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宰相爹爹的金口玉言,辛如意難得按耐住了性子, 在辛母的督促下, 似模似樣繡起了嫁衣。她貪玩的時間太多, 對女工這種精細的活兒全是一竅不通,沒裝幾天就裝不下去了, 逼著丫環替她穿針引線,自己則是趁著辛母不注意的時候搗鼓其他玩意兒。


    這些天裏, 丫環從三小姐嘴裏聽得最多的是兩個名字, 一是嫁到趙將軍府邸的大小姐,二是住在東宮的太子殿下, 對前者是厭惡的口吻,轉到後者又是一秒變臉。


    而被她念叨的琳琅壓根不在意,悠哉悠哉過自己的小日子。


    將軍府邸上, 下人們被普及了這樣鐵一般不可打破的規則:將軍夫人是食物鏈頂端的女人。


    惹怒了將軍也許還有一條活路可走, 但弄哭了夫人,怒發衝冠的將軍大人絕對能將你收拾得哭爹喊娘的。


    大部分的時候, 將軍十分乖覺,自家夫人讓做什麽就做什麽。下人們不忍目睹, 覺得威風凜凜的鐵血將軍一遇見了夫人,就變了個人似的, 頭上都能長出幾朵含苞待放的小花來, 在風中搖呀搖的。


    不過也有例外。


    比如現在, 夫人說要種花, 將軍死活不同意。


    為什麽?


    男主人深深覺得這是一種嚴重的浪費!


    多好的地啊, 多肥沃的地啊,種點蔥啊蒜啊韭菜啊不是很好嗎?那綠油油的葉子不僅能夠觀賞,還能做菜吃,多一舉兩得的事啊,夫人咋就是不理解這種“兩全其美”呢?


    在女主人出現之前,府上基本上是沒有花的影子,隨處可見的是茂密的果樹跟蔬菜,磅礴大氣的將軍府活生生給折騰成了一個四季菜地,每天清晨都能看見下人們挑糞施肥的奇葩場麵,哪怕是客人來了也照淋不誤。


    這也是趙承罡除了那一幫兄弟再無其他官場朋友的真相。


    趙承罡是個粗人,不懂得欣賞花花草草的美麗。說起來他參軍的理由,還是家鄉那邊鬧了蝗蟲,莊稼都被毀得一幹二淨,村子裏基本吃不上東西。他不想等死,硬是靠著一路吃樹皮、刨野菜根去了旁邊的城鎮。


    當兵雖然辛苦,但吃的是公家糧,隻要表現好了,起碼餓不著肚子。抱著這樣的念頭,趙承罡沒有多少考慮就咬破手指畫押了。


    誰能想到當初那個食不果腹、衣衫襤褸的難民也能成就今日這番功績?


    哪怕是當了將軍,趙承罡依然改不了“存糧”的好習慣,眼皮子底下一定要放點能吃的玩意兒。


    “所以說,將軍是不同意了?”


    琳琅抬頭,語氣清清涼涼。


    旁邊是一眾嗑瓜子,哦不,是隨時隨地準備為夫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忠誠奴仆,他們在圍觀食物鏈底端的男人是何等的勇氣,竟敢拒絕夫人的要求。


    “不同意!”


    他堅決守衛自己的“戰場”。


    “讓開。”


    夫人手裏的團扇繡著鸞鳥,她轉了個方向,象牙細柄抵住了趙承罡的胸口,卻像個小女兒般玩鬧,戳了好幾下。她眼波勾著天邊的雲霞,口吻愈發輕柔,“讓不讓?”


    “不讓。”


    趙承罡忍著心口酥酥麻麻的軟意,堅強防禦了敵方的美色。


    “哦?”


    夫人挑了挑黛眉。


    眾人熟練捂住了耳朵。


    “哎喲娘!疼疼疼!”


    “你這婆娘忒不講理,說不過就擰——”


    “不不不,夫人饒命!饒命啊!”


    嘖嘖嘖,這是何等凶殘的家暴現場。


    眾人搖頭歎息。


    琳琅還惦記著她的花田,一邊揪著他耳朵,一邊談條件,“那現在妾身可以種花了麽?”


    “可以……個屁!”


    他硬生生中途改口,男人頭可斷血可流,原則,必須捍衛!


