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冥冥, 偶有幾隻灰褐飛雀掠過天際。


    “沙沙沙——”


    鋒利的草茬漸漸沒過了雪白衣擺。


    隨著夜色轉濃,這一片更是寂靜無聲, 尋不到半點活物的蹤跡,倒是泥土被近日雨水衝刷, 裸露出一些破破爛爛的屍骨, 被月光一襯,透出森冷恐怖的氣氛。


    那人渾然不覺, 專注搜尋著。


    他身形瘦長,背脊挺拔, 像是一節節淩空而生的竹,正氣浩然, 尋常魑魅魍魎根本不敢近身。


    忽然間, 他腳步一頓, 無法再前進了。


    是法陣。


    “終於……找到你了……”


    年輕男子洞察通天徹地之能,揮手便破了玄黃法陣。


    洞穴昏暗緊窄, 隻容一人通過。


    他側著身進去了, 衣衫與石壁摩擦著, 冰冷的觸感入侵皮膚。


    很快, 他到了目的地, 一處稍微寬敞的場地,中央壓了一塊方方正正、光澤柔亮的玄石。


    細看才發覺, 那玄石的顏色其實暗沉得厲害, 它之所以透著光, 是因為上麵鋪了一層綢緞般細膩的墨發, 洞頂開了一線光,斜斜照射下去,色澤更是清潤明麗。


    這墨發的主人穿了一襲束腰黑裙,裙擺燙著金線,身份顯然非同尋常。隻是如今她奄奄一息,半張慘白的臉埋在發中,雙目緊閉,唇角染血,再奢靡的華服豔飾也難掩將死之人的腐朽氣息。


    年輕男子走上前,手掌輕柔捧起了女子的臉,耳垂的紅色流蘇溫順盤在他的掌心裏,開出了一株淒豔的花。


    “你不要怕。我來了。”


    他俯下腰,額頭與她抵著,溫存極了。


    “我會救你的。”


    縱然是要他獻祭了這一身的通天神通,淪為紅塵百丈裏的碌碌眾生。


    額頭注入神秘的力量,懷中的女子險險脫離瀕死狀態,她終於有了反應,輕輕動了動手指,費了很大的勁兒,努力睜開困倦的眼皮。


    想看看來的是什麽人。


    她樹敵太多,幾乎沒有相交知心的故人。


    又會是誰,這般愛憐將她摟入懷裏?


    前半生她過得風光無限,身為天之驕子,理所應當被奉上神壇,受著眾人俯首膜拜,自然不會過多在意她的裙下之臣。


    至於後半生……


    女子扯出一抹苦笑,她活成了一個笑話。


    原本永結同心的新婚之夜,未婚夫卻同著一個低賤的小婢私奔,當眾悔婚,無數的非議隨之而來,男方走得瀟灑,徒留女方黯然神傷。


    族人將少主供奉得太好,年少的她更不知什麽流言可畏,以致於日日壓抑,走火入魔。


    她在祭司的勸言下重新振作,為了除去心魔,決心殺了那個悔婚的未婚夫以及背主的小婢。可誰知道,這小婢看上去普普通通,氣運卻是一等一的好,每次危難時刻,總有無數男人對她施以援手,更令自己節節敗退,舊傷又添新傷。


    她不明白,那個小婢女究竟給他們灌了什麽迷魂湯,她無才無貌更無德行,竟能讓這些心高氣傲的男人們為她大打出手?可能是生了一副身嬌體軟的身子,經不得嚇,一嚇便雙眼發紅,如同柔軟無害的絨毛兔子,激發了男人的疼惜之情,時不時想揉一揉小寵物那軟乎乎的雪白肚皮。


    當然,這些她不關心,也不在意,她隻是想討回一個公道而已。


    婢女與男主人苟且,本就是背主之舉,難道她殺她有錯嗎?


    為什麽一個個都要指著她鼻子罵,說她邪門歪道,隻會濫殺無辜?


    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可是又有什麽用呢?


