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嬌嬌聽著荒帝的話, 心裏隻想笑。


    怎麽可能呢?


    虎毒不食子,這皇帝屠夫把他的小外甥兒當成眼珠子般寵愛, 怎麽舍得放棄他?


    還沒抄家之前, 她作為爹爹最疼愛的女兒,全府上下最得寵的小姐, 比尋常閨閣千金要自由得多, 爹爹從不拘束她外出。


    那次是花燈節, 人滿為患, 也最容易惹出事端, 她跟家裏的哥哥在岸上遊玩, 突然聽見一陣騷動, 原是湖心的遊船出了刺客命案。


    船舫雕梁畫棟, 漫紮彩燈,燈火通明,照得恍如白晝, 岸邊行人看得清楚。


    哥哥跟著父親多次進宮麵聖, 對天子的麵容身姿略知一二,當下脫口而出,直呼陛下。


    她躲在哥哥身後, 將全程打鬥看了一遍, 那個身材偉岸的男子綬帶輕裘,一看便是養尊處優的權勢人物,未曾想是出手不凡,雷霆萬鈞, 瞧得她美目流轉,小心肝兒怦怦亂跳。


    男人身邊跟著個約莫十三歲的少年,正是不服輸的性子,刺客不找他,他提著佩劍,非得往上湊。佩劍華美精致,是身份與禮儀的象征,中看不中用的裝飾品,他用佩劍去擋刺客的真刀真劍,結果可想而知——隻能被當成豆腐似的切開。


    眼瞧著要被刺客砍成蔥段兒,少年大喊舅舅救命。


    男人背後仿佛長了眼睛,連腰都沒轉,徒手接住劈下的劍刃,以虎口溢血為代價,生生折斷了劍鋒,其蠻力之虎,把刺客也嚇得蒙住了,而男人趁此時機,用半截利刃,一把割斷了刺客的頭顱。


    何等血腥,又何等風采!


    奚嬌嬌揪著手帕,瞧著目眩神迷。


    哥哥很疼她,最知道小妹的小心思,還打趣著說,若嬌嬌入宮,定是六宮粉黛無顏色,三千寵愛於一身。


    奚嬌嬌嘴上說著誰稀罕嫁給老男人,跺著小腳氣哼哼走了,而心裏難免生出幾分遐思。


    她明年十五及笄,陛下也才三十一歲,如狼似虎,春秋鼎盛,正是一個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紀。再說,陛下權勢滔天,卻不曾納過後妃,想來是不知道女人是什麽滋味兒,她若是成了陛下的第一個女人,開了葷的男人還不好哄?


    她容貌雖非天仙,但小臉小腰,玲瓏蓮足,絕對能滿足男人的虛榮心。


    哥哥回家跟爹爹說了後,父子倆開始為女兒籌劃皇後之位,並囑咐她好好繡蓋頭。


    大盛的女子出嫁,大部分的嫁衣是自己親手繡的,除非是男方家世顯貴,女子嫁入高門,嫁衣則是交由專門的繡娘趕製,女方隻需自繡蓋頭。


    爹爹如此叮囑,不就是告訴她,她很有可能會成為大盛的皇後嗎?


    想著那豐神俊朗的男人未來要將她摟入懷裏親熱疼愛,奚嬌嬌難得沉了性子,歡歡喜喜去繡蓋頭。等她一過及笄,爹爹跟宰相伯伯上書,讓陛下納妃立後,身邊多了個知心冷熱的女人,處理政事不是會更加順遂如意?


    結果是怎麽著?


    那男人以妖言惑眾、分裂天家父子、動蕩朝野為種種由頭,撤了宰相伯伯的官職,爹爹也從一品紫衣大臣降為三品緋衣小官,家族聲望一落千丈。


    那段時間,街頭巷尾全傳瘋了,都說爹爹是因為她才丟的官,嘲笑她蒲柳之姿,癩□□想吃天鵝肉,竟敢攀龍附鳳,攀的還是他們最不近女色的陛下!


    奚小姐是真的敢想!


    那位在六國之中享有傾國傾城美名的姑射公主,對他們陛下一見傾心,更是自薦枕席要給陛下做妃子,可陛下是怎麽著?一句色即是空就把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給打發了,害得人家生了好幾年的相思病。


    較於才華橫溢的姑射公主,奚嬌嬌是什麽人?


