王都的舊址,與別的王都舊址不同,此地崛起了第一任的女帝,一個載入春秋史冊、富有傳奇色彩的千古君王。


    不同於女同桌,顧西樓對這個大元女帝的印象深刻,實在是她經常在初中跟高中的課本出現,還是重要背誦的知識點。


    比起她的勵精圖治、興辦女學的功績,學生們更感興趣的是女帝的風流情史。傳說她豔美絕世,迷得滿朝文武為她神魂顛倒,迷得那權傾朝野的宰相大人也為她終身不娶。


    更令人驚異的是,在數本野史中,言辭鑿鑿說女帝原先還是國公夫人,是前任宰相國公的妻子,結果北狄戰事一起,突然就失蹤了,再出現在人前的時候,已經是天子新後了。


    有人說她是千年白狐修煉成人,專門以吸食人心為生,擁有強大的魅惑心術,不然怎會令得少年天子不惜背負天下罵名也要立她為帝?還讓隻手遮天的兩朝父子宰相通通做了她的裙下之臣,一個在朝堂上不忍女帝為難,自動辭官隱退,一個忠心耿耿,為她馳騁沙場開疆拓土。


    令顧西樓迷惑的是,這女帝的生活時代與他前生很像,可是他好像記得的是,天子之妻是一個貴族小姐而不是草原女郎,至於姓什麽他給忘了,實在是記憶太過久遠。他原本就不是一個對其他事上心的人,又要融入現代生活,□□乏力,前世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場恍恍惚惚的夢。


    顧西樓試圖翻出這一段熟悉的曆史,並沒有鏡澄之名,反而有一個犯了色戒被腰斬的無名高僧,他看了幾眼就不感興趣丟開了。


    顧西樓心想,也許是一個跟他差不多的平行世界吧。


    他都能死而複生,來到千年之後,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現在對他最重要的事,是怎樣說服固執的顧家人,同意他到白馬寺出家。顧西樓想著又歎了一口氣。


    “秀秀,小小年紀,歎啥氣呢?”桃花眼的師哥勾住了他的肩膀,“師哥看你這樣子,肯定是沒小姐姐疼,才整天閑的蛋疼歎氣!別說師哥不寵你,後天就要進女帝地宮了,工作量肯定翻倍,難得有空,師哥帶你去見見世麵!”


    “見世麵?”顧西樓疑惑,滿眼茫然。


    師哥壞笑著將人帶到了一處群魔亂舞的酒吧,穿著背心短褲的女生熱辣辣纏了上來,嚇得這位清心寡欲的佛門高僧落荒而逃,鞋子掉了一隻都不敢回去撿。


    就這件小事,那個壞心眼的師哥足足嘲笑了他三天三夜,說他以後這麽純情,肯定找不著媳婦,說不定接個吻就把人給窒息死了。


    顧西樓無視了師哥的擠眉弄眼,紅著一張臉跟著導師下了地宮。


    這地宮是兩個月前發現的,已經進去了一批國家級的考古學者,他的導師專攻服飾,因此也被邀請過來做研究。


    作為最得意的弟子,教授給予了顧西樓很多的關照,在工作開始前,允許他四處走走看看,當開開眼界。


    顧西樓不想跟滿腦子黃色廢料的師哥待在一起,特意走遠了一些,他來到一間存放經書卷軸的房間裏,據說是女帝生前的親筆手稿,無比珍貴。他隨意走了幾步,不知是碰到了什麽,一個東西咕嚕嚕滾走了。


    那是一卷畫軸,保存完好,仿佛絲毫不受歲月的侵襲。


    畫上的女人穿著一襲桂綠色飾著長壽鳥的華美衣衫,挽著披帛,正倚欄聽風,手裏捏著象牙做柄的團扇,風風韻韻,容姿無雙。畫師捕捉的是她不經意回頭的一顧,正應了那詩文,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那種點染了無上豔色的眸波,越過千年,越過畫卷,擊落了他噗通直跳的心髒。


    好奇怪。


    真的好奇怪。


    為什麽他的心會跳得這麽快?完全不受控製,瘋了一樣,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頃刻逆流,激得他頭暈目眩,無法思考。


    當天晚上,顧西樓做了一個夢。


    一個非常奇怪非常奇怪的夢。


    夢中的他竟然將一個與畫上女子有八分相似的人推倒了,甚至不顧對方的哀求,將人囚禁在窗邊,剝落她的衣衫,無所顧忌親近她散發著香氣的頭發與肌膚,鑽進她紅豔豔的嘴兒討糖來吃。


    那糖很甜,甜得他渾身發軟不對勁。


    這一幕強烈刺激到他的神經,他明明應該推開人的,明明應該拒絕她的,可是他竟然喪心病狂的掰開了姑娘的雙腿……


    “啪——”


