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剔透的眼睛裏映出了可怕的異象。


    瞳孔血紅, 眼尾鑲鱗。


    它擁有與人類別無二致的男性軀體,骨相勻稱纖細, 皮相清俊絕倫, 天生容貌,傾倒塵世。可它覆蓋著血膜的眼眸裏, 二十歲蓬勃豐沛的生命早已不知所蹤, 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粘稠卻又冰冷的非人殺戮欲望。


    “你……誰?”


    那雙瀲灩著春水的眼睛出現了驚恐與茫然, 完全符合了正常人類見到妖魔的驚慌情緒。


    被否認的魔鯉當場暴怒。


    “嗤——”


    它的利齒咬住了琳琅的頸動脈, 血珠緩緩沁出肌膚。


    這就是人類的食物香味。


    魔鯉滿足眯起了雙眼。


    妖鯉天生屬於廣闊水域, 吻骨發達, 葷素兼食, 比起寡淡無味的穀物一類,它們更鍾愛血肉豐滿的生食。


    然而,自從黎家的第三代家主出於長遠考慮, 打算以世家身份入世, 三代開始嚴製家規,執法如山,勒令成員子弟不得私自吞噬血肉生靈。同時, 為了保全家族千年血脈秘密, 擁有天生靈體的嫡係血統不得與族外生靈通婚。


    黎漾作為第十一代繼承人,天資卓絕,本應權柄在握,卻為了家族大計不得不加倍隱忍, 連婚事同樣不能自主。他出生之際,家族已為他內定好了最有天賦的雌鯉,又因為他年歲漸長,雌鯉匹配不上他的修為,家族雷厲風行,接連換了數任未來妻子。


    他的血脈越是出眾,家族對他的希冀越大,完全不容許他的未來出現任何的意外。


    一次次的傀儡擺布,黎漾的自由越來越少,他也越來越沉默,到最後,他被“為他好”的族人們圈養在了一方不見天日的暗沼裏,看不見日月星辰,聞不到鳥語花香,他與黑暗為伍,孤獨長到了成年。


    妖族的成熟期是十五歲,家族為了慶祝他平安活到成年,特意舉行了一次盛大無比的巡遊慶典。族人們紛紛化作鯉身,從滔天白浪的盤古大澤溯源而下,流經伏羲、女媧、黃帝、蚩尤等古神之跡,直至抵達龍穴。


    鯉魚躍龍門,一朝窺天光。


    少年的黎漾終於有了逃離暗沼的機會。


    慶典的禮樂一響,它迫不及待轉化妖身,鯉魚入水,正如淺灘之龍重歸大海,重獲自由。它潛在水底,搖擺鯉尾,快活地遊覽從未見過的重巒疊翠山川江河。它數日興奮,玩得疲乏不已,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醒來之後,發現水波將它帶去了一處不知名的溪泉。


    這裏的夏夜星月疏朗,潺潺的溪水聲中偶爾夾出一兩道嘹亮的蟬鳴。天邊斜掛一縷尚未吞噬的殘陽,溪麵照出粼粼如月牙的溫軟橘光,很快又被一隻細嫩的小手撈破。


    它透過水波,小心翼翼注視著那辛勤洗衣的少女,涼薄的夏衫貼著她青澀的曲線,頸邊垂下一條似抹了桐油的齊整辮子,黑黝黝得反光。


    這是少年鯉與藍琳琅的第一次見麵。


    它明明在舒適的水域遊動著,卻愈發感覺瀕臨窒息,渴得要命。


    少年鯉懵懵懂懂地意識到,自己有什麽可能變得不一樣了。


    它將肥碩的個頭藏在卵石中,透過縫隙,悄悄地窺著這個異常好看的人類少女。她勞作完畢,收起搗衣杵,慢慢捋起褲腿,雙腳浸在了溪水裏,嘴裏發出啊的一聲。


    人類的唳叫聲真好聽,它想著。


    少女又抻了抻胳膊,手指勾住了不遠處的小籠子,揭開黑布,一團燦然明豔的螢火輕盈跳動著。那籠子是細竹編的,縫隙很大,便糊了一層薄薄的紙,紙上寫滿了字,是從舊的練習本撕下來的。少女將籠子捧在膝上,掀開竹蓋半角,一粒翠火搖搖晃晃飛了出來。


    隨後,更多的螢火蟲爭先恐後湧出籠子,環繞著少女漫天飛舞。


    她咯咯地笑起來,雙腳蕩起水花。


    白鯉禁不住向她遊去,不敢冒犯,默默待在她附近。


    “四丫,該吃飯囉——”


    遠遠傳來一聲吆喝。


    “噯!”


