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長公主和離回宮。


    這消息如野草春風, 吹遍六國王城。


    滿朝文武為之震驚。


    不是,這才多久, 怎麽天就變了, 說下雨就下雨?他們明明記得,陛下在半個月前不抄家了, 改抄地了, 搶了花匠的活兒, 對種花愛得深沉, 捋起龍袍褲腿, 親手把長公主所居的永壽宮前前後後栽滿新蕊海棠。


    帝心所向, 即國之所向。


    陛下執政後, 大盛默默無聞的海棠一夜之間出名了, 上至高官權貴,下到平民百姓,都愛它。大盛官員在朝會見麵, 第一句話不是問你吃了嗎, 而是問你家的海棠長得咋樣了?澆水了嗎?捉蟲了嗎?長高高了嗎?


    沒有?那就沒什麽好說的,咱們不是一個隊的,你丫的沒有什麽共同話題, 別來煩我, 生生拉低了我的格調。


    百官們尤其記得,長公主出閣那日,十裏海棠,開遍盛京。


    花匠的地位由此水漲船高, 若能栽植出獨具一格的品種,還能一步登天,覲見天顏,跟他們的陛下討論種花心得。


    大盛子民對海棠熱愛到什麽程度呢?


    其他國家送別朋友家人,是折一枝柳,或折一枝梅,單單拿著這小小又可憐的一枝,便覺得心境淒涼,執手無語凝噎。


    他們就不一樣了,海棠一車又一車的,連花帶土,整棵整棵地送,大手筆得很。有些講究的人家,怕友人種不活他們心愛的海棠,幹脆把人也送過去了。


    友人呆呆仰看著比他還高壯的海棠樹,泥土味尚且鮮著呢,心裏又氣又好笑,倒是衝散了離別氛圍,一群人馱著海棠花車,熱熱鬧鬧地離開了。


    大臣們嘴上不說,心裏明白,回頭督促他們的夫人,紅海棠白海棠紫海棠粉海棠什麽的盡快準備起來,最好能開一個熱熱鬧鬧的海棠宴。倘若長公主肯賞臉做客,他們也就在陛下麵前掛了名。哄長公主開心,就是哄陛下開心,陛下開心了,朝堂懟人也會輕點兒,他們少受點苦。


    文武百官暗暗較勁,盼了又盼等著長公主回宮,等著一表忠心,結果人回是回了,長公主還順帶和離了?


    這是什麽情況?


    他們是在做夢?可也不對,怎麽連帶著滿朝的官兒都夢遊了?


    不等他們消化完畢,他們的陛下又輕描淡寫扔出一句,太子傲慢不遜,目無尊長,實為大逆不道,難堪國之大任,貶為庶民,他日另立新君。


    文武百官:“……”


    確定了,他們絕對是做夢!


    陛下多寵愛太子沛啊,恨不得往腰帶上拴著走,怎麽會說廢就廢呢?陛下定是吃酒吃糊塗了!也不對,陛下好像是滴酒不沾的,哪來的醉酒之說?


    “陛下,萬萬不可!”


    帝王的話剛落音,緋紅衣袍的官員立馬出列,手持笏板,痛心疾首道,“太子殿下冊立已有八載,根基尚穩,聲望漸立,仁慈厚心,實為萬民之福。如今五國風起雲湧,北境秦國又虎視眈眈,您這般魯莽行事,怕是給了他們挑撥內外的機會,擾我大盛民心!”


    眾官掀開眼簾,偷偷窺了一眼。


    好了,又是這位愛挑事的禮部尚書鄒相公。


    “鄒卿有理。”


    帝王並未發怒,風輕雲淡道,“為了避免給他們挑撥你我君臣關係的機會,這段時日就委屈鄒卿一下,去西郊種上三畝海棠,為國又為民,就當是練練身體散散心了。鄒卿養精蓄銳再來為孤效力,豈不事半功倍?”


    鄒相公的笏板吧嗒一下掉地上了。


    三畝地,聽起來很少,可是他娘的,他這把老骨頭起碼要種上三百多棵海棠樹啊!這還不止,陛下最恨偷工減料,如果他敢偷懶,敷衍了事,這官兒不知道還能不能恢複。


    大臣們的目光略帶憐憫。


    叫你不聽,非要懟陛下,這下好吧,陛下發大招了。


    這天風很大,火很旺,鄒相公走得很安詳,除了在太禦門摔了一跤,當時嘴裏叨逼逼著,要請最好的花匠到家中授課。


    夜深之際,永壽宮燈火長明。


    “聽說你在朝堂之下,又把人給懟了?”


    銀炭煨著紅火,桃枝與柏葉的清淡香氣彌漫其間,長公主端坐在鳳鳥星紋銅鏡前,一頭濕漓漓的鴉發披散在綢巾上,幹燥的男性大掌輕柔擦拭著。


    “跟他們談談心罷了。”荒帝漫不經心,指尖挑起一縷發絲,“可是有誰給阿姐告狀了?”


