簷下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 掩蓋了萬物的聲息。


    但四師兄依然準確而清晰捕捉到了那道熟悉的聲音。


    “……小五?”


    李千機垂下眼眸,藏匿陰翳。


    “師兄, 是我, 小五。”


    血味在空中經久不散,四師兄沉默了片刻, “小五, 你受傷了。”


    何止是受傷。


    李千機自嘲一笑, 大盛絳蟲名不虛傳, 他的境界從上流宗師倒退到內家高手, 數年苦修一朝化為烏有。以前他還很費解, 大師兄怎麽會為了一個女人, 舍得搭上了自己所有心血, 現在輪到自己做選擇,比走火入魔還上頭,根本顧不得什麽叫權衡與取舍。


    箭已離弦, 再無回頭可能, 他隻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四師兄,這不重要。”少年的目光落在琳琅後背上的手掌,“重要的是, 你該放開人了。”


    李千機頓了頓, 似是冷笑,“這對咱們的師娘很是失禮。”


    “……師娘?”


    四師兄駭然大驚,旋即斷然否認,“不可能!她是恩人姑娘, 是救我的女子,怎麽會是師娘?”正是長公主的穿雲一箭軍重重絞殺師兄弟,他精力不濟,重傷昏迷,又被關押到地牢裏不見天日。


    無論是殺他還是威脅他,長公主都輕而易舉能做到,為什麽還要多此一舉救他出去?


    “況且,況且,恩人姑娘與我日日相伴,我早已視她為我雷某的妻子——”


    四師兄哧吭著,黝黑的臉紅得發燙。


    長公主是瓊枝玉葉,高不可攀,怎會紆尊降貴來伺候他?他確信那些肌膚接觸的記憶是真實的。


    “四師兄,你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小五麵無表情,“我方才明明白白說了,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不是你的。作為師兄,你從小看著我長大,一直以來,我也把你當成哥哥看待,你該不會做出硬搶弟妹的事吧?”


    四師兄頭痛欲裂,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他抱著的明明是自己的恩人姑娘,可是小五突然出現,又說是恩人姑娘是長公主,還是他未過門的妻子,這、這不是胡鬧嗎?別說師傅了,就連大師兄都對長公主用情至深,他們做師弟的,怎麽能夠褻瀆長公主?


    他懊惱自己的雙眼受創,致使自己無法第一時間勘破真相。


    “恩人姑娘,我、我看不見,你快同他解釋,你不是長公主。”四師兄怕她不認識人,特意解釋道,“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六國第一長公主,她不僅是大盛的絕世明珠,也是我們闌門門主的前任夫人,我跟小五的師娘。”


    恩人姑娘依然沒有說話,然而這次的沉默讓四師兄無所適從。


    一些以往忽略的細節突然間串聯起來。


    例如,她熟悉的氣味,熟悉的腳步,熟悉的包紮手法。


    他在闌門拜師,一心隻想繼承父母遺誌,苦讀兵書,勤修武藝,為的是讓黑犀軍重出戰場,揚他犀奴國之威。小七來的那段時間,雷青嶺偶爾會感覺到師兄弟們的心思浮動,而他比木頭還直,不為之所動,也從未想過半點兒女情長。


    爺爺說了,等他打了勝仗,家裏會為他安排一個合適的姑娘與他成親。


    雷家一脈單傳,癡迷練兵,全是一群隻懂舞刀弄槍而不解風情的武夫們,若非家中強製婚配,雷家的家主們能直接把兵器當夫人,軍帳當府邸。由於家族的深厚淵源,在立業之前,四師兄從未考慮成家之事,嚴格貫徹了不近女色的原則,對一切女人敬而遠之,包括師娘。


    恩人姑娘是他第一個動心的人,也是他第一個想要帶回家讓爺爺長輩相看的女子。


    雷家組訓有言,家主們隻娶一妻,一生一世一人,即便妻子過世,也不得另娶。


    正如他做了決定,便絕不負她。


    “恩人姑娘,我……我信你。”四師兄澀聲道,隻是內心狂瀾已起,他隱隱感覺到絕望。


    她怎麽可能會是長公主?


    她不會的。


    到了如此地步,四師兄還執迷不悟,這一幕,與當初的大師兄是何其相似。


    李千機眉頭一揚,“四師兄,你怕不是忘了,當初大師兄信了她,是什麽下場。如今我信了她,自己又是什麽下場。長公主她心裏裝著千山萬壑,裝著盛世錦繡,唯獨,裝不下卿卿我我的兒女私情。區區男歡女愛,對長公主來說,無非是棋局上的一枚小卒,有用則利之,無用則棄之。”


    她啊,很好算計,殷勤哄著小卒過了危險的河,助她斬將奪帥。


    再然後,棄如敝履,不值一提。


    “長公主,您評評理,比起四師兄的優柔寡斷,小五說得的話可還中聽?”