    一個身影從床上滾落,摔了個底朝天。


    做了一晚上春夢的顧西樓滿臉通紅醒了。


    再然後,他滿臉通紅的,情竇初開了。


    不可思議的,瘋狂的,他眷戀起了一個存在於過去的女人。


    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是魔怔了。


    走火入魔去了解這個女帝的生平,偷偷保存她的資料,所有的有關於她的正史野史工具書被他全部買回來,連教科書他也沒放過,用剪刀小心翼翼裁下她占據的文字方塊,然後貼在滾燙心口傻笑。


    最近電視劇上演了一代女帝的傳奇,他僅僅掃了幾眼就關掉了。


    老爺子覺得乖孫這些天很不對勁,一會兒傻笑,一會兒憂愁,典型的精神恍惚人士,他憂心忡忡,該不會是得了什麽不可言說的男性病症了吧?


    他直白提醒,“有病就要趁早看,不然小病變成大病,就更麻煩了。”


    顧西樓猶豫了一下,才對著經驗豐富的老爺子討教病症,“爺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無論是吃飯睡覺總是想著一個人,還、還……”他有些羞恥埋下了腦袋。


    “還什麽?”顧老爺子立即來了精神。


    喲嗬,不得了了,秀秀居然害了相思病?


    “還、還……”他羞於啟齒,在老爺子炯炯有神的目光下,眼一閉,說,“還總是對她做一些流氓的事。”


    什麽?


    流氓?


    流氓好啊流氓妙啊流氓呱呱叫啊!


    這鐵樹終於要開花啦?小豬仔要去拱小白菜啦?他要抱重孫啦?老爺子被未來的美好現象衝昏了頭腦,捂著激動的胸口,興奮過度暈過去了。


    這一天顧家是雞飛狗跳的。


    顧西樓還有考古的研究,沒辦法陪床,在老人家睡著的時候就走了,留下來照看的是顧爸爸。


    他周末休息完了,又馬不停蹄跑到了地宮去看他心愛的女帝。一想到這個地方處處充滿著她的氣息,他就恨不得待在這裏一輩子不走了。師哥現在不敢隨便來調侃他了,專心工作的小師弟太可怕了,對著一幅畫都能蕩漾出似水柔情的眼波來,活脫脫像是對待中意的姑娘。


    這天又有一批考古學者進來,要將地宮裏麵的書籍搬運到外麵研究。


    顧西樓有些失魂落魄看著工作人員將畫卷搬離原地,結束工作的他不自覺跟了上去。下階梯的時候,工作人員崴了腳,手上的畫軸滾落下去。


    他想都沒想,越過身體抓住了畫軸,結果身體懸空,從階梯上栽倒。


    “嘭——”


    意識驟然抽離。


    “師弟?師弟?醒醒!”


    有人在推著他的肩膀。


    迷迷糊糊睜開了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光禿禿的腦袋,對方咧著嘴角,“鏡澄師弟,你終於醒啦?感覺怎麽樣?後腦勺還疼不疼?”


    他呆呆看著眼前這一切,穿著僧衣的和尚,不遠處供奉著金身佛陀的香案,隱隱有淡薄的檀香飄進鼻腔。


    那和尚摸了摸腦勺,“師弟你放心,那小兔子好好的,沒受什麽傷。倒是你,非要爬樹救它,自個兒倒是摔個不輕,師傅都擔心壞了。對了,今天是你的講經會,你還能支撐不?要不要取消?”


    “我沒事……”他開口道,後半句“這裏是哪裏”的疑惑還沒問出來,那僧人就風風火火跑出去了,丟下一句,“那行,你休息休息,就趕緊出來吧,人都在偏殿等著呢!”


    鏡澄隻好跟他剛剛救下來的兔子幹瞪眼。


    又過一會兒,那師兄又進來了,拽著人往外走,在他還雙眼茫然的時候,被推著坐上了白玉高台,中央是一尊青銅寶鼎,染著嫋嫋的香檀。而台下,是烏泱泱的信男善女。


    骨血裏一種熟悉重新翻湧上來,本能驅使著他在蓮座上坐得端正。


    他對佛法仍舊是熟稔的,哪怕是隔了那麽多年,講起經文來不慌不忙,加上他的個人理解,令人耳目一新。


    信徒們眼神灼灼盯著他,無比虔誠。


    而他在這片虔誠供奉中,第一眼就落在了那個身姿窈窕弱柳的貴族女子身上,她戴著冪蘺,伸手撥開了一些紗羅透氣。


    眉眼熟悉得不容錯辨。


    他愣愣的,心口一癢,養了多年的小蝴蝶在此刻招搖地放飛。


    是了。


    就是她了。


    他不會認錯的。


    那個畫上的女子,那個存在過去的女帝,就這樣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麵前。按照她現在的打扮,仍是閨閣少女,還未成為他人的添香紅袖。