    她的天魔骨碎了,神魂傷了,就算這個神秘人救活了她,同樣擺脫不了廢人的命運。


    倒不如真的死了,幹幹淨淨的,與這片天地再無任何的關係。


    她認輸了。


    女子的求生欲望越來越淡,意識混沌,也不想睜開眼了。


    最後能死在一個溫暖又寬厚的胸膛中,算是善終了。


    細瘦的手慢慢垂落下去。


    “啪——”


    一枚碧綠鐲子滾落。


    床上的人隨即驚醒了。


    他先是怔了怔,撫了下額頭,細密的汗珠早已濡濕了鬢發。


    “爹爹……又做噩夢了?”


    稚嫩的聲音軟軟貼著耳。


    一個小姑娘揉著眼,翻身趴在男人的胸膛上,她粉白的小臉蛋兒嵌著一雙琉璃般剔透的眼睛,嘴唇柔軟紅潤,約莫是八九歲的樣子。


    “吵醒你了麽?”


    父親撫摸她軟綿的臉頰,聲色溫柔如水。


    “嗯……爹爹的吵醒不算吵醒。”小姑娘搖頭晃腦,又緊張問他,“爹爹還沒說,做什麽噩夢了呢?”


    他又夢見了她死前的那一幕。


    顏色姝麗的母親吻別了孩兒,又轉過頭,遙遙看著他。


    她似乎張了張嘴,說了些什麽。


    那聲音很輕,很低,根本聽不清楚。


    他瘋了似的想要抓住她,想要保護她,可是徒勞無功,全程目睹心愛之人在天罰之下灰飛煙滅。


    那一眼就是永別。


    “爹爹——”


    小姑娘的話還沒說完,便被父親的雙手箍住了柔弱的肩膀,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整張小臉陷進了男人的胸口。


    她難受皺了皺眉。


    全是骨頭,硌得慌。


    爹爹雖然生得高大頎長,可是身體不好,聽說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像個輕飄飄的紙片人,小小的風寒就能吹倒了他。有時候爹爹咳嗽得厲害,三天兩頭歪在床榻上,秀眉微蹙,眼裏全是血絲,讓她又心疼又害怕。


    郎中來看爹爹的時候,爹爹難得強硬,不讓她踏進房門一步,所以她到現在都不知道爹爹得了什麽病。


    就隔壁家的崔小弟老看她不順眼,一言不合就找茬,說她爹爹得了肺癆,不久後就要一命嗚呼,到時候她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沒人疼也沒人愛。


    小姑娘怎麽能咽下這口氣,當場跟崔小弟打了一架。


    冬天的小孩子被大人裹得嚴嚴實實的,一身厚重耐寒的冬裝隻露出兩隻眼睛,活像胖乎乎的小湯圓。然後小湯圓們相互揪著對方的頭發跟耳朵,從院子頭滾到院子尾,從院子尾滾到院子頭,水火不容,偏偏勢均力敵,於是較勁了好久,還把男主人親手種植的四時花草毀了個遍。


    那天小姑娘被一向寵愛她的爹爹罰站了。


    那小鬼還不消停,光明正大地爬上她家的牆頭,頂著一副鼻青臉腫卻趾高氣揚的小模樣,懶洋洋看她罰站。


    小姑娘真是恨死了那個姓崔的。


    她現在就想爹爹快點好起來,然後搬到別的地方,哪怕是琉璃鎮隔壁的水牛鎮也行,名字她不嫌棄,再也不要見到這個可惡的小混蛋了。


    “爹爹?”


    手上的勁道慢慢鬆了,小姑娘緩了口氣,抬起小腦袋,撞入了一雙沉靜的黑眸。


    她呆了下。


    爹爹的眼睛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眼尾秀長,眸色清透,收攏著清瀾雲霧。也隻有對著她,爹爹才會緩和了眼中寒色。


    她懵懵懂懂想著,好像明白了什麽。


    比如為什麽她一出門就受到了年輕娘子們的寵愛,她們總愛給她拿些好吃的好玩的。


    隔壁家崔小弟的姐姐更是對她百般嗬護,宛如掌上明珠,更襯得親弟弟是撿來似的。


    不過爹爹不太喜歡她同別人接觸。


    記得有次爹爹又犯病了,她一時無聊,就被崔家姐姐留了飯,逗著腳下的小黃狗,不知不覺就晚了。本來也不是什麽事兒,誰知道爹爹硬是撐著病體趕來接她,衣襟鬆鬆敞開了半指,燈光下臉色蒼白得嚇人,小姑娘不敢再忤逆他了。