    李千機臥蠶彎彎,笑容極其無害。


    “小五,你翅膀硬了。”琳琅沒有繼續隱瞞下去,她抖了抖四師兄弄皺的衣角,“蟲環一經損毀,你體內同樣遭受反噬,經脈碎裂,血液逆流,你居然沒痛暈過去,還有閑心同我挑撥離間,真是嫌命長了。”


    “小五命硬,讓長公主見笑了。”


    琳琅正欲回答,被一隻粗壯的手掌扼住了腕口,語氣驚疑不定,“你……你會說話?師娘?這……這是怎麽回事?你為什麽要騙我?”


    四師兄胸口起伏,呼吸急促,額角冷汗涔涔,盤了猙獰青筋。


    她騙他?


    她竟騙他!


    “我沒騙你。”長公主的聲色是罕見的溫柔,“小四,我很抱歉,那日事發突然,害你重傷失明。我們立場不同,在各國細作的眼皮子底下,不好明目張膽放走你,於是就來了一出瞞天過海。”


    她將另一隻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我知道你是個正直又有原則的孩子,不願意接受敵人的幫助,深思熟慮之下,隻好隱瞞身份,為你尋醫問藥。”


    長公主仰著頭,頰泛紅暈,盡管四哥哥看不見,她依然在賣力演出,畢竟,在場的又不止他一個人。


    “我是真心實意想你好起來的。”


    琳琅的語氣又低落下來,“當然,你放心,有些事我是不會當真的。你我身份有別,年齡有差,怎麽……怎麽可能呢?”


    她神色多了一絲哀思,聽得人柔腸寸斷,“本宮出身爾虞我詐的宮廷之中,為了生存勾心鬥角,有誰知曉,我寧可做那炊煙上的自由雲雀,也不願意囚禁在冷冰冰的金籠裏。”


    “如今,竟是無一人肯信我。”


    淚珠滴落手背,灼傷了四師兄的剛硬心腸。


    “長公主,你、你莫哭了……”


    大男人頗有些手足無措。


    木頭開花之後,便是冰山融化。


    李千機胸口堵著一口悶氣,他上前一步,直接捏緊了琳琅的腕骨,“長公主,你這樣耍著我們師兄弟玩,就不擔心遭了天打雷劈嗎?你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催人淚下,就能掩蓋你的狼子野心了嗎?”


    “我不過是失個憶,你連哄帶騙,昧下了我的千金閣與天上樓,讓我變成一無所有的窮光蛋。如今,你又借著四師兄的傷勢,扣押了犀奴國攻無不克的上將軍,無非是拖延時間,讓秦國的兵馬加快吞並犀奴。”


    李千機冷笑,“四師兄讓你發的家書,想必全部獻身給了您房間裏的蠟燭吧。”


    “……什麽?”


    四師兄渾身發抖,他扯住琳琅的衣角,力度之大差點要撕裂開來,“前方戰事竟到了如此糟糕地步?你為何不告訴我?!你明明說,明明說,吾之犀奴一切尚安啊——”


    犀奴,那是他的國,他的家啊。


    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帶三尺劍,當立不世功。而他,被國君委以重任,被家族寄以厚望,以寒甲鐵馬,擦拭暗淡的王朝星辰,重耀於世。這一刻,他的國家陷於水深火熱的危難之中,他卻愛上了罪魁禍首!


    四師兄怒急攻心,生生噴了一口血,他甚至不顧自己雙眼失明,踉踉蹌蹌往外邊走去,隨後一腳踏空,整個人往階梯摔去。


    琳琅牽住他的手,拉他回來。


    “你去哪?”


    “去我該去的地方。”


    男兒報國,馬革裹屍亦不悔。


    “你的眼睛還沒好,現在去,送死罷了,還是留下來,好好養傷。”


    四師兄怔了一瞬,隨後,拆開她的手指。


    “長公主,我不是狗,你給一根骨頭,可以忘記所有傷痛。你當初就該殺了我,以絕後患。”


    他閉了閉眼,嗓音低沉冷漠。


    “今日一別,恩斷義絕。他日相見,不死不休。”


    他步入滂沱大雨,脊骨直得鋒利。


    “長公主,好狠的心腸啊。”李千機目送著四師兄遠去,“師兄雙目失明,又是淋著大雨,恐怕一出門要燒成傻子了,你就不擔心嗎?”


    長公主淡笑,“我昨日收到了阿弟的飛鴿,秦國大獲全勝,上將軍再英明神武,也挽救不了頹勢,隨他去吧。”


    所以說,四師兄這枚棋子已經無用了,可以放棄了?


    李千機深吸一口氣,將琳琅按在了淋濕的柱子上,“那我呢?在長公主的心裏,我算個什麽級別的卒子?亦或是,像師兄一樣,隻是您養著玩玩愉悅身心的小寵物?”


    他眼睛血紅,殺心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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