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噠——”


    三月裏的涼爽清晨, 兩隻胖嘟嘟的小腳丫在樓梯間熟練地跑動,直奔某一個房間。


    小家夥在原地轉悠了半圈, 膝蓋一跪, 腦袋一趴,白裏透紅的小臉蛋兒揉麵團似地擠在了門縫邊上, 努力想要看到房間裏麵的情況。葡萄般的大眼睛滴溜溜地一轉, 小男孩的胳膊慢慢變得透明, 化成了一團藍汪汪的水, 滲入門縫。


    液化到一半, 能量沒有了。


    小男孩傻眼了。


    他撲街了。


    熊孩子成功把自己作死地卡在門縫裏, 等他爸爸發現的時候, 兒子憋得臉色鐵青, 半邊身體失水過多,直接癟了下去,看起來就像是一部行走的恐怖片。


    “對, 老師, 不好意思,初一他生病了,需要請一天病假。沒事, 就是著涼了, 泡……睡一會兒就好了。”


    父子倆一上一下默契地扒著牆,小心翼翼看向客廳裏的女人。


    “爸爸,你說,媽媽這次會把我晾在衣架上呢, 還是擱刀具上呢?”


    小男孩吞了口唾沫。


    父親很憂愁,“我也不知道,你媽媽最近讓你幹爹采購一批超級鹹的海鹽,可能是用來醃製不聽話的小水母。”


    小男孩哭唧唧。


    “爸爸,你可是我親爸,你一定要求求媽媽,放太鹹我會死的!”


    父親安慰道,“你媽媽下手很有分寸,不會醃死你的,你放心,我會偷偷給你加水的。”


    小家夥發出吚吚嗚嗚的哭泣聲。


    到底是自家的幼崽,父親猶豫片刻,“好啦,別哭了……那,那爸爸試試。”


    小男孩立刻變臉。


    “你說的,不許撒謊,不許被媽媽迷得團團轉!”


    “不會的,爸爸向你保證。”


    父子倆鄭重地拉鉤。


    “滴——”


    通話完畢,父子倆看客廳裏的人轉了方向,似笑非笑瞧著牆邊探出的半個腦袋。


    “爸爸,靠你了!”


    小男孩嗖的一下縮回房間。


    “幹什麽?長牆上了?需不需要我把你鏟出來?”


    琳琅環抱著胸。


    年輕得過分的父親扭扭捏捏站了出來,黑發濃密,皮膚白皙,說出去是未成年的高中生都有人信,誰能想到這是有著十年全職煮夫經驗的超級奶爸?


    “……琳琅。”


    它局促不安地喚了一聲。


    “那小子呢?把他揪出來。大早上的不睡覺,給我大變水母,還想偷偷溜進房間,他是有本事了。”


    阿軟替它的小幼崽努力說話,消除媽媽的怒火,“這個,這個我可以解釋,你經常出任務,一個月才回一兩次,初一要上學,沒辦法看到你,你昨天回來都不知道他有多高興,連續喝了十碗海水嗚!是十碗嗚!他好想你的!”


    當然,它也超級想她的嗚。


    現在阿軟精通各種語言,但依然改不掉話尾帶嗚的習慣。


    “但是我也說了,在他還沒能完全液化之前,不能冒險,現在是家裏還好,到外麵突發意外怎麽辦?慈父多敗兒,你,不許再給那個臭小子求情。”琳琅說著就要進房間,被阿軟攔住了,它哀求她,“就一次,一次,原諒他,好不好?我一定好好教他,不許再胡鬧了。”


    少年模樣的阿軟穿了一件極為樸素的白襯衫,扣子開了兩粒,露出精致的鎖骨。水母係的小外星人怎麽曬也曬不黑,皮膚永遠是白亮晶瑩。此時他背著窗口站著,眉眼逆著光,襯得那兩片薄紅的嘴唇愈發鮮豔欲滴。


    琳琅勾著他的細腰,媚眼如絲,“行,我們回房間再說。”


    水母爸爸迷迷糊糊被她帶走了。


    進房間之前,它默念,它要堅強,它要勇敢,它要為了它的小崽子抗爭到底!


    進了房間之後,女人眼睛一勾,水母爸爸瞬間腿軟,什麽感天動地外星人父子情,全被拋到腦後了。


    一個小時之後,阿軟敲開了它幼崽的門。


    “爸!”


    小男孩一個飛奔,掛在爸爸的腰上,用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瞅著他,好像在看著宇宙英雄,“你是不是搞定媽媽了?”


    水母爸爸有點臉紅。


    不好意思,兒子,是你媽媽搞定了爸爸。


    於是六周歲的初一小朋友被自家老爸親自提著,冷酷醃成了鹹味水母,掛在晾衣架上晾了整整三個小時。阿軟爸爸怕他被曬暈了,時不時拖個地,把水珠甩到他的身上,確保它可憐的幼崽能夠吸收到一些水能量。


    被濺了滿臉汙水的初一又哭了。


    他的爸爸真是太沒用了,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這麽怕媽媽呢!