    “琳琅……”


    爹爹冰涼的指尖落在她的唇角。


    這本不該是一個正常父親該做的舉動。


    小姑娘有些嚇著了。


    其實之前她根本不會在意這種事,跟崔家姐姐走得近了,偶爾被她教導,不要同男子過於親密,她畢竟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了,再長幾歲就能許嫁了,該避嫌的還是得避嫌。她想反駁,爹爹跟“男子”是不同的,但崔家姐姐是個聰慧嫻靜又人人稱道的大姑娘,從來沒有做過錯事,她要是不聽她的,好像是狼心狗肺了。


    “爹爹……”


    她偏了偏頭,怯怯望著他。


    小姑娘的青澀眉眼還未長開,輪廓愈發像了。


    父親癡癡瞧著。


    劍門一戰後,琊兒取代了他,成為新的天道主人。


    而他,最後關頭領悟至高法則,燃燒了天外化身,一腳跨入了過去的洪流。


    他推演百年,更是籌謀已久,終於得到了這一份來之不易的因果。


    可是因果也是隨機的,他趕到的時候,琳琅已經被另一個他碎了骨,沒有任何的求生本能,甚至抗拒他的力量。一心一意等死。他實在是沒有辦法,隻好消了她的半生愛恨,退回到她最天真無邪的年紀,險之又險保住了人。


    玉無雪不願意困在過去,他想重新再來,就將往日的恩怨糾葛藏了起來,隻保留了她的琳琅之名,隱居在一座山清水秀的小鎮裏。


    她醒了,可是認不得他了。


    她叫他爹爹。


    按照人間的年齡,她六歲,他二十六歲,小姑娘一睜眼就看見他守在床前,眉眼疏朗又溫柔,腦子裏沒有半分記憶的她,隻能順著本能推算他的身份。


    天道原本就是眾生之父,她的感覺並沒有錯。


    他說不是。


    他的姑娘隻當是唬她,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他將她的失憶歸咎成小孩子貪玩,摔破了腦袋,小姑娘以為他嫌她不懂事,不要她了。


    她一哭,他甚麽辦法都沒有了。


    隻能當起了她的“爹爹”,為她操持家務,穿衣喂食。


    可他從來都沒有當她是自己的女兒。


    他與琳琅交頸纏綿過,那熾熱若火的情愛時時折磨著他,她太小了,他不願嚇著人,深夜裏總是壓抑著那蔓生的欲望。可小姑娘什麽都不懂,她的目光是孺慕的,隻有對父親的敬重與憧憬,旁的什麽也沒有了。


    “不是爹爹。”他低低地說,“是夫君。”


    他在她麵前從來沒有自稱過爹爹。


    小姑娘半晌沒說話。


    “前些日子……我不是教了你,如何寫這兩個字。你還沒學會麽?”年輕父親躺在床上,解了玉冠,散著鴉發,從她的角度看過去,他鼻梁高挺,細長秀茂的睫毛垂了下來,暈染淡淡的陰影。由於常年生病的緣故,他唇色總是薄淡得厲害,唯有唇角,好似經常擦拭的緣故,折出一道淺淺誘人的紅痕。


    “可、可是……”


    小姑娘心跳地很快。


    “那不是……最親近的人才能叫的嗎?”


    年輕父親伸手梳著她耳邊的發,指節分明,與黑絲纏繞出曖昧的氣息。


    “我們還不是最親近的人麽?日日同塌而眠,琳琅還想如何親近?”


    他興許是病得重了,又或許今夜又見了一次她,竟壓抑不住心底的情潮,想毫無保留傾吐給他的姑娘聽。


    “你是爹爹啊!”小姑娘帶著一絲哭腔。


    爹爹就是爹爹,怎麽能做夫君呢?


    “我不是你爹爹。”


    她瑟瑟發抖。


    爹爹往常最是莊重克製,從不曾用這種駭人的眼神看著她。


    那平靜如冰河的黑眸投入了一粒火種,炙熱而瘋狂,似乎要在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烙印下自己的痕跡。


    “琳琅……喚我夫君……”


    “嘭——”


    一道身影滾落下床。


    “琳琅!”