    她父親不過是一品大臣,連爵位都沒承襲,本人又愛拋頭露臉的,時常混入公子哥的宴席裏麵,跟男子們打打鬧鬧,沒有一點良家婦女的自覺,就她這樣的小騷蹄子,滿青樓有的是,陛下又不眼瞎,怎麽可能瞧得上!


    奚嬌嬌又羞又氣,躲在閣裏不敢見人,頗有些對月自憐的幽怨。


    隻是,她還沒憂鬱個兩三天,戴著獠牙麵具的血衣密探攜著一支軍隊,氣勢洶洶到了奚府,把所有男性成員通通帶走,女眷則被幽囚在府上不得出入。


    奚家被抄了,隻有她一個逃了出來,過上了餐風露宿的生活,養得白嫩的小腳磨出火燎血泡,疼得她想哭都哭不出來。


    經此變故,奚嬌嬌對罪魁禍首是恨之入骨,現在她看到巫馬沛因為她,跟疼他的皇帝舅舅起了齟齬,內心不知道有多高興!


    她已經想清楚了,既然巫馬沛為了她,不惜頂撞他娘跟舅舅,那麽,在他心裏,自己的份量肯定不輕,她可得好好利用。


    奚嬌嬌暗自得意,有了這個小傻子在,隻要穩穩抱住他的大腿,她非但死不了,還能膈應到那對礙眼的皇族姐弟!


    往遠一點想,皇帝屠夫一心一意要把帝位傳給巫馬沛,等他退了位,沒了權,他又能耐她如何?


    到時候,她憑著自己的魅力,讓巫馬沛娶她為後。等手裏有了軍隊,這巫馬荒跟巫馬琳琅,還不是任由她搓扁揉圓,一報奚家滅門血仇!


    奚嬌嬌暢想著大仇得報的痛快,荒帝將她的神態收入眼底,眉宇是化不開的皚皚白雪,冷得徹骨,“沛兒,你還等什麽?舅舅不是教過你,如何讓敵人一招斃命的嗎?還是說,你想要淩遲她,一片片把肉割下來?”


    “不——”奚嬌嬌被男人冰冷的聲音拉回了現實,對上荒帝不近人情的目光,她的恐懼如潮水般湧來,先前的得意消失得一幹二淨。


    連那麽厲害的父兄都躲不開災禍,命喪在這暴君的手裏,他豈會輕易放過她?


    奚嬌嬌眼中含淚,楚楚可憐望著她的救命稻草巫馬沛。


    師傅韋淵她已經是不指望了,她被老虔婆關進暗牢十天,他一次也沒有踏足過,把曾經有過的肌膚之親忘得幹幹淨淨,完全不像個有擔當的男人,她真是看走眼了!還有她的師兄們,個個避她如蛇蠍,全然不顧及往日的情分!


    那老虔婆究竟給這群男人灌了什麽迷魂湯,竟然他們一個個站到她的那邊!


    幸好,巫馬沛的膽量超出她的想象,少年麵皮劇烈顫抖了數次,突然起身,將袖劍踢到角落,擲地有聲,“如今天下禮崩樂壞,我朝身先士卒,文治武功,以禮寬國,以仁禦下,方有如今的繁花盛景。舅舅,你要我殺一個青春年少又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我做不到,也不能做。”


    荒帝這回連目光都懶得施舍給他這個蠢外甥,“你浪費了我的機會。既然如此,那你就不要做皇帝了,安安分分當個平民百姓吧。”


    巫馬沛呆了一瞬。


    舅舅莫不是在說笑?他把他帶在身邊,悉心教養了十一年,如今說不讓他做皇帝就不做了?敷衍他也得像話啊!


    “阿姐,是我不好,私心想著他是你最珍貴的血脈,舍不得這眼珠子磕著碰著,事事以他為重,寵至今日,竟養出這般不識好歹不辨是非的矜傲性子,寒了你我的心。”


    荒帝道,“原想著他長大以後,能為你遮風擋雨,如今事與願違,便要及時止損,廢了他太子之位,另立儲君,阿姐意下如何?”