    不過看到家裏走來走去的媽媽,初一還是忍不住高興了起來,露出了肉臉上的小小梨渦。小家夥飛快盤算著,媽媽這個月有十二天的假期,等他上完了課,周末就可以去新開的遊樂場玩啦,別的小朋友全家都去過了,就他沒有,哼唧,好生氣哦!


    但是爸爸說了,媽媽在做很偉大很偉大的事情,很辛苦的,很危險的,有時候都不能睡覺,所以他們一定要好好體諒媽媽,不能給媽媽添亂。


    這樣一想,初一眼圈紅了,氣又消了。


    第二天是周三,初一背著他爸做的愛心鴨蛋黃書包,依依不舍地走了,臨走前還很孩子氣跟琳琅拉鉤,“媽媽,你一定要等我回來,不能隨便亂跑的嗚。”


    行了,這小子也遺傳他爸的說話方式了。


    琳琅失笑,“好。”


    得到了一句許諾,初一高高興興地上學了,媽媽不像爸爸,向來是說話算數,不騙小孩子的。


    經過十年的休養生息,帝國十七區改名為十七洲,國家機器步入正軌,教育也發展了起來。作為異能者的後代,初一五歲入學,如今是二年級機甲部的小學生。他腦瓜靈光,似乎遺傳了母親坑蒙拐騙樣樣精通的基因,一群牙都沒長齊的小朋友天天跟在他屁股後頭叫哥哥。


    初一當了一天的大佬,下課鈴一響,背起他的鴨蛋黃小書包,不等小弟納頭叩拜,噠噠噠跑個沒影了。


    回家之前,他去了他的“秘密基地”,要跟“好朋友”分享他未來的行程。


    所謂的“秘密基地”,其實是一處等待開發的廢棄工廠,圍牆外堆了很多的空心金屬管。初一低著頭,爬了進去,他的記憶力很好,七繞八拐後,從一條金屬管出來,到了鬱鬱蔥蔥的森林裏。


    初一東張西望,突然眼前多了一隻活蹦亂跳的小兔子,戴著雪白手套的大掌輕輕捏住了兔子的耳朵。


    “哇嗚!”


    初一大叫了一聲。


    頭頂響起男人的溫柔笑聲,他鬆了手,任由兔子掉進初一的懷裏,小家夥高興得眉眼都飛了起來。


    “最近過得怎麽樣?”


    男人領著他在野花小道走。


    初一捧著兔子,彎起了大眼睛,“我媽媽回來啦,我們全家周末要去恐龍遊樂場玩!”


    男人的腳步一頓,若無其事說了聲,那真的太好了。


    兩人來到了一處溪邊。年輕男人熟練地脫了鞋子,挽起灰色褲管,慘白的腳踝攀著淡青色的血管,初一見怪不怪,一把趴在男人的背上,還在嘰嘰喳喳地說,“我告訴你哦,那個恐龍遊樂場有很多很多可怕的動物哦,很多小孩子進去嚇哭了呢。”


    對方笑意溫和,“那初一怕不怕?”


    初一當即挺起了小胸脯,“初一要保護媽媽,不會怕的!”


    “嗯,初一真勇敢,一定要好好保護你媽媽呀。”


    初一被誇得小臉紅撲撲的,又道,“你也可以去呀,初一也保護你!”


    好朋友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溪水潺潺,水響纏綿,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他蒼白少血的臉龐上。


    聲音低低的,輕不可聞。


    “……好。”


    初一在森林裏瘋玩了半個小時,時間一到,他再度爬上了金屬管,屁股對著人。


    “初一,我要走了,以後不會來了。”


    身後響起聲音。


    小家夥身體一僵,扭過頭,不可置信,“你說什麽呀?”他咬了咬牙,“你是不是生氣啦,因為我沒有帶你去玩?”


    他五歲第一次上學,害怕陌生的環境,中途逃了,又不敢回家,從工廠的金屬管陰差陽錯爬進了森林,遇見了這個神秘的好朋友,當時他躺在溪邊,流了很多血,初一急得哭了,剛要跑回去叫人,他就醒了過來,拉住了初一。


    很奇怪的,初一直覺他不是壞人,不會傷害自己。


    他像爸爸一樣,會溫柔地幫他溫習功課,給他抓小動物玩。


    冰涼的手掌撫上初一的臉頰,像是捧著易碎的無價寶物,“不是的,我沒有生氣。是我的時間到了,一個人,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太小了,我不能帶你一起走。所以,你要乖乖聽話,長大了……保護好你的媽媽。”


    朦朧微涼的林間霧氣中,他的金發熠熠生輝,束著黑色絲帶,露出精靈般的尖耳朵。


    他的碧瞳濕潤地、柔軟地注視麵前的小孩。


    美得不似人類。


    不知為何,初一有點害怕,眼淚頓時流了出來。


    初一被教養得很好,他不會無理取鬧,可是小孩子又怎麽能真正的理智呢?他哭著喊,指責他,“不行,你答應我,要當我一輩子的好朋友的,你說謊,你是大人,怎麽能騙小孩子呢!我要告訴我媽媽,讓她打你!不誠實的大人都該打!”