    年輕父親想要拉起她的手,被用力甩開了。


    孩子的眼裏映出的是驚慌、無措、憤怒,還有一絲嫌惡。


    他怔在原地。


    而小姑娘捂著臉嗚嗚跑出去了。


    “琳琅,你回來,咳……”


    玉無雪下意識要追出去,才走幾步身體就晃了一下,暈眩加重,他不得不扶住椅子,用手帕捂住了嘴。


    一朵血蓮開在了雪地上。


    小姑娘悶著頭跑了,轉角撞上了人。


    她也不理,扭頭就走。


    一隻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原來是隔壁的小冤家攔路。


    “喂,你撞了人,吱都不吱一聲,未免太過分了吧。”崔小弟冷笑,“正好,你上次不講理,還踢了我臉一腳,害得我足足養傷了半個月,這筆賬今日算也不遲。”


    小姑娘低著頭不看他,嗓音細弱,卻還是不饒人,“你一個男的,又不靠臉吃飯,這麽揪著不放,有意思嗎?”


    “有意思,本少爺覺得非常有意思。”小冤家的聲音陰測測的,“我可是要去闖蕩江湖的,萬一被你毀破相了,還怎麽登上美少年劍客榜?我告訴你,別以為你是個女的,就想讓我憐香惜玉,門沒有,窗也封死了,今天給你插兩隻小雞翅膀你都飛不出去。”


    “……江湖?我能去嗎?”


    小姑娘倏然抬頭。


    她剛哭過,眼尾濕紅,鼻子也帶了一點粉意,軟軟糯糯的。


    於是崔小劍客傻了。


    這頭小老虎……怎麽……怎麽……


    太他娘的可愛了。


    不行,作為雄心萬丈的少年劍客,怎麽能敗退在小小的美人關上?他要嚴肅,他要鎮定,像個小孩子怦然心動什麽的,成何體統!


    崔小弟全然忘記了他才十歲的年紀,滿臉深沉看她,“你以為江湖是你玩過家家的地方嗎?那可是刀口舔血的地方,像你這種……這種……”


    小姑娘用一雙霧蒙蒙的眼睛瞅他,崔小弟突然就詞窮了。


    他哼了聲,生硬轉移話題,“你想闖蕩江湖,就不怕你爹爹把你的腿打斷了?”


    崔小弟就是隨口說說而已,那位仙姿佚貌的爹爹恨不得天天把她捧在手心裏,怎麽會做出這種事呢?誰想到她居然哆嗦了一下,站不穩了。


    然後一個趔趄,摔他身上了。


    “喂——”


    崔小弟額上青筋亂跳。


    麻煩她認清一下自己的敵對陣營身份好嗎,他們可是打過架、扯過耳朵、揪過頭發的敵人,這一輩子都要勢不兩立的。


    “你這麽厲害……”她抓著他衣襟,仰起頭,“可以不可以,稍微保護我一下?”


    崔小弟耳尖微紅,幸好被濃密的發茬掩住了,他不自在擰過頭,又是哼了一聲,“我以天下人為己任,不談兒女私情。”


    小姑娘被玉無雪養得太好了,也太懵懂了,她根本不解兒女私情是什麽意思,麵對小冤家,她牙尖嘴利又狡猾的本領更是厲害,“那你以天下人為己任,可我就是天下人之一呀,你連之一都保護不了,還想保護之二、之三、之四、之五嗎?”


    崔小弟:“……”


    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你答應了,是不是?”


    小姑娘扯他的袖子。


    “……怕了你。”


    小劍客說不過她,幹脆自暴自棄。


    兩個小家夥說是闖蕩江湖,實際上是偷偷摸摸“離家出走”,可惜沒到半路就被家人逮回去了,小姑娘嘴巴粘著糖渣,手上的糖葫蘆才剛吃到半串呢,那是崔小弟耐不住央求,掏了私房錢給她買的,一臉肉痛加心痛的樣子。


    但有了這一次離家經曆,小冤家們的感情迅速升溫。


    小姑娘勉為其難原諒了小竹馬的毒舌。


    崔小弟勉為其難原諒了小青梅的蠻橫。


    於是他有些擔心小青梅會被她的爹爹責罰,猶豫了下,硬著頭皮攬下所有責任,“是我慫恿她去的,跟她沒有任何關係。您要罰,就罰我好了。”


    小男孩剛剛發育,身高堪堪挨到了男人的腰際,仰著腦袋著實費力,而且容易打擊自尊心,他隻好瞪著對方的腰帶玉佩發呆。


    “你當真要領罰?”