    說完他就後悔到肝腸寸斷了。


    完了完了,這回真的要完了。


    果然,等男人小心翼翼抬起脖子,自家夫人的整個氣場都變了,盡管還是如沐春風笑著,可是他堅硬的骨頭一陣冷颼颼的。


    “夫人,我……”


    “既然將軍如此愛惜這菜地,妾身也不好奪人所好。”


    “夫人,你、你生氣了?”


    “將軍哪裏話?妾身區區一介女流,將軍想要捏死妾身,還不是如螻蟻般輕易,妾身又怎敢在將軍麵前放肆呢?”


    “你果然生氣了,眉毛都要炸了……”


    “嗯?”


    “不不不,我是說,夫人今天的飛、飛眉妝真是好看極了,嗬嗬,好看,特別好看。”


    耳根腫得老高的將軍大人趕緊絕地求生。


    “是麽?”她撫了撫眉尖,也不拆穿他心虛的眼神,衝著旁邊的丫頭吩咐道,“聽見了麽?將軍今日這般誇讚妾身,愧不敢當,隻好齋素三日以表感激之情,吩咐廚房,那隻大鵝再養上幾天。”


    “……”


    不,這不是真的!


    他已經十天沒吃肉啊!


    這是何等殘酷的刑罰啊!


    丫頭同情看了眼男主人絕望的神情,領命去了。


    那隻雪白的大鵝是老皇帝賞賜的,十天前就被送到廚房了,不過由於將軍的屢次犯錯,大肥鵝總是險而又險的在前九次燙毛環節中絕處逢生,大廚們都快養出深厚的感情來了,夫人還親自取個小名兒,叫“不能吃的肉”。


    今早上朝的時候,將軍的吃肉禁令被女主人大發慈悲撤除了。


    於是男人背著手,雄赳赳氣昂昂的,特地去廚房溜達了一圈,以無比深沉飽滿的眼神關愛了大肥鵝好一會兒,轉身鄭重囑咐廚子們要讓這隻肥鵝“死得其所”,連骨頭都要做得香噴噴酥脆脆,不能讓它白白浪費死去。


    現在看來,夫人給大肥鵝取的名字還真像是一道保命符。


    按照將軍的智慧,估計這輩子是鬥不過夫人了。


    丫頭搖頭歎息地離開。


    “站住!”


    後頭傳來洪亮的聲音,把人嚇得抖了幾抖。


    “你,去,把那隻鵝宰了。”


    趙承罡瞪著威嚴的虎目,努力忽視旁邊的壓力。


    丫頭縮著肩膀,可憐兮兮瞅著風輕雲淡的女主人。


    “喂,小丫頭,你看哪裏了?這將軍府,我還不能做主了?”


    男主人挺了挺寬闊的胸膛,給自己壯膽。


    都是自己娶回來的婆娘,還真能管他吃什麽嗎?他就是要宰了那頭鵝眼看人低的畜生怎麽了?反正是陛下賞賜給他的,他愛咋地就咋地,她還能咋地?


    很快,他就認識到,什麽叫你婆娘就是你婆娘,你隻能垂死掙紮,翻不出她的手掌心的。


    “唔,妾身記得,將軍今晚不是約了昌德、繼輝一起喝酒麽?天色已晚,早去早回。若是回不來了,就遣人報個信。”


    說完啪的一聲,府門對著他重重關上。


    他愣了很久。


    男人在思考一個很嚴峻的問題。


    話說,這將軍府他好像才是老大吧?


    為什麽自己有一天竟會淪落到被掃地出門的淒慘地步?


    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想了很久也想不出,隻能求助兄弟了。


    楊昌德看著麵前這雙求知若渴的眼睛,再看看老大這幾個月內迅速消瘦的臉頰,真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他決定原諒了那天晚上老大對他造成的人生陰影。


    這才是真正的可憐人啊,他那點小遭遇算得了什麽?


    楊昌德拍了拍老大的肩膀,語氣沉重,說,“老大,你不能放縱嫂子了,女人嘛,該管的時候就得管!你要是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以後不但肉沒得吃,估計還要露宿街頭,你想想,那得多慘啊,對吧,阿輝?”