    她清脆應了,準備曲起雙腿。


    白鯉不想她離開,情急之下,咬住了她的小拇趾。少女咦了聲,隨後彎下腰,一陣摸索,從腳趾頭上輕輕拔下了它。


    少女辮子晃蕩,湊近去瞧。


    白鯉猝不及防被強拔起來,還被她濕噠噠捧在溫暖手心裏,愈發心慌意亂。這人類少女的呼吸近在咫尺,它隻能害羞卷起了魚尾巴,遮住自己與玲瓏身子不符的胖腦袋。可它又想看她,趁著她不注意,小心挪開了尾擺。


    一人一魚在星空下對視。


    十五歲的妖鯉戀愛了。


    它巡遊龍穴後,化作高大挺拔的少年人形,公然對抗家族以及嚴苛家規。最後,黎漾以滿身血漓漓的鞭痕為代價,不遠萬裏去尋他的人類女孩。最終,他成功找到了她,在那個偏遠寧靜的小山村裏,她背著竹筐,漫山遍野采摘野菜。


    他留了下來,以無父無母的孤兒身份,融入貧瘠的村落生活,留在了她的身邊。


    但妖與人類終究是不一樣的。


    黎漾可以仿照人類習性進行起居生活,可是仿照不了人類複雜細膩的情感。傳承千年的家規沒有教會他,要如何妥善嗬護這一份跨越種族的戀愛。


    他後來才意識到,她不是妖,不是吸食日月精華就能光合作用養活自己,脆弱的人類不像妖一心一意追求武力強大,她需要很多很多的愛,需要很多很多的錢,還需要充分的陽光、幹淨的空氣、營養的食物以及友好健康的輿論環境。


    養好一個人類,比養魚要難多了。


    在黎漾明白這點之前,他已經把她摔碎了。


    他懊悔不已,想把她撿起來,粘好原狀,但碎片過於鋒利,不但劃傷了他的手,也刺激到體內的魔種。他苦苦堅持多年的本心抵擋不住蔓生的欲念,徹底墮落成魔。


    “阿漾……阿漾是你嗎?”


    滿嘴是血的魔鯉聽見了她略帶哭腔的呼喊,微微怔住了。


    它低下頭,看向懷中的女孩,她眸如清泉,令它自然而然想到了那個泛著橘紅光輝的溪邊夜晚,想到了那個親手放飛螢火蟲的美麗少女。


    這一瞬間,它想成為十五歲的少年黎漾,天真而稚澀地窩在水底,輕輕咬著她的腳趾。它更清楚,如果恢複成世家的黎漾,無論是十五歲,還是二十歲,根據這蠢貨迂腐古板又極其心軟的性格與行事風格,它想要得到琳琅是癡人說夢!


    “琳琅,讓我吃了你吧。”魔鯉盯著她,目光灼灼,真心實意地建議,“我們合二為一,除非死亡,再也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


    女孩身體一個激靈,她猛地折腰,烏發朝外散開,手指試圖觸碰離她最近的落地梅瓶。


    魔鯉冷眼旁觀。


    她手指挨到了瓶身,還沒勾到手,魔鯉扯下了她的珍珠耳環,隨手一擲。


    “嘭——”


    梅瓶瞬間炸成齏粉,空中飄落紛紛揚揚的粉塵,將琳琅半邊的烏發染成白霜。


    她僵硬擰過頭,十分驚駭與他對視。


    “放心,我會直接生嚼了你,連骨頭也不吐,免你皮肉分離之痛。”它伸出雙指,像鉗子一樣夾住她的下巴,強硬而霸道。有些人類為了追求極致的美味,宰殺整條活魚,隻取最嫩的一瓣魚唇,做成美味菜肴,不知這人類的嘴唇,嚐起來比起魚唇又有什麽分別?