    對方的眼光也斜了過來,如同看一個孟浪的兒郎。


    他的臉唰的一下就紅得通透。


    眉間朱砂美得風華絕代。


    鏡澄顫抖著手腳,總算開完了講經會。他抬頭一看,那人不知道去哪兒了,情緒也不自覺低落下來,深一腳淺一腳返回他的院子。


    經過拐角處,突然一道身影撞了進來。


    一看,竟然是個心心念念的人,他渾身的血液霎時沸騰。不過他記著對方不喜歡孟浪的男子,因此規規矩矩保持著距離。


    可是她好像被人下了藥,眸光迷離,一個勁兒往他身上蹭。


    她甚至還親了他。


    像夢裏的那樣。


    完了。


    他這樣意識到。


    鏡澄怕她這樣子被旁人看到,打算帶她回自己的院子裏,看看有沒有什麽解藥可以解除她的藥性。他扶著人,跌跌撞撞走著,經過一個清澈的蓮池時,他一個沒抓穩,她整個人往池裏倒下去。


    他臉色大變,扯住了她的袖子,自己也被帶了進去,噗通落水。


    鼻子嗆進了幾口水,麻麻的。


    “大師……”


    她如水妖般纏繞上來,雙臂摟住他的脖子,連呼吸都是濕濕的,媚眼如絲道,“大師,我美不美?”


    他鬼使神差地說,“美。”


    “那你為什麽……”她的小腰鑽進他的掌心裏,委屈撅著紅唇,“還不親親我?”


    “這、這……”他心亂如麻,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


    那人卻不理會他,手指順著他的袖口爬進去,肌膚相觸的地方燃起一串火星。他看著她隨意仰了仰頭,晶瑩的水珠沿著下巴滑落到鎖骨,最後滾進了風光深處。他看得癡癡的,等回過神來,雙掌已經掐住了對方的小腰,低頭銜住了那兩瓣薄薄的紅。


    何為神魂顛倒,顛倒神魂,他算是徹徹底底嚐到了。


    她被他揉弄得如一株嬌嫩的新桃,東倒西歪,攀著他的肩膀細弱喘息著,最後好像是睡著了。


    水聲嘩啦啦的,他抱著人從蓮池走出,又紅著臉給人換了一身幹淨的僧衣,見人還沒醒,他就搬了張小板凳,乖巧坐在她麵前,仔仔細細看她的眉眼,怎麽也看不夠。


    他如果說一見鍾情,她信嗎?


    他如果說初見她就恍如故人歸來,她會信嗎?


    他如果說穿越千年隻為與她相逢,她還會信嗎?


    鏡澄不自覺拄著手,放在腮邊,突然間,一個東西從他的袖子滑落出來。


    “咣當——”


    銀光湛湛。


    是一隻簇著美麗蓮花的銀鐲子,女式的。


    鏡澄有些愣,這不是顧媽媽給他準備的兒媳婦見麵禮嗎?怎麽跟他一塊兒過來的?


    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腦袋,費勁也想不出來,索性算了,隻當做是一場注定的緣分。


    注定是要隔著千年,給他命中的人呢。


    鏡澄偷偷窺著人,輕輕抬起手,將鐲子套進她的手腕。


    好啦,你逃不了啦。


    你是秀秀的。


    嗯,秀秀是你的也成。


    他有些小竊喜,臉兒也紅撲撲的。


    他又想了想,秀秀這個名字太女氣了,她會不會覺得取這個小名的男孩子太不可靠了呢?臉龐嫩嫩的小和尚摸著腦袋冥思苦想,最終很心虛的,將秀秀改成了阿秀。


    小和尚又瞅了瞅琳琅的睡顏,雙眸彎成了淺淺的月牙兒,將那一絲心虛丟在了腦後。


    雙手支著下巴,小和尚歪著頭注視著他的意中人,不知不覺,靠得越來越近,他雙臂像小孩子般攏著,半邊臉頰埋進了手臂裏,斜著腦袋,鼻子幾乎挨著鼻子,近到能聽見她的清淺呼吸聲。


    他卻覺得莫名安心,小老鼠似的伸出一根手指,纏繞住對方的一縷頭發,仿佛想到了什麽,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腦瓜子。


    長吧,頭發兒,聽話兒,趕緊長長的。


    小和尚要還俗娶妻啦。


    等小和尚頭發長長,就可以束發跟你拜堂成親啦。


    到那個時候,小和尚要帶你去很多很多的地方,生很多很多的娃兒。


    他想著想著,睡著了。


    窗外新種的相思樹發了芽。


    嫩嫩的,翠翠的,在微風中搖曳。


    睡夢中的小和尚砸了砸嘴巴,嘴邊掛著可疑的液體,還在埋怨嘟囔著,“爺爺,頭發怎麽還不長長呀,小和尚都要娶媳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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