    男人的聲音辨不出喜怒。


    “這,玉先生,舍弟他絕非是那種——”


    崔家姐姐急忙要為他解釋,對方瞥了過來,神色冷漠又疏離,她不自覺噤聲了。


    小姑娘咬著唇,挪開步伐,揪住了男人的衣袖,小聲說,“是我,是我央他帶我去的。爹爹要罰,罰我。都是我的錯。”


    男人揚起了手掌。


    她害怕閉起眼。


    那粗重的力度遲遲沒有落下,反而是揉了她的發旋兒。


    “抱歉……是爹爹不好。嚇壞我們的琳琅了。”


    很奇怪。


    是哪裏奇怪呢?


    小姑娘完全迷瞪住了,呆呆看著謫仙爹爹蹲下身來,用他玉般潔白的手指替她撥正了淩亂的辮發,“你別害怕,往後爹爹不犯糊塗了。”他笑了笑,眉間溫暖如春,好似繁花盛景,崔家姐姐看得目眩神迷。


    他原本是不愛笑的。


    小姑娘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是哪裏不對,索性放棄了,一把投進爹爹的懷裏。


    他緊緊摟住了這個失而複得的小心肝。


    盡管心間荒蕪在肆意蔓延。


    他已經失去了她。


    失去了琊兒。


    失去了他的師傅跟師兄。


    什麽都沒有了。


    他沒有未來,未來早已支離破碎。


    唯有這一點兒過去的餘溫,他不願失去,也不能失去。


    活著總不如死去的輕易。


    “那……咱們回家吧。”他掩飾了那沙啞的音色,恢複成不苟言笑、沉穩安靜的父親模樣。


    “嗯!”小姑娘重重點頭。


    下一刻她雙腳騰空,被父親抱了起來。


    “咿呀,爹爹你做什麽?快、快放我下來。”她很是不好意思,還在吵吵嚷嚷的大街上呢。


    “你還從來沒有出過遠門,走得這麽遠,腿肯定麻了。”父親耐心解釋,“若是怕羞,就埋下臉好了,旁人不知道的。”


    可是這裏誰不知道您是我爹爹呀。


    小姑娘有些幽怨,乖乖的沒有反抗。


    父親瘦得厲害,可走得很穩當,沒有半分不適。


    父親總是從容的。


    她倚著父親清瘦嶙峋的胸膛,聽著街邊熱鬧的喧囂人聲,慢慢睡過去了。


    手裏還緊緊攥著那半串糖葫蘆。


    父親單手抱著人,見她熟睡了,才輕輕招手,將她攏進厚實的黑貂鬥篷裏,擋住了一切風霜。


    轉眼就到了十七歲。


    小姑娘長成了娉婷如柳的玉小娘子。


    小冤家也長成了劍目星眸的崔小郎君。


    一牆之隔,她在這邊彈琴,他在那邊練劍。


    兩人雖是青梅竹馬,可年紀漸長,跨不過世俗的男女之別,除了逢年過節,甚少見麵。她有一天心血來潮,忽然想親眼瞧瞧那小冤家是如何習武的,便不彈琴了,搬了矮梯,拎著輕薄裙擺爬上了牆頭。


    枝幹挺拔的梧桐樹下,少年輕盈如燕,劍走龍蛇,眼中湛然清光令人不可逼視。


    這可比彈琴要有趣多了。


    她興致勃勃,第二日照舊搬了梯子,打算將圍觀進行到底。


    豈料剛抬頭,就挨著了一個東西。


    軟軟的。


    是一隻鼻子。


    一股陌生又熾熱的呼吸吹過她的臉,又帶著少年人習武之後的微微汗意。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會兒,對方率先敗下陣來,虎著臉問,“你偷看我做什麽?不知羞。”


    她眨著眼睛,“你練劍很好看的,我不能偷看嗎?”