    阿輝滿嘴塞滿了肥得流油的烤肉,好不容易艱難咽下去,趕緊點頭附和老二的意見。在他旁邊的是一個清瘦的男子,兄弟裏的狗頭軍師,他慢條斯理用小刀將肉塊切成了肉絲,“其實在下有一個不成熟的小想法,可以幫助老大重振大丈夫的威風。”


    三雙眼睛齊刷刷瞄過來。


    四個大男人抱著粗腿,蹲在桌子底下竊竊私語了好一陣子。


    隨後爆發豪爽的笑聲。


    抗嫂聯盟從此成立。


    “哈哈,老三,果然還是你有辦法!兄弟沒白做!好,等會回去就叫那婆娘知道我趙承罡的厲害!來,大哥敬你!”


    趙承罡豪邁飲酒。


    “噗——”


    下一刻他把人噴得滿頭濕透。


    “我擦,這是酒啊,老子呸呸呸呸!”


    “不行,這味兒太重了!老三,你得跟我回去,跟你嫂子好好說,這酒是你逼哥哥喝的!還是你壓著我的嘴硬灌下去的!咦?等等?這樣好像也說得通,老子真是太聰明了!三兒,哥哥太久沒沾酒了,先嚐嚐鮮。你放心,你嫂子力氣輕,挨揍不疼的。”


    軍師:“……”


    說好的雄起呢?


    沒出息的臭男人!


    在弟弟們殷切鼓勵下,趙承罡昂首挺胸回到了趙府。


    “夫人呢?”


    他沉著聲音問,擺出男主人的款兒。


    從今日起,他要改頭換麵,重新做人!


    “夫人,夫人她……”


    守在外室的小丫頭吞吞吐吐的。


    趙承罡的心一緊,撥開人,躡手躡腳進到內室。


    “嗚……”


    細碎的哭泣聲從聳動的被子裏傳出來。


    “夫人,她這是怎麽了?”


    難道是他白日裏太凶,不許她種花,所以委屈上了?


    這情況讓將軍傻眼了。


    什麽招兒都使不出來了。


    他一個老大爺們的,隻會打架揍人,哄人真的不在行。趙承罡都快把頭撓禿了,也想不出有什麽讓她高興起來的辦法。


    突然,他眼睛一亮,急衝衝往外邊跑去。


    “嘭嘭嘭——”


    清晨之際,看了大半宿搞笑誌怪集的琳琅被外頭敲敲打打的聲音弄醒了,她打著嗬欠,問外邊是怎麽回事?


    丫頭抿著笑,讓她親自出去查看。


    四季菜地成了一片坑坑窪窪的光禿土地。


    那道引人注目的高大身影正扛著鋤頭,捋著褲腳,正驅趕著一頭壯實的牛進行犁田工作,一人一牛在早晨的太陽下異常的和諧。


    “喲,夫人起了啊!”


    吆喝聲一如既往的響亮。


    琳琅揉了揉發麻的耳朵,“將軍這是幹什麽?”


    對方抓了抓衣袖擦汗,身上的衣物全都浸濕了,整張臉還沾著深褐色的泥點兒,他渾不在意,衝她笑得像個傻子一樣。


    “嘿嘿,給夫人種花花。”


    “……”


    果然是個大傻子。


    她隻不過想要一小塊地種點海棠而已。


    結果這男人把整個將軍府的後院給硬生生推平了,那幾座假山也神不知鬼不覺被搬走了,還開啟了認真種田的詭異模式。


    男人嘿嘿幾聲,又說,“夫人,你放心,以後這裏都是你的地盤,你想種什麽就種什麽,我來給你施肥啊,抓蟲子,保證你的花長得又肥又大。”他前一句說的中氣十足,後一句仿佛想到了什麽弱了下來,視線遊離,“所以,夫人,以後你不要背著我偷偷哭了。”


    “……哈?”


    琳琅一頭霧水。


    她什麽時候幹這種蠢事了?


    哄媳婦什麽的,還是挺羞恥的。


    趙承罡兩邊的耳根都紅得發燙,整顆心髒也在噗通噗通地跳。


    什麽是喜歡啊,愛啊,他是個大字都不認得幾個的粗人,不懂,說不出那種滋味。


    曾經嗜酒嗜肉嗜賭如命的他,竟然也會想——


    算了,不就是幾壺酒、幾塊肉、幾顆蒜頭、幾粒骰子的事麽?


    夫人不讓就不讓好了。


    他笨,沒讀過書,就都聽夫人的好了。


    也許一物降一物是沒有什麽道理可言的。


    有的人,從你見到她的第一麵開始,就注定要輸給她啦。


    哪怕……


    他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常勝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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