    “嘭——”


    木門被不速之客狠狠踢開,從中碎成兩瓣。


    唐朔目眥盡裂,血液衝上了頭頂。


    金蟾圖之下,是橫生的罪孽。


    魔鯉靠在牆邊,雙腿曲起,琳琅正好它的長腿環繞,它單手掐著人的喉骨,迫使她不得不抬頭。


    它嘴角染血,紅瞳幽幽轉過去。


    “黎漾,你瘋了!你快放開她!”唐朔氣得雙眼通紅,大步上前欲要暴揍對方一頓,旁邊的小堂弟見狀,心驚膽跳抱住他,“哥!哥!你現在不能過去!黎公子現在是魔,意識很不穩定的,隨時都有可能大開殺戒。”


    “還什麽公子,這就是個魔頭畜生!現在不能過去,什麽時候能過去?”唐朔咬牙切齒,“你沒看到嗎,琳琅被它掐住脖子,快沒命了你他媽叫我怎麽冷靜!”


    他身後站著一堆遊客,見魔鯉牙齒帶血轉過頭看他們,氣息森冷如修羅,眾人腦子一蒙,嘴裏發出更加淒厲的尖叫,同手同腳屁滾尿流逃離了這個更加恐怖的區域。


    小堂弟原想找個身強力壯的幫手,看到這一幕,隻能無奈歎了口氣。他是被家人趕鴨子上架半路出家,學得還是近身肉搏的障刀,準頭又不夠,做不到任何的遠程攻擊,堂哥更不用說了,他連唐塢都沒回去過,竟然妄想人類的肉身去抵擋魔的煞氣!


    孔家、簡家、羌家正在甲板聯手禦敵,僅僅是一頭初級魔就讓他們焦頭爛額了,誰想到這古藏區竟還藏著另一頭魔!


    血光凶兆,雙魔同現!


    小堂弟嘴裏如同泡著黃蓮,根本不敢看這頭魔過於妖邪的眼睛,天賦越是出眾的靈體腐化成魔,殺傷力與普通的魔完全不能相提並論!他想不明白,黎漾這樣高潔出塵、克己慎行的世家公子,幾乎稱為當代世家第一公子,備受年輕一輩敬仰,怎麽會放縱欲念啃噬自己的靈魂?


    “來了兩件兵器?”魔鯉頗為意外地挑眉,秀骨清像的麵容縈繞野心勃勃的邪氣,它薄唇血紅,“既然是不成氣候的廢銅爛鐵,就該有自知之明,不要打擾我跟琳琅培養感情的時間,否則連廢銅爛鐵都做不成,多丟你們祖宗的臉。”


    “你——”


    小堂弟氣得頭頂七竅生煙,卻見魔鯉眯眼,朝他們伸出手。


    大腦被恐懼占據,他隻有一個念頭。


    完了。


    他跟堂哥要葬身在這個不知名的角落了。


    他們身為誅魔之兵,反被魔殺死!


    突然,默不作聲放棄掙紮的琳琅直起腰,雙手拚命纏住魔鯉的手臂,噗嗤一聲,惡狠狠撕咬它的頸部。血味湧來,口腔盡是一片腥臭的魚腥味,令她幾欲嘔吐。


    小堂弟心念電轉,當即領會琳琅的意圖,二話不說拉著堂哥往外跑。唐朔從變故中回神,理智催促他盡快逃離這個龍潭虎穴,可情感與良心一遍遍譴責他的孬種懦弱,他為救琳琅而來,但最終,卻靠她的犧牲倉皇逃命!


    “一堆廢銅爛鐵也值得你惦記?”魔鯉渾不在意自己被咬,它在意的是琳琅對那個小子的回護,不惜與自己同歸於盡她也要保護的家夥,看著真是礙眼。


    它輕描淡寫又猖狂至極。


    “等著,我這就拆了零件,送他們回爐重造!”


    琳琅咬得牙齒發酸,也沒咬下一塊血肉,她鬆了嘴,眼神冰冷質問它。


    “你不是阿漾,我的阿漾呢?”


    魔鯉暢快大笑。


    “他死了!你想問他什麽時候死的?不巧,就死在三個月前,死在為你心疼後悔的那一天!那個蠢貨,明明是妖,跟人類混久了,竟也修了幾分菩薩心腸,最後好端端搞出心疾自毀。這種軟弱的廢物,他不死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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