    “告狀倒沒有。”琳琅失笑,“阿姐又不是不知道你,雖然愛抄家,但抄的也是謀逆之臣,咱們不狠點,魑魅魍魎殺都殺不完。隻是,隻是阿姐有些愧疚,又是和離,又是廢太子,給你添了麻煩。”


    荒帝讓侍女奉來木樨香油,色澤晶亮如琥珀,他指尖沾了一些,往她青絲上溫柔揉搓,“阿姐,此話休提,你我同心一體,盛衰榮辱,皆係一身。是千秋萬代也好,是身敗名裂也罷,隻要有荒弟一天,即便是我淪落到要上街討飯,也絕不餓著您一口。”


    琳琅捏了一柄檀木梳,圓潤的梳背輕輕擊在荒帝手背,“小孩子淨胡說,有阿姐在,哪能讓你淪落到這個份上。”


    荒帝鋒利的眉峰在燭火中略微柔和,“謹遵姐訓。”


    在等琳琅頭發幹的時候,姐弟倆移動到案桌前,一黑一白,下起了棋。


    “噠——”


    琳琅黑子落下,敵軍卻遲遲不動。


    她抬起頭,荒帝單手支著額角,眉心皺著淡痕,唇角微抿,便是偷偷打瞌睡,也睡出了一種四海八荒唯我獨尊的霸氣。


    長公主忍俊不禁,一旁伺候的侍女略微緊張。


    陛下的衣食住行皆由總管大人安排,隨從的也是一些小太監。她們這群宮女應該算是整個皇城獨一份了,專門伺候長公主起居,太監們根本進不了內宮。所以說,侍女們侍奉陛下的經驗是少之又少,平日裏陛下根本不讓她們近身。


    琳琅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安撫了緊張的小宮女,旋即起了身,取了帝王的貂裘回來,展開披在男人身上。


    對方啪的一聲,攥住她的手腕,如同幼獸鑽入庇佑者的懷中。


    “阿姐,不要走,不要離開阿弟……”


    他的聲音輕不可聞,仿佛夜裏緩緩落下的塵埃。呼風喚雨的鐵血帝王,卻連一聲祈求都那麽克製謹慎。


    “我不走。”


    琳琅摩挲著他的手背,對方的情緒漸漸平穩,眉心尚存一絲憂慮,陰霾久久不散。


    史冊記載,荒帝年少聰慧,生而知之,梟雄之輩,奈何婦人之仁,崩於三十六歲。


    三十六歲,正是一個帝王春秋鼎盛的年歲,荒帝坐籌帷幄,決勝於千裏之外,烏衣鐵騎踏平了姑射、厭火、犀奴、大澤等四國疆域,統一千秋大業,隻差北境秦國一脈。


    這一切,戛然而止在秦國城門。


    秦帝生擒活捉了大盛太子巫馬沛,五花大綁,墜在荒帝的千軍萬馬前。


    少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大喊著舅舅救命。


    荒帝挽弓的手遲疑了。


    那是他亡姐的唯一血脈。


    是在這世間唯一所能證明阿姐來過的血脈。


    很少人知道,這場持續三年的六國之戰是因一個人的死亡引起的。


    死的是荒帝視之如命的長姐,巫馬琳琅。


    荒帝從闌門抱回長姐屍首的那日,積雪深深,沒過膝蓋,他內心對人間最後的一絲憐憫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有人告訴他,阿姐是怎麽死的,沒關係,闌門弟子多得是,他可以一個個找上門去,他們不說,那就打好了,打得他們服服帖帖的,總會有人告訴他,告訴他,他阿姐死的那日,手腳是否受凍,胸口是否發疼。


    是否,是否念著弟弟的名讓他快點兒來救她。


    知情不報者,應為阿姐償命。


    可他下不了手。


    城門之上懸掛的,是阿姐的孩子,是他視如己出的小外甥兒。少年才十八歲,年輕俊朗,意氣風發,再過兩年就及冠了,阿姐若是在世,定會笑著看他娶妻生子,那是一個母親最大的心願了。


    而此刻,少年衣衫襤褸,血痕遍身,從一國太子淪為階下之囚。


    是他做舅舅的不好,沒能保護好阿姐的沛兒,竟讓他被敵軍捉去,當了兵臨城下的擋箭牌。


    荒帝妥協了,他答應秦帝的要求,禪位休兵,不再進攻秦國。但是,荒帝也有條件,秦國可以自立一境,但必須奉太子沛為主君,連年進貢,不得輕視。


    太子沛登基的那一日,四方來儀,五國朝拜,堪為千秋奇景。


    一個月後,舅甥倆在長公主的永壽宮用了最後一頓晚膳。


    沛帝眼眶微紅,給荒帝斟了一杯酒。


    是毒酒。


    荒帝大肆征戰五國,惹得生靈塗炭,民怨四起。等荒帝禪位讓權,成了一頭沒有爪牙的猛獸,各國王侯膽子壯了,開始向年輕的沛帝施壓,多次暗示荒帝橫征暴斂,殘害忠良,致使淵魚叢雀,民心不穩。


    為了天下蒼生著想,暴君應以死謝罪,平息民怨。


    當夜荒帝駕崩。


    死前隻留一句。


    阿姐,人間不紅,海棠未開,弟來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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