    少年一下子臉紅脖子粗,最後狼狽丟下一句,“不……行。”


    也不知是不行,還是行。


    真是奇怪。


    她摸著下巴琢磨著,但很快沒有心思想這個了。


    最近來家裏提親的人多得很,玉小娘子對婚事沒有多大的期待,可是挑來挑去的,不由得生出煩悶。


    爹爹說,一切任憑她做主。


    想嫁便嫁,不嫁,他就養他的小姑娘一輩子。


    但到底要不要嫁呢?


    她坐在小院子裏愁眉苦臉。


    一朵桃花遞到她麵前。


    玉小娘子咦了聲。


    那桃花並非是躺在手心裏,而是簪在了一柄光華流轉的銀劍上。


    劍上有花,於是少年的江湖裏開出了一池紅蓮。


    “送我的?”


    她高興揚起了眉,丹鳳眼端得是顧盼神飛。


    “……嗯。”


    崔小弟不自在擰過頭,像小時候那樣,看上去冷漠又不近人情,尤其是少年劍勢大成後,整個人愈發孤傲淩厲了。


    她把玩著桃枝,看著花瓣搖曳,又想起了什麽,探著腦袋好奇問他,“你都十七歲了,什麽時候出門呀?”


    琉璃鎮也有上天入地的仙人,雖然離她很遠,也知道那是一個斑斕美麗的世界。


    不過她沒有野心,隻想守著這四四方方的院子,守著她的一陣風就能吹跑的病美人爹爹。


    “……快了,你急什麽。”少年顯出幾分急躁,“你就這麽想攆我走,好痛痛快快嫁人?”


    她瞪圓了丹鳳眼,委屈極了。


    她就好心問問他將來的打算,誰知道哪裏踩到他痛腳了。


    “不說就算了。”她撇撇嘴,“反正我也不稀罕。到時候你走你的獨木橋,我過我的陽關道……”


    琳琅這句話還是從話本子學來的,那是一個劍客的肆意人生,美人如虹,可劍客心如止水,從不為之所動,美人絕望之下入魔了,與劍客成了敵人。


    “你敢——”


    他緊緊捏著她手腕,兩道劍眉淩厲壓著眼。


    “好了,我開個玩笑,你莫要生氣嘛。”她軟軟哀求他,“手好疼,你鬆開好不好?你不心疼我,也心疼你的花,好不容易摘的不是?萬一掉地上了,那得……”


    陰影驟然覆蓋下來。


    劍客少年探身吻了她。


    青澀的吻,魯莽的吻。


    “我明天讓娘來提親。”


    他竭力穩住了砰砰亂跳的心肝,裝作一副成熟穩重的模樣。


    聽在琳琅的耳裏卻是,“我、我明天,讓娘,來提親,你不要讓別人,娶你,好不好?”


    就像個小結巴,可憐又可愛。


    “那你不去仗劍天涯啦?”她誠實坦白,“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守寡,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改嫁。”


    崔小弟:“……”


    呸。


    他長命百歲著呢。


    “不去了。”他抓了抓頭,突然發現,做這個決定,好像也沒那麽難。


    “為什麽呀?”小娘子湊了過來,一張芙蓉小靨嬌美無雙。


    崔小弟竟幽怨看了她一眼。


    她以為他不想去嗎?他的劍纏了穗,馬也涮幹淨了,銀子跟幹糧都整整齊齊地碼進包袱裏,他甚至還喝烈酒壯膽,就差一分當斷則斷的決心了。每次雄赳赳氣昂昂地出門,在街上總能看見這個小冤家采買胭脂水粉,明媚如同三月豔陽,於是英雄一下子就短氣了,夾著尾巴灰溜溜跑回家去。


    琳琅想了想,說,“不要緊的,我們成親後,崔姐姐說會有小娃娃的,到時候就讓他替你去江湖威風威風,等他完成你的遺願,我一定讓他給你多燒幾炷香……”


    崔小弟:“……”


    呸。


    他不要燒香。


    他終於明白了什麽叫風水輪流轉,感情他小時候嘴毒,長大後就得被媳婦摧殘。


    雖然吃了一肚子毒液,崔小弟回家後仍然認認真真給父母跟阿姐說了自己的娶妻之事。


    崔家父母以為自己留不住這個一心外出的兒子,哪想得峰回路轉,喜不自勝,兩老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收拾利索,登門拜訪了。