    荒帝的視野慢慢挪到了韋淵身後的弟子,一身素衣的大師兄精神恍惚,視線卻不由自主往琳琅身邊飄去。


    仿佛察覺到了對麵的視線,大師兄抬起了頭。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


    荒帝端著一張俊美禁欲的麵孔,眸光同樣森寒無比,他是一柄天生利劍,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秀骨清像的大師兄更如同水中的蓮花,清香四溢,卻缺少侵略性與攻擊性,在凜然的劍芒之下,略有狼狽躲了開來。


    其餘師弟們麵對這一幕,神色微微古怪。


    琳琅意下如何?當然是求之不得。


    有了荒帝這個神隊友,她殺得太痛快了。


    “阿弟,你是大盛的執政之君,眼光自然是不錯的,阿姐都聽你的。”


    琳琅眼皮一撩,“這小兔崽子為了一個女人,連他娘跟舅舅都不要了,估計祖宗姓什麽都不清楚了,還能指望他去顧著天下百姓?私心太重,難顧大局,既然擔不起重任,就不要出去丟人現眼了,老老實實跟著他爹學醫吧,以後能混口飯吃,也不至於被後娘苛待。”


    巫馬沛被琳琅說得一無是處,麵皮漲紅,正要開口反駁,聽見“後娘”兩字,整個人被一道雷劈得外焦裏嫩。


    後娘???


    他娘親不要他了???


    “長公主,我知錯了。”韋淵軟語哀求,“我怎麽能料到她竟是個居心不良的女子?你看,她是罪臣之後,是故意來分裂我們一家。如今真相大白,我也是受了蒙蔽,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將功補過的機會?”


    那日他昏沉醒來,便被眼前的一切嚇得魂飛魄散,隻恨自己不能立馬去死,更沒有顏麵去見他的妻子。


    豐娘的直覺是對的,小弟子的確對他是圖謀不軌,可是他總想著,自己是有婦之夫,還有了一個那麽大的兒子,年輕鮮嫩的小姑娘要看上的,起碼也是他那些意氣風發的徒弟,怎麽可能是他這種“人老珠黃”的老男人呢?


    韋淵羞愧難當,當妻子拿出了那一紙筆墨還未幹透的和離書,他大驚失色,卻也明白事情已無回旋之地。


    是他對不起她,受人蒙蔽,聽信讒言,落得個妻離子散的結局!


    韋淵想挽回她,可是又不知該如何挽回。當年是她追的他娶的他,兩人的親密之事,他有些放不開,也是妻子親自上陣,教他接了第一個吻。


    他習慣順著她,從著她,便是和離一事,她冰冷的目光刺過來,他哪還有臉兒說不答應?


    錯了,就該有認錯的態度,他若是死擰著不放,白白消耗了夫妻多年的情分。他們有沛兒,無論妻子走了多遠,始終是要回來看看他,再看看她改過前非的丈夫。


    韋淵是想著日久天長,他小心嗬護,總有她回心轉意的一天。


    此時韋門主聽見妻子對沛兒的一番話,頓時有些坐不住了。雖然老門主在世之時,常說他淡薄如水,不通情竅,更不懂女人的心思,想娶妻生子是異想天開。可有一點他是明白的,女人如果連醋都不吃了,把男人大度讓給另一個女人,那就是大事不妙了!


    “什、什麽後娘?”巫馬沛終於意識到了他父母之間的違和感。


    “因為你護著的這個小騷蹄子,不知廉恥藥暈了你爹爹,而你娘親又是個眼裏揉不得沙子的,所以就一拍兩散,當夜和離。”


    琳琅比閻王爺還可怕,衝著自己的便宜兒子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我的好沛兒,這下你總該高興了吧?沒了娘親這個惡婆婆,你想愛怎麽護她就護她,想怎麽娶她就怎麽娶她。”


    “以後你是死是活,我跟你舅舅都不管了。”


    她用手帕擦拭了指尖的碎屑,緩緩站了起來,“阿弟,闌門容不下你阿姐,我們走吧。”


    巫馬沛被她嚇出了眼淚,“娘、娘親!”


    韋淵急忙拉她的手,“怎麽會容不下你呢?你想如何,我就如何!”


    荒帝如一道遮天蔽日的暗影,動也不動立在琳琅身後,冷漠道,“姐夫,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當初我阿姐十八,我騎著血馬,把她從千裏迢迢之外的盛朝,一路護送到闌門。我以整片南疆作為新婚禮物,將我的阿姐,我的命,珍而重之送到你手上,望你惜之憐之敬之愛之。”


    “可是你沒有,你讓我的長公主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沒有臉挽留她。”


    巫馬姐弟揭簾而出,韋淵追至廊下。


    大雪紛飛之中,帝王單臂揚起黑絨狐裘,將長公主籠入懷中,遮住了風霜雨雪。


    荒帝烏黑的發落了雪,仿佛聽見了聲音,回過頭。


    極其冷淡的,又極其輕蔑的,勾起了唇。


    “若我不是她弟弟,韋淵,你連碰她一根手指頭的資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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