    “好啦,我的錯,乖,不哭。”


    對方把他摟在懷裏,細長的手指遞給他一個小玻璃瓶,裏麵精心地放了一片四葉草,“本來這個,是打算你七歲的生日的時候送的,喏,你先拿著。你每年呢,找一片四葉草,放進裏麵,等瓶子塞滿的那天,我就回來看你了,好不好?”


    初一抽抽噎噎,“真、真的嗎?你可不要騙我,媽媽說,騙初一的都是小小狗,你會變成汪汪的。”


    “我不騙你。”


    “我答應你。”


    初一本想拉鉤的,但覺得太不符合他如今的大佬身份了,於是捏起拳頭,“那我們像男人一樣起誓!”


    對方怔了怔,“好。”


    一一大一小的拳頭碰在一起。


    “對了——”


    初一擦幹了眼淚。


    “你還沒告訴我名字呢!”小家夥有些扭捏,“你知道我的名字,不公平。”


    “我隻說一遍,你聽清楚了。我叫……”


    他張開了嘴,聲音卻被一陣清脆的鳥叫聲掩蓋了。


    初一傻眼了,“不行,我沒聽見,你再說一遍!”


    “耍賴。”


    他捏了捏鼻子。


    最終,初一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是初一第一次體會到離別的滋味。


    然而春去秋來,他畢業了,結婚了,生小水母了,他六歲那年的好朋友一直沒有回來。他很委屈,他很想哭,可是他答應他的好朋友了,秘密基地是他們永遠的秘密,他不能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他的媽媽。


    說好的,他要像男人一保護他們的秘密。


    初一後來偷偷去了那廢棄的工廠,被封條了,據說是有一個alpha熱潮期發作,情緒崩潰,疼痛至死,把圍牆生生砸爛,由於場景過於血腥恐怖,專人來封鎖場所。又過了幾年,荒蕪的工廠成了熱鬧的超市,初一再也沒辦法去他的秘密基地了。


    他的好朋友什麽時候回來呢?


    初一的玻璃瓶塞到一半時,他的小孩也十歲了,會抱著阿軟爸爸的腿叫爺爺了。


    然後初一迎來了他人生當中第二次的離別。


    媽媽執行任務的時候犧牲了。


    初一哭到完全不會哭了。


    他六歲那年的遭遇積壓在心底,一起爆發,“媽媽……媽媽是個壞人,你怎麽能扔下初一不管呢?我要你回來,回來啊!”不論多少歲,有了多少個孩子,初一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媽媽眼中最珍貴的寶貝,她應該永永遠遠疼愛他!


    依舊年輕的父親抱住了他,“不怕,初一不怕,媽媽隻是睡著了,你讓她……好好睡一睡。”


    初一哭得泣不成聲,揪住了父親的衣領。


    “爸爸,你不會再扔下我一個人走了吧?”


    父母情深如海,初一很害怕父親會殉情,徒留他一人,沒了來處,在宇宙間孤零零地活著。


    “不會的,爸爸會陪著你,永遠的,陪著你。”


    阿軟這樣承諾著。


    那時候,初一尚且不懂父親眼裏極致濃烈的哀傷,他如同溺水的孤鳥,緊緊依附著浮木,拚命哀求父親,留在他的身邊。


    後來,初一壽命將盡,他躺在幹淨的、充滿了玫瑰香的房間裏,他的人類妻子泣不成聲,兩個長大成人的兒女也緊緊依偎著他。而他的父親,依舊是一副唇紅齒白風華正茂的少年模樣,黑發濃密,皮膚雪白,是滿屋子裏的人看起來最年輕的一個。


    “爸、爸爸……”


    初一說話困難,努力地伸出手。


    阿軟握住了他。


    “對、不起……爸爸……”


    兒子不孝,要留您一個人在永恒的時間盡頭了。


    白發蒼蒼的老人如同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著。


    “不哭,我們的初一寶貝,不哭,爸爸沒事。”


    黑發少年輕輕地拂開老人額頭淩亂的發,一如小時候那般耐心細致。


    “爸爸……初一……好像看見媽媽了……”


    初一慢慢地透明,凝縮著,變回了原來的水母形狀。阿軟將他捧在手心裏,“初一看見媽媽了,真棒,媽媽在做什麽呢?”


    “媽媽……在田野……笑……摘花……給初一……”


    小水母晃動著觸手。


    “爸爸……帶我去找媽媽……好嗎……”


    媽媽那麽厲害的人,一定可以死而複生的,初一,初一想見媽媽,好想。


    “好,爸爸帶初一去找媽媽。”


    不老不死的黑發少年伏下額頭,挨到小水母的身子,後者搭上一根觸手,抓著他的頭發,聲音越來越小,“那說好了……爸爸……不許騙我……”


    冬天,阿軟種了一叢又一叢的薔薇。他在等下一次花開,下一次重逢。


    可是下一次,藍星人小姐,你又什麽時候來呢?


    你不在時,我的星河動蕩,宇宙不安。


    永生亦是最惡毒的詛咒。


    即便如此,阿軟愛你如初,等你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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