    玉家父親有些走神,但禮數周全,溫和應允了小兒女的婚事。


    婚期就定在八月,稍微倉促。


    父親砍了門前的香樟樹,給女兒親手做了兩隻巧奪天工的婚嫁箱子,鋪上最好的綿密絲綢,祝願女兒與郎君既是“兩廂情願”,又能“兩廂廝守”。


    出閣那天,她盛裝豔飾,嫁衣如火。


    銅鏡映出了父親瘦長的身姿。


    他持著一枚木梳,仔仔細細給她梳頭。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發齊眉。”


    “三梳梳到……”


    新娘天真鬧他,眉梢眼角皆是女兒柔情,“三梳什麽呀,爹爹昨晚明明認真背了,我隔著門都聽見了,別耍賴。”


    父親咽下喉嚨腥甜,笑著說,“怎會忘了?三梳梳到我姑娘兒孫滿堂。”


    她這才滿意了,規規矩矩由著他梳頭上妝。


    “我兒今日甚美。”


    父親點了點她眉間花鈿。


    “這呀,是夫君特意尋的呢,爹爹也覺得好看,對吧?”她歪著頭。


    父親手指頓了頓,收回了袖中。


    “他有心了。”


    新娘眉眼彎彎,“是的呀,我以前總以為他是塊又冷又臭的頑石,可欺負人了。”


    父親耐心聽著小女兒的絮絮叨叨,一點都不給情麵,討伐自家郎君。


    她忽然一笑,衝著父親招了招手,這是要說小秘密了。


    父親順從彎下了腰。


    “不過嘛,爹爹知道我怎麽中意他的?那日我爬牆,見一白衣少年在梧桐樹下舞劍,龍蛇遊走,雷霆翻覆,真是厲害極了。若他為我夫婿,定能護得我一生周全。”


    父親怔怔聽了,好久勉強笑了,“……原來如此,當真是年少英傑。”


    他思緒飄忽,如同一具提線木偶,被周邊的事情冷漠又麻木拉扯著皮肉筋骨。


    做好一個父親該做的責任。


    比如,此時,他坐在高堂之上,木然看著新人進門。


    四周擠滿了一張張喜氣洋洋的笑臉,嚷著天作之合。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娘被新郎妥帖牽引著,跪拜雙方父母。


    她彎下腰。


    蓋頭的殷紅流蘇不斷晃動。


    等新娘被喜娘攙扶進了喜房,一窩蜂的人湧向新郎官,勸酒。


    身為長輩,他理應出麵,得體地說,“姑爺不善飲酒,我替他喝。”


    旁邊的人群安靜了一瞬,猶如鵪鶉,倒是不好再勸了。


    “這……玉先生體弱……還是算了……”


    “無事。”他難得笑了笑,“今日嫁女,作為父親,總要為她破例一次。”


    他指節修長,玉骨分明。


    師傅說,這是一雙最適合握劍的手。


    可他握不了劍了,也抱不了人了。


    唯一用處,竟是在這婚宴上,用這雙無用的手,替她的夫君擋酒。


    婚後三年,琳琅生了一對龍鳳胎。


    少年夫妻手忙腳亂迎接著新生命的到來,整日疲於奔命。


    還是那位謫仙般的外祖父不忍女兒憔悴,接手了孫兒的事宜。說來也奇怪,兩個無法無天的小魔頭到了外祖父的手裏,異常乖覺,省心極了。


    又過幾年,小孫子像他父親一樣,也迷上了劍,成日纏著外祖父,要他教上一兩招。


    在小孩子的心目中,外祖父除了有點病秧子,其他的無所不能。


    “你外祖父不懂劍,問你爹爹去。”


    他摸著小家夥的腦袋。


    小家夥一臉受騙,氣鼓鼓地說,“我不信,您虎口有繭呢,肯定是常年練劍的。”


    外祖父笑了,卻不再說話。


    他年少時,也曾一劍獨尊,一身白衣獵獵,敗盡三界梟雄。


    可有什麽用呢?


    如今兩鬢蒼蒼,留不住劍。


    也留不住他的姑娘。


    生為天驕,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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